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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妻為榮 第4章(1)

已經戌時了。

風煜深被玉疆纏了一個下午,剛剛又陪他用過晚膳,總算得以月兌身,不由得想到白天時繡眉的反應,雖然剛听到時的確不太高興,可是冷靜之後,也覺得自己態度不好,想來跟她道個歉。

才快走到寢房,他遠遠地卻見婢女站在門外發呆。

「發生什麼事了?」風煜深問。

婢女見到他,像是看到救星。「二少夫人心情很不好,連飯都還沒吃,也不讓奴婢在里頭陪她。」

「你先下去吧。」說著,風煜深便推門進去。

屋內只有一小盞燭火,光線有些不明。

他看向床榻,可以看到有人,于是上前幾步,隱約見到繡眉卷著被子,縮在床榻內側的角落,一動也不動。

風煜深小聲地喚。「娘子?」

床角的人影微微一震,有些驚喜地回應。「相公回來了……」還以為他在生氣,不想見到自己了。

「怎麼了?」他沒見過妻子這副樣子。

「我沒事……」繡眉幽幽地回道。這是從小就有的習慣,當她難過或受了委屈,就會像這樣把自己層層包裹起來,避免又受到傷害。

「既然沒事,為什麼連飯都不吃?」風煜深猶豫一下,還是在床沿坐下。

聞言,她停頓一下。「我只是……好嫉妒玉疆,並不是因為討厭那個孩子,而是嫉妒相公對他的好,明知道不該有這種想法,還是忍不住……」

「玉疆是我大哥唯一的兒子,我對他好也是應該的。」他解釋地說。

「我也知道,但是……」繡眉澀笑地說。

只不過她的恐懼又有誰能體會?

風煜深看不太清楚妻子的表情,可是听得出聲音的苦澀和自嘲。「玉疆是玉疆,我對他是親情、是責任,而你是我的妻子,是不一樣的。」

「可是相公在玉疆面前不會想到要閃躲,卻總是避著我,這才是最讓我嫉妒的地方。」繡眉很難不用指控的口吻說道。

「我……」他為之語塞。

「相公不是說我是你的妻子?」她把話又丟回給他。「夫妻不是就應該要坦誠相見嗎?」

風煜深回答不出來。

「在相公心目中,我連玉疆都比不上。」繡眉悲傷地笑說。

「不是這樣……」他本能地否認。

「不是這樣?那又是怎樣?」她語帶質問。

「我……」風煜深就是無法擺月兌心底的那只魔。

繡眉靜靜地瞅著他半晌。「相公打算一輩子這樣避著我嗎?」

「不要逼我……」他咬牙說道。

「我不是在逼相公,我只是……」繡眉動了幾下,作勢要上前,想要近一點跟他說話。

沒有等到她接近,風煜深已經再次奪門而出。

听見房門砰地一聲關上,繡眉心頭一震,淚水跟著滑落,她真的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才能打開相公的心。

不過只要他們一天是夫妻,她就不會放棄。

節氣進入處暑,不過早晚天氣漸涼了。

風煜深佇立在滿園的桂花中,這里也是他平日最愛逗留的地方,不過此刻欣賞的不是眼前的美景,而是在賞花的繡眉。

那一日之後,他們已經十多天沒見面了,黝黑的目光貪婪地落在那婀娜的嬌軀上,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

自己還能逃避多久?

對妻子的渴望正在與日俱增,風煜深多想將所有的事都一五一十地托出,只要克服盤踞在心底的那只魔,或許就能與她過著正常的夫妻生活。

而站在不遠處的繡眉是得到小廝傳來的信息,得知風煜深不再躲在小室內,于是來到花園里等待時機,先摘了幾朵桂花,捧在手心上佯裝觀看,一面注意身後的一舉一動。

一陣風吹來,讓她的鼻子發癢。

「哈啾!」

听到妻子打了噴嚏,正好給了風煜深接近的機會,于是解下肩頭的披風,上前披在她的身上。

彷佛被這突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繡眉捧在手上的桂花紛紛掉落。

「我來撿就好……」風煜深下意識地彎說。

繡眉伸手制止。「相公,不用了。」

就在這當口,風煜深覷見她伸出來的手背上有著一點一點的疤痕,而且這疤痕呈圓形的小小凸起,還是頭一回注意到它。

「這是……怎麼回事?」這些疤痕烙在白皙無瑕的肌膚上格外明顯,風煜深微怒地問。

「不過是舊傷,早就不痛了。」如果想要打開相公的心,這麼做有用的話,那麼繡眉願意先揭開自己的傷口。

風煜深又執起另一只手,也是同樣的情況。「到底是誰干的?」

「……每回大娘只要心血來潮,或是心情不好想找人晦氣,就會點上幾支香,然後使勁地燙在我的手背上,看到我哭就會開心,事後還不準我上藥,更不準我去告狀,要不然她會變本加厲地對付我。」她說得雲淡風輕的。

他卻能听得出其實並沒有說得那麼簡單,他隱忍著問︰「那時娘子多大?」

「大概是從我娘過世之後開始,當時還不到十歲,一直到了十三、四歲,懂得應付大娘,這種惡行才漸漸減少,不過卻改成言語上的侮辱,到了最後,再不堪入耳的話也听得麻痹了。」繡眉笑中帶著幾分淡諷。「很丑是不是?」

「不丑,一點都不丑。」風煜深不自覺地用拇指憐愛地撫著妻子細膩肌膚上的凸起疤痕。

「只要相公不嫌棄就好了。」繡眉仰起嬌顏,終于可以這麼近距離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我怎麼會嫌棄呢?」他只會心疼,風煜深憐惜地回道。

繡眉直勾勾地瞅著他,彷佛要望進風煜深的內心深處。「那麼相公怎麼會以為我會嫌棄你臉上的疤?」

「我……」他這才發現彼此的距離近到連呼吸都感覺得到,想要退後一步,可是雙腳動彈不得,只能任由妻子看個清楚。

她一瞬也不瞬地看清風煜深的右臉,在明亮的光線下,可以瞧見傷口愈合的情況相當不好,才會留下這麼嚴重明顯的疤痕,想必當時更是痛徹心肺。

「從小到大,我見過不少外表生得好看,卻嘴巴惡毒的人,對我來說,他們才是這世上最丑陋的。」繡眉諷刺地說。

風煜深喉頭緊縮。「你真的不介意?」

「今天手背上的疤痕若是在我的臉上,相公會介意嗎?」繡眉定定地看著他,然後反問。

他一時語塞。

就因為自己有切身之痛,所以可以大聲地說不介意,但是如果相反過來,自己不曾經歷過六年前的事,他又會怎麼做?

「我不知道,也不喜歡這種假設的問題……」風煜深誠實地面對這個問題,不想用好听的話來敷衍。「不過我從來不會以貌取人,因為沒有相處過,又何來的了解,更不算真正認識一個人。」

說完,見繡眉不發一語,他有些無措。

「娘子……」實話總是傷人,風煜深擔心妻子會無法接受。

繡眉不怒反笑了。「相公說得很好。」

妻子的認同讓他怔了怔。

「如果相公剛剛回答我不會介意,那我可要懷疑話中到底有幾分真心。」她盈盈一笑。「所以我要謝謝相公對我說了實話。」

聞言,風煜深不禁深深地凝睇著她,他的妻子是如此與眾不同,有著一般女子不同的見解和反應。

「你不恨你大娘嗎?」他听到自己這麼問。

她偏著螓首沉思。「恨,當然恨,不過長大之後,了解了更多,只覺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個得不到相公的心的女人,是真的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換作是我,說不定也會變成像大娘那樣。」

風煜深眼底多了幾分笑意。「不,我相信娘子不會變成像她那樣的人。」

「相公就這麼肯定?咱們才認識多久,又是根據什麼做出這樣的判斷?」繡眉昂起下巴笑問。

他望進妻子帶著挑釁的美眸中,語氣難得輕松。「因為娘子是個聰明人,絕對不會用那種笨方法來解決問題。」

繡眉不免自我解嘲。「我若真是聰明,就不會光曉得嫉妒相公對玉疆的好,就不會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讓相公能夠坦然地面對我。」

「娘子……」他的心在拉扯。

她輕嘆一聲。「相公可以告訴我該怎麼辦嗎?」

風煜深還是選擇避而不談。「起風了,還是快點回房,免得著涼了……」

見他態度依舊,繡眉只能在心里深深地嘆了口氣,才移動腳步,感覺愈來愈吃力,心想大概真的磨破了皮。

「怎麼了?」風煜深見她蹙著眉心便問。

「只是左腳有點疼……」繡眉將站立的重量移到右腳。

「坐下來讓我看看。」他先將妻子安置在一旁的石凳上,然後蹲下,小心翼翼地捧起繡眉的蓮足。「是這只腳嗎?」

「嗯。」繡眉羞窘地點頭。

風煜深輕輕地月兌去弓鞋,這才瞥見白布條上已經滲出血來了。「怎麼弄成這樣?是鞋不合腳嗎?」

「只不過剛剛走得太急了,上個藥應該就會沒事。」她有些難為情地想將蓮足縮回去。

「走得太急?」他滿眼不解。

「因為知道相公在這里,我想要快點過來……」繡眉見他一臉納悶,只能苦笑。「難道相公沒注意到前陣子咱們老是不期而遇嗎?總不會都是巧合吧?」

「你是說……」風煜深頓時目瞪口呆。「先是在小室,還有在娘那兒,以及荷花池畔,甚至玉疆的書齋,然後又在這里遇到都是……」

繡眉輕嘆一聲。「既然相公想要玩捉迷藏,我自然奉陪到底,就看相公要躲到什麼時候才肯停止。」

「娘子……」他這才體會到妻子的用心,這麼做全是為了自己。

她垂下眼瞼。「也只有這樣,我才得以見到相公一面。」

聞言,風煜深胸口緊縮,頭一回有人為了想見自己一面,如此費盡心機,而他居然只想著逃避。

「我先幫你上藥。」他的眼眶發熱,已經不需要太多言語,直接將妻子打橫抱起,回兩人居住的院落。

回到寢房,風煜深小心地幫妻子抹藥,然後看著她再纏上新的布條,想到這雙三寸金蓮連走幾步路都不方便了,卻為了他受這種罪,有著說不出的心疼,還有滿滿的感動。

六年來,他為了自我保護所築起的那道牆,在迅速地崩塌當中。

「這幾天盡量少走路,待在房里就好。」他叮嚀地說。

「不過是小傷,相公別放在心上。」繡眉一臉不以為意。

「這可是為了我才受的傷……」風煜深連嗓音都啞了。

她伸出小手,毫不遲疑地撫向那道疤痕,感覺到風煜深猛地瑟縮一下,不過這回沒有躲開。

「當時一定很痛吧?」繡眉實在無法想像那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發生的。

「很痛……那傷口幾乎見骨了,又沒有及時治療,導致潰爛,再也無法恢復原來的樣貌,之後還昏迷了半個多月才清醒過來,大夫說能活下來真的是菩薩保佑。」風煜深鼻頭發酸。

「是誰傷了相公?」她一步一步慢慢問。

「是我自己。」他緊閉下眼皮。

「……會對自己下如此重的手,表示當時情況相當危急,不得不為之。」繡眉說得很篤定。

她懂,她真的懂。

「沒錯。」風煜深握住撫著自己臉龐的小手。

繡眉淺淺一笑。「那麼相公錯在哪里?」

「我沒有錯……」他本能地反駁。

「既然相公也認為沒有錯,為什麼要躲?為什麼還要逃?」繡眉直接切入重點。「其實相公害怕的從來不是別人的眼光,而是自己的。」

這番話讓風煜深渾身一震,如遭雷殛。

心底最深最隱晦的秘密就要被揭穿了……

那更是他的噩夢。

「不是這樣……」風煜深站起來,踉蹌地退了兩步。

「不是嗎?」繡眉坐在床沿,抬起美眸,直視著他刷白的臉孔。「因為相公太過在意,身邊的人自然也無法不去意識到這道疤的存在。」

「你錯了……」他不想承認。

「相公是在自欺欺人。」她知道必須有人點醒他。

「我……」風煜深激動地想對妻子大吼。

繡眉不再說話,只是筆直地望著他,彷佛也望進了他心底怯懦的一角,讓風煜深無法再否認下去。

「你說對了。」他旋過顫巍巍的高大身軀,背對著妻子,已經累了,沒有力氣再辯解。「我是在意自己臉上這道疤,怎麼也無法坦然去面對,因為每次只要看到它,就會想起那天的……屈辱……」

她嗓音放柔了。「可以告訴我嗎?」

「娘子真的想听?」風煜深僵硬地問。

「只要相公願意說,我便願意听。」她口氣堅定。

風煜深下顎一抽。「爹雖然身為內閣大學士,又兼吏部尚書,可是在六年前,真正掌握朝中大權的是個叫馮保的太監,皇上不但信任他,還讓他掌領東廠,負責偵緝和抓人,誰敢和他作對,就會被安上莫須有的罪名,朝廷上下沒有人敢得罪,就連爹也得處處提防……

「由于宮里的太監可以和宮女結為對食或菜戶,權勢大一點的還能娶妻納妾,馮保自然不例外,不過他養的卻是男寵,只要看上眼的,沒有人逃得了,加上他又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更是為所欲為……」

說到這兒,他的嗓音已經微抖。

「錯在當年的我太年輕太天真,沒有注意到馮保骯髒的心思,當他派人送信來約我小酌,因為擔心萬一拒絕了,會為爹惹來麻煩,便只身前往他在宮外的府邸,直到酒過三巡之後,他露出了真面目……還命人壓住我……想要……」

他沒有回頭看妻子的表情,因為既然起了頭,就打算一口氣說完,不想再讓這件事橫亙在彼此之間。

「我到現在還忘不了他的髒手在我身上游移的感覺,身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居然會遇上這種事,更氣自己毫無警覺心才會給了對方機會,或許就是這樣的憤怒和羞恥,讓我拚死抵抗到底……」風煜深雙眼發紅,聲音像哭又像在笑。

「到了最後,馮保眼看我就是不肯順從、不肯屈服,便扔了把匕首給我,說要是我肯把自己的臉給毀了,讓他倒盡胃口,就答應放過我……」

「我就是喜歡你這張臉……這麼英氣、這麼俊挺,讓人愈看愈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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