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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公仔也有春天 第7章(1)

清香裊裊升起,莊嚴肅穆的氣氛中,手中握著三灶香的陳以希,偷瞄了瞄古側那神情度誠的男人;他雙肩挺起,兩臂打成四十五度,握著三灶清香的十指內翻,拇指壓著香腳,姿態恭敬地看著前頭的金尊,似在傾吐什麼。

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她倍他來這里拜拜,拜的是什麼神她也不清楚,只好跟著他,他拜,她就拜,他不動,她也不動。

面前那金尊看上去外貌很凶惡,五官顯得有些猙獰,不怎麼好看,和一般看起來慈善祥和的佛像不大一樣。金尊是站立的,手中持劍,腳下踩著一個面目也是不大好看的……呃,獸還是鬼?

身側男人一動,她見他起身走到前頭將香插進香爐,她依著他的動作也把手中的香插進爐里,然後他走到櫃台,和那里的工作人員不知說著什麼,片刻就見他手中拿了什麼走了過來。他將那東西過了香火,遞一個給她。

「平安符?」當她看清手中的物品時,發出訝異聲。

「嗯,帶在身上,放包包或口袋都可以。」張啟瑞將自己那一個收進皮夾。

她覺得古怪又納悶,他何時也信這些了?

似是看出她的疑問,他拉住她的手。「走,去外面坐一下。」

廟在山腰間,古色古香的建築物外有個寬廣的庭院,站在庭院拉外側看,一片青翠高山環繞,視野甚好,只不過時值冬季,山風一陣陣,只覺冷涼。

張啟瑞握著她手腕,帶她到庭院一側樹下供人休憩的石椅上落坐,見她馬尾飛揚,發絲被風吹得有些凌亂,他移坐到外側擋住冷風。「這樣還冷嗎?」

她微側眸,看著這個起床後就變得有些古怪的男人。「還好。」

還好就是還有點不好?他探手,將她身上那件屬于他的外套衣領豎起,拉煉拉到頂。「這樣子風就不會從脖子鑽進去。」

他收回手時,指尖不意擦過她下巴,那溫熱觸感讓她熱了臉蛋。她兩手拉著領口,微紅著臉說︰「嗯……這、這樣真的比較不冷了。」

身上這件黑色防風鋪棉外套,是他的稍早前要出門時,他見她就穿了件一般毛料外套,他很不滿意地要她換件防風外套,可當她穿上她的防風外套,他又嫌外套太短,知道她沒更長的外套,他拿了他的給她。他手長腳長,他的外套穿在她身上像扮古裝,理該覺得滑稽好笑,可外套有他的味道,她穿著只覺暖甜。

張啟瑞看了她一眼,把她白女敕的手心抓到自己掌里,然後一起塞進自己的外套口袋。「知道這里主祀什麼神嗎?」

「你說長得凶凶的、拿著一把劍、腳底不知道踩著什麼的那個神嗎?」

「是長得很凶惡啊,他手里拿的是斬妖劍,腳下踩的是一只小表,因為他是天師鐘馗。」

鐘馗?「你說抓鬼的那個?」她睜圓烏黑瞳眸。

「嗯,鬼見了祂都要跑去躲。」他似在考慮什麼,沉默較久後,才嘆道︰「有些事情不想說出來,偏偏有時候不說又不行了。」

「……啊?」

「你——」他默思幾秒,斟酌後才問︰「知道鹿港的送肉粽是什麼嗎?」

陳以希不明白他提這做什麼,但仍回應︰「知道。我覺得那好玄,因為其它地方沒有那種習俗。難道別縣市上吊的靈就比較溫和,只有彰化上吊的,死後比較凶,所以才要送出海?我還記得我國中時,有一天中午學校突然廣播說那天全校四點放學,而且全都不能留校,不管是晚自習還是留下來運動打球都不行。我還覺得莫名其妙呢,想說學校那天怎麼那麼好。回家後听我媽講才知道那天有送肉粽,路線會經過我們學校,所以才會天黑前就讓我們回家。」

他盯著她。「我昨天晚上去送。」

「你……去送?」她瞪大烏瞳。

「之前接的案子。在台北租處上吊,老家在彰化,家屬希望辦個法,會把生前的怨氣都送走,讓他可以早日投胎轉世,別再留戀這一世。北部沒有這種習俗,所以我們找了當地的廟宇和這邊的配合,將繩子送到殯儀館去燒。」略頓,見她神色還算正常,張啟瑞才又說︰「那個上吊的是個男人,女友移情別戀,所以想不開,他死後還想找女友報復,想借我的身體去找他女友。」

「啊?借、借身體?」什麼跟什麼!她好像明白是什麼又好像不明白。

張啟瑞目光深深凝注她,輕啟美型唇︰「上身。」

上……身?她驚愕地瞪著他看。「你意思是……那個上吊的想要上你的身?」

「是啊。」他說得無關緊要,也無懼怕神色。「他想上我的身,所以我昨天才會那樣子吐。做這行這麼多年下來,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我不明白為什麼身體會有那種反應,也許是我的靈體在排斥他的入侵,所以生理上有了那樣的變化,我不確定那靈會不會再來打擾我,才來這里拜拜求個平安。」

陳以希膛目結舌的。他的樣子不像說謊,也沒必要編這樣的故事嚇她,更何況他昨夜身體狀況的確不好,但醒來後卻又很正常,不像病了的樣子;再有,他還帶她上來這里拜拜,他有必要為了捉弄她而費這樣的心力嗎?

「嚇到了?」見她不語,他眯眸低問。

陳以希搖頭。「不是。就是……就是有點意外听到這樣的事,總覺得那是靈異節目還是什麼戲說台灣、什麼蜘妹網那種節目才會看到的劇情。」抿了抿唇,她看著他。「那你身體……有沒有影響?」

「昨晚的確很不舒服,現在倒是很好。」見她發絲散在唇畔,他長指探出為她撥了撥後,才想起人家小姐的手還被他握在口袋里。他握著她的手從口袋里伸出,還人家軟手自由。看了她微紅的臉蛋一眼,他將目光調向遠方青山。「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跑去禮儀公司上班?」

「是因為張爸爸和你一個要好同學陸續出事,所以才讓你想做這個工作?」

他輕點線條剛毅的下巴。「我爸出事那天,我正在睡覺,我哥進來喊我起床說要去認尸,但我張開眼卻看到我爸站在我哥身旁,正在和我哥說話,那時我睡意正濃,沒有想到我沒听到我爸的聲音,只覺得我哥干嘛跟我開那麼無聊的玩笑。直到見到我爸的遺體,我看到他右大腿以下全撞爛了,又看到我媽和我哥哭得那麼傷心,我才相信那是事實。但我一直在家里看見我爸走動的身影,腳還微微跛著,我覺得疑惑,是不是我太傷痛,但又得堅強,所以壓抑之下才產生幻覺?晉塔隔日,我看我爸走出屋外,在這之前他都只在屋內活動,所以我很納悶地跟出去。他坐在長椅凳上,我坐到他身邊,他只是一直笑,然後他的身影愈來愈透明,還往屋外走去,我甚至透過他的影像可以看到外頭的葡萄園,我想叫他,但怕家里的媽媽听見,所以只是看著他,然後我听見他說話。」

他突然抿住嘴,眼梢眉角抹上淡淡思念,半晌,才說︰「他說他很好,要我告訴媽媽和哥哥不必為他擔心。他說他要離開了,菩薩要帶他修行,不會再回來,要我多照顧我媽。那個時候好像才意識到,我永遠失去他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每往外走一步,我心里就像被針扎了一下似的,很酸很疼,沒辦法控制我的眼淚。他剛離開,我就看見你站在我家門口,那時候心里很難過,覺得下一秒好像就會痛哭失聲一樣,所以我轉身跑進我房間大哭。我不是為了躲開你,只是不想讓人看到自己難過的樣子。」

陳以希征征看著他。他脾氣不大好,沒什麼耐性,小時候還很調皮好動,大一點了是吊兒啷當,嘴還有點壞,但像這樣帶了點憂郁神情的他,是她從未看過的。關于另一個空間是否存在,她無法說有或是沒有,她沒有研究,也不特別留意,但她看鬼片會害怕,听一些傳言會覺得玄妙;也許正因為自己沒看過靈魂,對于未知才會感到害怕。事實上鬼長什麼樣子她根本不知道,所以他說的這些對她來說雖是不可思議,可這刻卻也因為他流露出的思念而不覺得有什麼好害怕。

「那之後,開學了我又回台北,假日我要是回家,總會尋著爸爸的身影,但不曾再看見過,我甚至覺得那也許真的只是我的幻覺。幾個月後,我當時一個要好的室友帶著社員去登山,那幾日我忙著和教授做研究,根本沒留意到他們登山失聯的新聞。我在睡夢中听見我室友叫我,醒來時看見他坐在他自己的書桌前,臉變得好寬,我還笑他是不是上山吃了什麼好料才變胖了。他告訴我他的社員被困住了,連困在哪個地方都很清楚地告訴我。我納悶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那些,但他卻走出房間,我追出去時已經找不到他。同時間我遇上另一個同學,他告訴我去登山的那幾個學生失聯了,那時候我大概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打電話給我室友的爸爸,他爸爸證實他的確失聯。我告訴他爸爸他們被困在哪里,隔日新聞就報導找到人了,真的就在他告訴我的那個地點,他被落石打中,後腦破一個洞,頭也被壓扁,我才知道他不是變胖,是被石頭壓扁。那時我問自己,要把那些事當成幻覺嗎?但又真的在那個地方找到了他們;可若不是幻覺,那麼出現我面前的又是誰?」

張啟瑞站起身子,走到前頭,拿出煙包,點了根煙餃在嘴邊,深深吸了一口,低眸看著星點大光,低道︰「我爸爸小時候的夢想就是當醫生,不過家境不好,供不了他讀太多書,所以他從小就希望我和我哥念醫學院。我和我哥也覺得當醫生很好啊,可是見自己的父親和好發就這樣走了,什麼話也沒留下,連遺體都無法完整,我不知道當醫生能做什麼;我連身邊的人都救不了,甚至連他們死後都不知道怎麼讓他們的樣子變好看一點,我不明白讀再多書有什麼用。所以我想,如果能幫他們的樣子恢復到生前那樣,也許會比當醫生更好。」

所以他就休學,跑去做殯葬業?他指間的煙霧緩緩上升,朦朧了他的臉,陳以希看不清他神色,她想了兩秒,起身走過去,站到他身邊;而見她走來的張啟瑞,臉龐一轉,朝著另一側吐出煙圈後,將煙扔到地上踩熄,拾起煙蒂丟進角落的垃圾桶,回到她面前時,郁色已從他眼底淡去。

「你上來那天,我在外面工作,事情處理完就趕過去接你,因為還得回公司上班,我沒換衣服。工作時,我同事動作大了點,我因此踫到了往生者的大體,我衣服上就沾了死者所月兌落的一層皮,可能也沾到一點尸水,我不很確定,因為死者是從水里撈起來的。不讓你擦是怕你踫到,有些人體質敏感,接觸到往生者的東西就會生病,而且尸體多少都帶有病菌,何況還是泡水尸。」

他兩手滑入褲袋,看著遠處又說︰「本來是要讓你坐副駕駛座的,怎麼知道我一開車門就看到那名死者的靈坐在那,是個女人,滿活潑的,她要我幫她化妝,不過那也不是我能決定的,總也要她家人願意讓我處理,所以我沒答應她。她沿路一直講話,要求我答應她,你在車里听到我說的那些話,其實是在對她說。她還叫你胖小姐,我滿生氣的,才會回她一句『你不講話會死嗎』。」稍頓,他才又說︰「像這樣的事,沒有科學根據,我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也只有我一人能見到听到,說給誰听恐怕都會換來質疑吧,也許還會被當成神經病,因此我從不說我能見得到靈體的事,就連我媽和我哥至今也不知道我看得見。」

事情的真相原來是這樣。他怕他的話不被當真,所以不提,也因此她才會誤會他討厭她,實際上他說話的對象根本不是她……細細想來,她與他之間其實什麼事也沒有,就因為當年那晚的小意外,兩人都憋了件心事——他以為她會認定他下流、;她以為他會氣她亂闖他房間還發現他在看片;于是兩人漸行漸遠……上來台北那天,又因為他那番對另一空間說的話讓她更加認定他討厭她。現在想來,這不是太可笑了?自己胡思亂想了一堆,原來真的就是胡思亂想。

張啟瑞遲未听見她回應,側眸看她。「覺得我在講鬼話?」

她不信吧?他感覺有些挫敗。能看見也不是他願意,說出來怕嚇人,不說出來又怕未來會有其它的誤會,他也是考慮甚久才決定讓她知道,總不能對自己喜歡的人隱瞞這些吧?

「不是……就覺得……」她低眸想了想,忽而笑了聲,細聲說︰「有誤會沒有解開來,結果誤會更深。其實原來都只是自己在亂想,感覺就是……有些幼稚,也有些莫名其妙,好像這些年的生疏是沒有必要的。」

她說得沒頭沒尾,可他卻明白她的意思。是,她說的沒錯,一個小小的意外因為彼此迂回的心思,讓彼此誤會多年,當年的他們果然是幼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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