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經三天了。
納爾圖足足躲了她三天。
「唉!」毓齡嘆了口氣,神情沮喪。
被她牽在手里的禧恩睜著大眼,一直仰頭看著毓齡,似乎已經察覺到大人有心事。
「額娘……」
毓齡被這稚女敕的叫聲給驚醒過來,連忙彎,模了模他的頭。「對不起,禧恩,額娘在想事情,不是故意不理你。」
似乎有點听懂了,不過禧恩還是用擔心的眼神看著額娘。
「好,額娘不想了,來講故事給你听好不好?」她又重復一次。「來,跟額娘說一遍,故、事。」
「故、事。」禧恩跟著她牙牙學語。
「對,故事……要說什麼故事呢?」毓齡又牽起小小的手,漫步在春暖花開、景色宜人的園林中,只見她穿著一襲淡紫色袍服,領口、袖口和袍擺都瓖著精美的花邊,和周遭的景致融為一體。
她努力回想以前看過的兒童讀本,最後懊惱地咕噥。「真是的,臨時要講,一個都想不起來……」
就在一大一小經過涼亭前,毓齡便決定在里頭休息。
她先將孩子抱到石凳上。「禧恩要乖乖坐好。」
禧恩兩只小手扶著石桌,然後看著她說︰「額娘……」
毓齡搔了搔頭。「好,讓額娘再想一想……」
一直跟在後頭大約十步遠的趙嬤嬤在經過這些天來的相處,似乎也漸漸放下戒心,不再害怕讓小主子跟毓齡獨處。「福晉,奴婢去準備些茶點過來。」
「謝謝,那我跟禧恩就在這里等。」毓齡頷首說道。
趙嬤嬤也慢慢習慣說話這般客氣的福晉,回了一聲,便轉身張羅去了。
「額娘!」禧恩搖晃著兩只小腳,催促著叫道。
她沉吟一下,只記得自己最喜歡看的宮崎駿電影。
「那額娘來講‘豆豆龍’的故事好了……從前有一個叫禧恩的孩子,他跟著爸……不是,是跟著阿瑪搬到鄉下的房子住,有一天禧恩的阿瑪在工作,因為很忙,不能陪禧恩,禧恩只好一個人在院子里玩,他看到天上有好多好多蝴蝶和蜻蜓在飛,禧恩就追著它們,想要跟它們玩,突然之間禧恩看到一只好可愛的豆豆龍……」毓齡表情很豐富,還比手畫腳地說著改編之後的動畫。
禧恩睜著大眼楮,眨也不眨地听著額娘講故事。
「豆豆龍發現禧恩跟在後面,心里非常緊張,想要找地方躲起來,禧恩就一直追一直追,想要跟豆豆龍玩……」說到這里,毓齡兩手做出跑步的動作,逗得禧恩格格地笑著。
「豆豆龍……」禧恩被這個故事給吸引了。
毓齡笑著點頭。「對,豆豆龍就躲起來了,禧恩到處都找不到,然後豆豆龍就偷偷地想從別的地方逃走……不過禧恩好聰明,一下子就發現豆豆龍,就趕快用跑的去追……」
「豆豆龍……」他揮動著小手,開心地笑著。
「禧恩一直跑一直跑。不小心就跌進了一個洞里頭,原來那里面還有一只好大好大的豆豆龍,它正在睡覺,而且還會打呼,嘴巴張得好大好大……」毓齡張開雙臂,比出很大的動作,看得禧恩笑得更響亮了。
就在這時,距離涼亭不遠處的花叢後,不知何時冒出好幾顆腦袋,有男有女,都紛紛往那邊瞧去。
「你們說她真的是福晉嗎?」
「不是福晉,難道會有人假冒?」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跟以前的福晉完全不一樣。」
「以前的福晉可從來不曾陪禧恩少爺玩過。」
「說得也是,我听說福晉自從墜馬受傷清醒之後就變了……」
「是啊,她現在見到咱們,都會先微笑,連說話都輕聲細語的……」
幾個奴才和婢女全聚集在那兒竊竊私語著。
「你們在這兒做什麼?」趙嬤嬤端著茶點經過,見一伙人都躲在花叢後頭,疑惑地問道。
他們忙不迭地把趙嬤嬤拉了過去,想要問個清楚。
「咱們听說福晉現在天天都去陪禧恩少爺,真有這回事?」
「福晉怎麼突然改了性子?」
趙嬤嬤先往涼亭看了一眼,就見福晉抱起小主子,母子倆笑得好開懷。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福晉真的變了,至少變得比過去親切,而且又很疼愛禧恩少爺,每天晚上都會來哄他睡覺。」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覺得不可思議。
「如果福晉真的變好了,那麼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你們說是不是?」
那幾個奴才和婢女先是面面相覷,然後又不約而同的望向涼亭的方向,都在想這個問題。
「……額娘。」禧恩稚女敕地喚著。
毓齡望著他紅撲撲的小小臉蛋,一雙大眼充滿信賴,不再有恐懼,話就這麼從嘴里吐了出來。「禧恩,你喜歡是我,不是你的親生額娘對不對?在你眼里,看到的又是誰?是我還是你的額娘?」
話才說出口,她馬上警覺到自己又在胡思亂想了。
「我到底怎麼了?明明己經決定要當琳寧格格了……」毓齡抱緊懷中的小小身子,聲音像是快哭出來似的。「對不起,忘了額娘剛剛說的話……」
這時,趙嬤嬤端著茶點走進涼亭內。
「福晉請用。」她一面倒茶一面說。
毓齡馬上收拾好心情,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
她道了聲謝,然後將禧恩抱在大腿上坐著,拿起碟子上的餑餑,掰了一小塊給他。「來,慢慢吃。」
「額娘……豆豆龍……」禧恩指著遠處的樹叢,好像是在說他也要去找豆豆龍,想跟它玩。
她輕笑一聲。「等一下額娘陪你去找豆豆龍……」
而站在一旁的趙嬤嬤想起方才那幾個奴才、婢女的困惑,根據她這些天來觀察的結果,現在的福晉己經不再有過去的囂張跋扈,只有溫和有禮,而且不擺架子,又好相處,讓人願意去親近,無論原因為何,都該是可喜可賀的事。
幫禧恩擦了下嘴,毓齡這才抬起頭來。「趙嬤嬤,你也坐下來吧,沒關系,不用客氣。」
趙嬤嬤自然不能忘了身份。「多謝福晉,奴婢站著就好。」
盡避不太適應這種尊卑的傳統,毓齡也不便勉強,于是低頭看著正在啃著悖悖的禧恩,然後考慮一下,又揚起眉眼,一副有話要說的神情。
「呃……」毓齡還在猶豫著該不該問。「我有件事……一直放在心里,又不曉得該問誰才好……」
見福晉一臉難以啟齒的表情,趙嬤嬤只得這麼回道︰「福晉想問什麼?」
毓齡說得有些吞吞吐吐。「自從撞傷了頭之後,我就不太記得以前的事,所以能不能告訴我……我以前是怎麼和納爾圖……嗯……‘相處’的?」她不想說得太難听,只能用含蓄一點的字眼表達。
「福、福晉怎麼突然想問這個」這下換趙嬤嬤猶豫了,畢竟身為下人,絕對不能批評主子。
她苦笑。「因為我和納爾圖前幾天發生一點爭執,他現在都避著我,我想應該跟以前的我有關,所以才想把原因找出來。」
「這……」趙嬤嬤一臉為難。
「我知道你可能不方便說,不然這樣好了,我問你答,能說多少算多少,這樣好不好?」毓齡期待地問。
「是,福晉。」趙嬤嬤想了想,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總算有人可以問了,毓齡不禁露出喜色,想著該從哪個角度切入主題。
「我知道我和納爾圖以前的感情不太好,連禧恩都漠不關心,不過這是為什麼?她……不是,我就這麼討厭他們嗎?」還以為古代的女人都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都很認命的。
听到福晉這麼問,趙嬤嬤深深地看著她納悶的表情,似乎真的不懂其中的原由。
「奴蟀是听說……只是听說罷了,其實福晉心里似乎早就有喜歡的人,所以對皇上指婚的事相當不滿,偏偏又不能不嫁。」
毓齡知道自己張大嘴巴的樣子一定看起來很好笑,不過還是第一次听到。
「你是說她……我另外有喜歡的人,是真的嗎?」
「奴婢也只是听說,並不是很確定。」見福晉的表情似乎真的不記得了,趙嬤嬤保守地回道。
她愣了好久。「納爾圖知道嗎?」
趙嬤嬤一臉同情地說︰「郡王爺多半也听說了,只是沒人敢拿出來說嘴。」
「除了這個,還有其他的原因嗎?」毓齡心想這種八卦也不能完全信以為真,听听就好。
「還有……因為郡王爺的生母有辛者庫罪籍,出身卑微,依福晉的出身自然是瞧不起,甚至……除了成親那一晚,這三年來都拒絕再與郡王爺同床共枕,所以連帶著對禧恩少爺就……」趙嬤嬤生怕她听了會不高興,卻見毓齡眼眶倏地泛紅,有些擔憂地喚道︰「福晉?」
「還有呢?我還對他做過什麼?」毓齡微哽地問。
趙嬤嬤見她落下淚來,似乎深深在懺悔著,也就大著膽子說了。「還有……福晉總是不顧郡王爺的顏面,經常在奴才面前……諷刺他、羞辱他不過是個妾婢子,是因為皇上指婚,才被冊封為多羅郡王,是托了她的福氣……」
「原來……她比我想象的還要可惡……」她夾著哭音,一臉忿忿然地咕噥。
「她到底是不是人?」
我不是琳寧格格!我不是她!
可是我也跟那個女人一樣傷害了他。
「額娘……」偎在毓齡懷中的禧恩舉起小手,幫她抹去淚水。
毓齡用力吸了吸氣,淚水還是又往下掉,為納爾圖哭,也為自己哭,難道出身不好就該被人這樣恥笑嗎?
「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這些事……」毓齡終于知道為什麼納爾圖听到「妾婢子」三個字的反應會那麼激動,會那麼受傷,一定以為她又跟以前一樣看不起他了。
「我要快點跟納爾圖道歉才行……」
她不能再等下去,今夭一定要見到納爾圖。
亥時
夜已深沉,毓齡瞪著那扇朱色大門,兩手環在胸前,就是要等納爾圖回來,不讓他有機會再躲下去,非要開誠布公的把話說清楚。
她不禁又想到那個晚上,站在寒風中等著男友,等到的卻是一個令人失望和諷刺的結局,可是這次絕對不會。
愛里的奴才和婢女全躲在遠處交頭接耳,沒人敢過去問,想到福晉以前的行徑,不免憂心忡忡。
「格格,都這麼晚了……」伺候的婢女不明所以,只想說服主子回房歇著,實在犯不著站在這兒等侯。
毓齡態度強硬地說︰「要是困的話,你們先去睡。」
「奴掉怎麼能先睡?格格……」另一名婢女有些辭窮,實在猜不透眼前這個主子在想些什麼。
無視她們的為難和疑問,毓齡就是非要等到人不可。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半小時,也可能是一小時,她對時辰的算法還不是很習慣,只知道現在已經是半夜了,總算听到大門外有了動靜。
當納爾圖帶著兩、三分酒意跨進朱色大門,一眼就覷見杵在門內的妻子,高大身影在月光下一震,兩人就這麼面對面,誰也沒有開口。
最後,還是毓齡先說話,不想再這樣僵持下去。
「你回來了。」她只要想到納爾圖听到那些傷人的話,是什麼樣的感受,心就整個泛疼了。
納爾圖很訝異妻子會在這里等他,本能地應道︰「嗯。
「我有話要……」毓齡才上前兩步,就聞到了淡淡的酒味,眉心輕顰。「你喝醉了?」如果是,該先談,還是等他酒醒再說?
「我沒醉。」
毓齡只是輕頷下首,接著便伸手攙住他的右手手腕,不讓納爾圖有機會再閃躲下去。「不管有沒有醉,我先扶你回房去。」
因為驚愕妻子的舉動,納爾圖忘了要拒絕,也忘了要如何反應,只能任由毓齡攙扶著他走向兩人居住的院落。
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奴才和婢女都是滿臉錯愕,原以為福晉會故態復萌,又要故意在下人面前讓郡王爺下不了台,結果跟原本預料的相反,不禁開始相信她真的變了,真的跟以前不一樣。
走進寢房內,毓齡先讓兩名嬸女離開,然後關上房門,就是不想讓任何人听見她和納爾圖之間的談話。
納爾圖解下肩頭上的披風,這才轉身面對妻子,只不過三天不見,卻仿佛過了三年,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在動了真感情之後,想耍和她形同陌路,更是難上加難。
「坐下!」毓齡真的動怒了。
他一怔。「你……」
「你躲了我三天,我想我有權利發這頓脾氣,就算你心里有再多的不滿,大可以說出來,或是狠狠地臭罵我一頓都可以,不要像這樣避不見面,我最討厭你們男人這種處理事情的方式,這麼龜縮、這麼不干脆……」
毓齡不想再忍氣吞聲下去,如果壓抑本性,就怕會得罪人,怕對方不高興,會不喜歡她,可是這麼一來只會讓自己難過,那麼為什麼她要這樣委曲求全,相處是兩個人的事,不是單方面的貴任。
「你到底想要躲到什麼時候?」她索性直接問了。
听毓齡說出這些匪夷所思的話,納爾圖完全不曉得該怎麼響應。
她指著凳子,又說一次。「我說坐下!」
這次納爾圖被她的氣勢給震懾得不得不乖乖照辦。
毓齡站在他面前,深吸了口氣,然後彎腰認錯。
「對不起!」她大聲地說。
听妻子突然開口道歉,納爾圖先張開嘴巴,可是又不確定要說什麼,只得又閉上了。
既然起了頭,接下來想說的話也就容易多了,毓齡決定要一口氣把話說完,不希望再存有任何誤解。
「那天我之所以那麼問,並沒有看輕你的意思,只是想要了解‘妾婢子’到底是什麼意思,想要多了解有關你的事,沒想到這樣一個念頭卻傷了你的自尊心,所以我才想親自向你道歉……」她愈說愈激動,但是沒有停下來。
「我真的沒有看不起你,也不會看不起你,其實該說為什麼要看不起你,有什麼樣地出身,不是任何人能決定的,沒有人有資格用出身來評斷一個人的品德好不好,未來又能不能出人頭地,至少我就不會,出身不好又怎麼樣?這世上多的是出身好,家財萬貫,卻不學無術,只會坐享其成的子孫,那才真的教人看不起……
就因為自己也是受害者,所以毓齡對「出身」兩個字相當敏感。
「你不想听到有人提到‘妾婢子’這三個字,是因為你太在乎別人的眼光,尤其還是從自己的妻子口中,所以更無法忍受,這樣的心情我很了解,因為最大的傷害總是來自身邊最親近的人……」
想到交往三年的男友,毓齡又逸出一聲苦笑。
「就算告訴自己不要在意,也不容易辦到,但也因為這樣,我們可以比任何人都還要堅強,也更不容易被擊倒,這就是我們比別人強的地方不是嗎?」
听到這里,納爾圖目光顯得更為專注,他思考著毓齡這番話,突然有一種比之前還要真實還要清晰的感覺,那就是此時此刻站在眼前,正在跟自己說話的女人,並不是怡親王的女兒,不是他的嫡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