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摩托車,宋東峻握住她的手,帶好走下一段根本不能稱之為階梯的階梯。
「小心,會很滑!」階上滿布青苔,要不是有宋東峻的保護,只怕沈靜尹隨時就要摔個四腳朝天。
苞隨著他的腳步,她踩過自然落腐的樹葉,流水聲越來越清卻仍不見其影,就在她納悶的時候,穿越巨石的掩蔽,一泓媲美白絹的水流,從山頂態意宣泄,匯聚著眼前的潭水,形成渾然天成的美景。
「天啊……」她贊嘆著眼前的原始美麗。
溪流潺潺,宋東峻引領她加快速度的踩過清澈見底的河道,完全不在乎兩人腳下的鞋子早已被浸濕。
「爬上去。」他催促著她行動,從身後推她一把,將她順利送上這塊大岩石,四周美景更是一覽無遺。
月兌下鞋子,他們將雙足泡在溪流中,沁涼可想而知。
「這里好美……」喟嘆。
「當然,不美的話,我帶你來干麼?」他拽拽的說。
她淺淺的笑,眼楮還因為哭泣而浮腫。
擰眉。「有沒有手帕?」
沒有多想,沈靜尹將隨身攜帶的方帕遞給他。
伸手一揮,他彎身將布料完全的浸濕,收攏手掌擰吧。「閉上眼楮,躺下。」折成長條狀,覆蓋在她微腫的雙眸。
他的細心讓沈靜尹心對乍暖。
苞著,他也仰躺在岩石上,身旁就伴著她。
「第一次跟沈醫生踫面,就是在這里。」
他的話讓她身子一顫,撐起身子,急著就要摘下眼前的方帕。
「急什麼?乖乖躺著,听我說話就好。」他阻止了她,拉著她重新躺下,探長手臂將她護在懷里。
「我躺好了。」她像個小孩子,迫切的期待著順從後的禮物。
他淡笑一抹,「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剛來到幸樂村,面臨著人生前所未有的低潮。」
回憶讓宋東峻的口吻沒了平日的狂肆不羈,沈靜尹從那低啞的嗓音里隱約嗅出他心里的低悵。
「你不是從小生活在這里?」她問。
「不是。我是個都市小孩,從來沒有在這種荒山野嶺生活過,若不是那場地震,我不會來到這里。」
「你是說921?」
「嗯。」他仰看林葉中篩落的天空,「發生的時候,我人在美國。剛取得MBA的學位,以著杰出的成績進入人人羨慕的百大企業工作,華爾街的生活充滿緊張與刺激,盡避每天被數字追著跑,可我一點也不覺得苦。年輕的意氣風發,還有事業的順利,讓我欣然愛上這種肯定。」
她以為他是土生土長的幸樂村民,沒想到他還曾經留美攻讀MBA,是個精英分子。
「地震發生的時候,我和東茜都不在父母身邊,而熱中事業的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替我的老板創造出最大的利益,若不是合作對象一個不經意的探問,我還不知道災情的嚴重性。一開始,我以為只是小事,可當家里的電話無法接通,所有的聯系管道都被阻斷後,我不禁慌了。」
沈靜尹仿佛感受到他當時的心慌,因為,總是戲謔的他,此刻聲音竟透著前所未有的沙啞哽咽。
「我拋下手邊的工作火速趕了回來,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家園已經不在,爸媽都沒能逃過死神的魔爪,唯一的妹妹東茜,對我竟然醉心于自己的成就,而沒有在第一時間趕回來,始終無法諒解。」
「東峻……」她意外他曾經遭受這樣的人生意外,她以為,能夠活得如此戲謔頑皮的人,人生定是順遂幸福的。
「我很後悔。東茜是我僅剩的家人,如果連她都失去,我真不知道我留在這世界上要做什麼?」
宋東峻娓娓的敘述著那段過程。
帶著人人羨慕的財富,帶著一顆悔恨的心,為了一圓爸媽生前回歸山野的美夢,他來到了貧困偏遠的幸樂村。
就在他孤身躺在這塊岩石上,覺得人生至此不能更慘時,一個如父兄般的登山男人汲著溪水走來。
「唷,打擾了。」男人是如此輕松的打了招呼,即便面對宋東峻的不發一語,他也無所謂。
听到這里,沈靜尹不由得問道︰「那時候的爸爸看起來怎麼樣?」
「豁達。」
對,就是豁達。
他不急著跟宋東峻攀談什麼,各自享受著眼前的山林美景,來的時候一聲招呼,走的時候一句再見。幾次踫面後,他們的對話才開始。
「我急著奮發,急著要東茜重新接受我這個哥哥,但結果卻讓我很受傷,我的痛苦無處宣泄,整個人暴躁得像是一頭失控的野獸。」回想自己那時的月兌序,他抿唇一笑,「是他的話點醒了我。」
「爸爸他……說了什麼?」
「你只是在爭取原諒,好讓自己好過,想要借由妹妹的原諒抹去你對家人的虧欠。年輕人,那是不對的,是本末倒置的,也是不誠實的。」
沒有深奧的大道理,沒有難懂的文句辭令,淺顯的言談卻像是一記當頭棒喝,狠狠的打醒宋東峻,他這才真正意識到——
他並不是誠心誠意的來到幸樂村,他只是想要用金錢買一個國度,順便買回妹妹的原諒。他只是自私的為了自己。
「所以,我不再去找東茜,我決定把時間跟精力花在這里,重新打造一個可以長居久留的家園,我用自己的力量努力讓這里的生活都步上軌道,才去聯絡東茜。」
「我不奢求她的原諒,而是誠心誠意的告訴她,我重新打造了個真正屬于我們的家園,雖然沒了爸媽,但這將會是我們兄妹倆永遠的家,我衷心期盼她的到來。」
「最後,東茜來了。」
「嗯,她來了。這代表她重新接受了我這個大哥。」
「我很感謝沈醫生當時的點撥,沒有他,我不會這麼快想透。那時他並不在幸樂村行醫,而是偶爾才來山上義診,我很敬重他的大愛,所以當他決定留下的時候,我比誰都開心。也正是因為他的留下,我們的談話漸漸深入彼此的家人,我才從他口中得知了你。」
「我……」
「對,就是你。不看診時,我們恣意的談天說地,平時像個睿智長者的他,只要喝了點東茜釀的小酒,豁達的沈醫生就會變成一個思念女兒的爸爸。他總是滔滔不絕的說你可愛伶俐,小小年紀就做出讓他都贊嘆的事情,說你勇敢正直,但也頑固執拗,說你體貼上進,也心疼的說你背負著太多不該背負的情感責任。」
她從來不知道爸爸也曾這樣掛念著她,她以為,只要撇下她和媽媽,爸爸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是以,他恨不得如此。
「他把幸樂村里的每個人都看作是自己的家人,無私的奉獻他的醫術,然而他沒告訴我們任何人關于他的病痛,一個人默默的把身後事都打點好了,我想,那是因為他對生命的終點,看得比誰都通透。」
沈靜尹的嘴里泛著苦澀。因為通透的結果,卻是那麼的孤單。
「你仔細想想,倘若對外人都能設想得如此周到,對于自己的女兒,他怎麼可能不愛?」
「既然愛我,為什麼他從不回來看我?」她哽咽的問。
她一直深受思念所苦,一直渴望著父親的歸來,可是,她人生每一次的重要場合,他總是缺席,如果有愛,為什麼她從來沒有感受到?
「你怎麼知道他沒有去看你?」宋東峻反問。
「我——」啞然。
「傻瓜!他當然去了,站在安全的距離外,小心翼翼的守護你的成長。你的每一次畢業典禮、你的每一個重要場合,他都去了,因為對你愧疚,只能站得遠遠的看你,每次喝醉了,他總是自責自己的選擇為你的人生帶來太多缺憾,他怕你怨,不敢出現你面前,只好這樣偷偷模模的關切著你。」
淚水撲簌簌的落下,沈靜尹從來沒有料想到,竟然會有一天,從他人口中,听到睽違多年的父愛。
她知道爸媽的行醫理念,是南轅北轍的不同,這也是造成他們分離的最主要原因,只是她埋怨爸爸的同進,更是心疼他,竟然連最後一點時間,都不願意對她這唯一的女兒要求。
「靜尹,不要埋怨他,他是真的愛你,盡避他的做法曾經傷了你,但是不要懷疑他的心。他是愛你的。」
她怎麼還能夠怨?知道他沒有忘記她,她已經滿足了。
摘下眼楮上的方帕,她埋進宋東峻溫暖的身側,錯失的遺憾,她終于嘗到了。
「宋東峻,你這可惡的男人,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現在,她真的好後悔,因為她錯過爸爸人生的最後一場儀式。
宋東峻沒有再說話,寧靜的將她低落的情緒全盤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