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公主也愁嫁 第8章(1)

風住誰家庭院,引得落花聲聲。

每一次,來到風亦誠的居所,她就會想起這一句詩。

推門而入,踱進這再熟悉不過的房中,他正微笑凝眸,彷佛知道她會來。

「剛才你為什麼要走?」阿紫有些氣悶,「都說了你不是外人,我的事不想瞞你。」

「可有些事我並不想听。」風亦誠溫和道,「在宮中這麼多年,早已懂得如何讓自己舒懷。」

沒錯,知道得越多,越是胸郁糾結,他的確是個聰明人。

「剛才父皇派人送來了這個。」阿紫拿出藥丸,猶豫片刻,終究遞了出去,「總算到了,希望真的有用。」

他半信半疑,捏起那粒紅丸,對著光瞧了瞧,「沒什麼特別的,真是什麼海上方記載的?我看跟平常宮里吃的人參養榮丸沒什麼區別。」

他果真好眼力,的確,什麼海上方全是她騙他的,這也的確是最普通的人參養榮丸,吃了無害,補氣養神,但對他的毒終究無用。

藥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在于——推功。

「來,我替你推功助力,將這藥效發揮到最佳。」阿紫以熱水化了那紅丸,示意他飲下。

「權且一試。」他似乎不相信她的法子,但為了不掃她的興,只得順著她。

一碗藥盡,他褪去上衣,坐于榻前,听見她指節作響,雙指發力,一舉封住他幾大穴道。

「我要開始了,倘若受不住,要告訴我。」她在他身後囑咐道。

風亦誠點點頭,閉上雙目,感覺到她的掌心貼住他的背脊,傳來源源不斷的熱度。

他只覺得一股氣流在體內涌動,自背導入胸間,慢慢蔓延,侵入脾、侵入月復,擴散于四肢。

阿紫額前冷汗默默滲出,每替他推毒一分,她便虛弱一分。

從絕俠谷出來的時候,她曾去過國師書庫,盜得那醫治冰毒秘笈,上面記載,若替中毒者按照圖示指法運功療傷,自己的功力也會大損,至少會減兩層。

以她如今的段位,恐怕要倒退至青段、黑段……甚至武功全失,變成常人。

但她告訴自己,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停,再難受也要堅持下去,否則一旦走火入魔,便會前功盡棄。

彷佛翻越了萬丈高山,獨自登上懸崖峭壁,好幾次,當她以為自己就要摔死的時候,仍死撐著一口氣,體力消耗到極致,終于,冰雪散盡,得見晨曦……

風亦誠緊繃的身子往前一傾,撲倒在床榻上,喉中發出一聲申吟,又似舒慰的輕嘆。

阿紫睜開雙眸,竭力抱住他。

她不敢說話,失去了全身力氣,也無法說話,但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從前背脊如青石般冰涼,這一刻,卻恢復了男子應有的溫度,心正強力地跳動著。

這一局,她賭贏了。

原來,國師沒有騙她,那秘笈上記載的法子果然有效,然而,她卻開始一陣顫抖,彷佛冰雪融入了她的體內,瞬間河川凝固。

「好點了嗎?」她低低地問。

他「唔」了一聲,似乎笑了,翻身過來,緊緊摟住她,忽然發現她的冰冷,有些詫異,「怎麼像把毒給過了你似的?」

她心頭無奈地嘆息,嘴上卻保持著玩笑的口吻,「只是累了……今晚,你要收留我啊。」

「想走我都不放。」風亦誠再度莞爾,將她拉至枕間,大掌插入她的發絲,摩挲著。

她伸臂擁著他的脖子,一時間,像緊繃的弦終于斷裂,全身都癱軟了。

今晚,他若不收留她,恐怕她是挨不到天明了,唯有依靠他雄熱的體溫,她才能存活……

原來,中了冰毒這般辛苦,真不曉得這兩年,他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

她開始幻想他的前途,成為太子的紅人,神勇的大將,名垂青史的人物……

希望將來,他兒孫滿堂的時候,還會記得,曾經,有一個遠嫁的女子,這樣愛他,他倆,曾經,在長夜里擁抱。

一襲夜行衣,與黑暗交織,阿紫潛入東宮,直來到那打探過的窗下。

楊元敏就住在這里。

二哥將這個幸福的女子保護得很好,至今,對方仍不知狄國戰事,還在為做妻做妾糾結著,每次看到她,羨慕都會多一分。

不過,今晚她恐怕又要小小傷心一回了,上次騙了她,這次,她阿紫仍要再當一回惡人。

推門進去,楊元敏正半側在榻上閉目養神,睜眸間看到她,不由得一驚。

「公主?你回宮了?」她已知令狐紫的身分,稱呼月兌口而出。

阿紫盯著她,一字一句道出事先編好的說詞,勸她離開太子以避免兩國為此開戰,並獻計提供迷香以利出宮。

楊元敏果然沒見過什麼大陣仗,三言兩語便被她攪得心神不寧,全身激顫。

隨即,一個高大的身影像風一樣掠進來,奪走她手中裝有迷香的荷包,「元敏,不可!」

他來了,他果然來了。

今晚到此,其實是為了引他來看戲。她知道,這兩日他一直跟著她,自從那天她去見過父皇,他就沒相信過她。

「風哥哥,你干什麼?」阿紫凝住哽咽,逼自己從容面對他,冷冷地道︰「把荷包還給我!」

他不語,幽深的眸光射入她的瞳,引起她一陣顫栗。

她能感受到他的怒氣,一直平和溫文的他難得動怒。為什麼?因為她又在「欺負」楊元敏,還是因為她隱瞞他?

「阿紫,做人不能這樣自私……」風亦誠終于開口道,「我們已經欠元敏太多太多,有什麼資格讓她再犧牲?」

呵,他倆果然有默契,都到了這節骨眼,仍不忘繼續棠州那出搶親的戲碼。

她挑眉,似在問他要不要自己把事實全都抖出來,而他,卻視而不見,四周彷佛揚著他強大的氣場,緊密壓迫著她……

「我已經做過一次歹人,不介意做第二次,」阿紫听見自己的聲音,「你若怨我薄情,我可以將你送還……」

「你說什麼?」這一回,風亦誠真的怒了,瞬間變臉,「阿紫,這樣的話你也說得出口?」

「我首先是齊朝公主,其次才是阿紫。」她雙眼含淚,差點沒有辦法看向他,「若我欠楊姑娘的還不清,除了將你奉還,我還能怎樣?」

有一刻,她覺得他的目光像會殺死她似的,比刀更利,比霜更冷,空氣在四周凝結。

她等著他回答,回答越是狠絕,越接近她的目的。

丙然傷到他不願回頭,倒不虛此行了。

「夠了!」他未出聲,楊元敏卻道,「亦誠——是走是留,讓我自己決定吧。」輕緩地將荷包從他手中取出。

阿紫正怔愣著,風亦誠一言不發,一把拉過她的手,強拖著,直往門外走。

他掌中的溫度灼熱如烈焰,彷佛一觸即能將她燃燒成灰,與他相處這麼久,還不曾看過他如此暴躁的一面。

他素與她避嫌,從未走過紫霞宮正門,怕給她惹麻煩,但這一刻,他就這樣拖著她大步跨入那道宮門,不顧值夜太監驚訝的目光。

一腳踢開寢閣,他將她推到房中,大聲吼道︰「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阿紫一個踉蹌,幾乎要摔倒在地毯上,卻被他力臂一伸,攔腰扶住。

「你已經听見了,」她沙啞地答,「我希望……一切恢復原樣。」

「恢復原樣?」他眉一擰,「讓元敏離開太子,我離開你嗎」

呵,他果然能一眼把她看穿,自己那點小鱉計根本不算什麼,兩年的相處,沒道理連這些他都不明白……

她心下感慨,強忍淚水。

「我不想打仗……」阿紫搖頭,「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

話音未落,整個人已被他擁入懷中,他咬著她的耳垂,低切道︰「接下來,你是要說自己要去和親了吧?」

她一怔,愕然僵住。

曾幾何時,他如此了解她了?未語已知三分意。

「阿紫,告訴我,那天皇上到底跟你說了什麼?怎麼你忽然就變了?」風亦誠放緩聲音,重拾平日溫柔,「皇上是不是拿我的命威脅你了?」

她該說,差不多吧……他果然聰明絕頂,深知宮中規則。

「你是在氣我吧?」他繼續揭底,「知道我一直暗中跟著你,故意讓我看到剛才那一幕,讓我誤以為你欺負元敏,讓我誤以為……你要離棄我。」

她閉上雙眼,淚水被睫毛震落,像圓滾的珠,沾了滿面。

「沒有用,」他強硬道︰「除非我死了!」

這瞬間,她忍不住捂上他的嘴,听不得這個催淚的「死」字。

他反倒笑了,笑她不夠堅持。

「阿紫,你知道嗎?這兩年,你變了許多,老是動不動就哭,從前,你可是個很厲害的人啊!」風亦誠貼住她的臉頰,身子與她一同輕輕搖晃,彷佛共乘一葉扁舟,在風和日麗中徐行,暫時忘卻眼前。

他憶起初見她時,那副鬼靈精怪的樣子,說什麼也不會讓自己吃虧,怎麼如今卻可以犧牲至此?

胸中燃起一絲溫意,他柔軟的唇就落在她的頸間,不讓她退怯。

「你也變了許多啊……」她悶聲道,「從前你哪敢這般犯上呢,張口閉口公主公主地叫著,也不見你發什麼脾氣……更不會……」

「更不會什麼?」他輕聲笑了。

「更不會明知前途坎坷,還這麼抱著我不放?」她有些害羞地說。

已經很愛很愛,他才會如此吧?否則,若感情只如楊元敏,說不定,他早已放手,任她嫁到北國苦寒之地。

她勝了……這輩子,她終于勝過楊元敏,這輩子,再也沒有能讓她嫉妒的女子了。

「就是不放,怎麼了?」風亦誠笑意更濃,「阿紫,這兩日我的身子彷佛好了許多,自從那晚你助我推功之後,又服了那藥——我覺得,皇上賜的良方或許是真的,我能漸漸好起來了。」

他感覺妥當了嗎?如此,她便可以放心了……

「你與皇上的交換條件,不會就是這方子吧?」他忽然憶起什麼,俊顏又是一沉,「用這換你到狄國去?」

假如,父皇手中真有什麼海上方,或許,她真會做這筆買賣,不過……阿紫慶幸上蒼沒讓這一幕發生,否則,她會更加肝腸寸斷。

「不是,」她鄭重回答,「絕對不是。」

風亦誠撫著她的頰,定定望著她的眼楮直到確信她沒有撒謊,忽然俊顏舒展,手一抬,將她打橫抱起來。

「干……干什麼?」阿紫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了。

「讓你記著我的好,舍不得嫁到狄國去。」他曖昧地啃咬著她的耳朵,腳下卻不停,直來到床榻前。

她剛想撐起身子,他便壓了下來,親吻也隨之而落。

……

阿紫覺得自己像潮濕的花朵,徐徐向他綻放,所有的理智頃刻間崩潰,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她。

差一點,她就要沉淪在此,不願醒來,然而,她知道,若自己多貪歡一刻,不僅害了彼此,也會毀了這繁華國度,禍害生靈。

如此收斂心神,指尖往上一戳,點中他的睡穴,頓時,他頭一垂,倒在榻間。

簾外此時似有響動,太子的笑聲低低傳來。

「三妹,這把火點著,」令狐南調侃道,「為兄都不知該不該滅了!」

阿紫抱著昏迷的風亦誠,讓他輕輕靠在枕上,這才嗔怪地回應,「二哥,你怎麼現在才來?」

「其實來好一陣子了。」他的容顏隔著紗簾看不真切,估計正樂不可支,「看你們翻來滾去,不敢打擾,我還猶豫著要不要出手,真難為你舍得……」

她雙頰通紅,啐了他一口,跳下床來,「車都備好了嗎?」

「我叫蕭冀遠親自送他至絕俠谷,不會出差錯的,要是不放心,自個兒去送最好!」

分明一句玩笑,阿紫卻平添傷感,眼眶頓時紅了,令狐南只得住了口。

「麻煩轉告國師,他的傷已無大礙,但還需休養。」阿紫沉默了一陣,接著又忍不住絮絮叨叨,「以後還是勸他多在四季如春的地方待著,盡量避著嚴寒,避著暑……」

「看來亦誠是真的愛煞了你!」令狐南卻道,「長這麼大,從沒見過他對哪個女子如此狂熱,我開始還擔心因為元敏的事他會和我生分,現下是沒這顧慮了。」

「愛又如何?不愛又如何?」她看著榻上的俊顏,失落呢喃,「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去招惹他……」

早知會被當作禮物送往狄國,她該會離他遠遠的,或者,從一開始,就不要與他相識,情到深處才悔矣,嘆息昨日惹相思。

「你真的決定了?」令狐南忽然斂起笑容,肅然問。

「我長這麼大,還沒為齊朝做過什麼,白白享著公主的福,」阿紫澀澀一笑,「這一次,就換我為國犧牲一回,又有什麼可埋怨的?」

他心念微動,伸手將妹子拉住,「對不住,這本是男人該承擔的責任——」

「我不是一般的女人,若以我一人之力,能挑起千萬個男兒才能挑起的重任,倒也值了。」她輕聲道,「二哥,好好珍惜楊姑娘,她那馬車就停在西牆根下,別讓她逃了。我故意用話激她,不過是為了演戲給亦誠看,狄國的戰事她遲早都會知道,我代你告訴了她,你不生氣吧?」

「為了我和元敏,你真能割舍亦誠?」令狐南凝視著她,緩緩按住她的肩頭。

「你們已經是一對了,而我們,還離得很遠……」她怕自己再多說一句就又會控制不住淚水,于是擺擺手,不再言語。

的確,兩害相權取其輕,沒道理去傷害這快樂的一對。她這輩子大概永遠也得不到那樣的幸福了,遠的不說,單說這骨子里的冰毒……

這個冬天,她會很難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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