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征年間,南朝最絢爛也最腐敗的年代。
有人非山珍海味不食,有人連一碗米糠都食不得,有人非綾羅綢緞不穿,有人窮困潦倒衣不蔽體,有人居于雕梁畫棟之中,有人餐風露宿早已無家可歸──
每一日,都有無數人饑寒交迫,活活餓死。
每一日,都有無數人遭官商欺凌,家破人亡。
每一日,都有無數的生離和死別,哭號和冤屈。
而南朝的王,卻無視百姓水深火熱,唯寄情于酒色財氣之中,朝廷大臣也各自結黨營私,十名皇子間更是暗潮洶涌,內斗不斷,甚至自相殘殺……
「刺客往這邊逃了,快追!」
伴隨一串嘹亮的嘶吼,雜沓的腳步聲瞬間自四面八方涌來,六名刺客見苗頭不對,只好兵分三路各自逃竄。
黑暗中,就見一名黑影背著負傷的同伴揮刀斬斷四周宮燈,接著當機立斷的躍上宮殿屋脊,打算沿著屋脊逃出宮外。
他們是闇玄門的刺客,奉命刺殺當今太子,不料行動卻失敗了,非但半數以上的同伴因此喪命,還落入重重包圍之中。
如今上百名侍衛正在屋檐底下追趕,他若是單槍匹馬還能殺出重圍,但他最要好的同伴卻身負重傷,他不能帶著他冒險,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帶著同伴在夜色中奔逃。
「灰明,放開我吧,背著我只會連累你而已。」
獵獵風聲中,傳來同伴氣若游絲的低喃,灰明提氣一躍,自宮殿頂端飛躍至一棵大樹上,利用樹枝反彈的力道,借力使力飛躍至另一個宮殿的屋脊上,過程一氣呵成,毫無聲息,絲毫沒有丟下同伴的意思。
「我們可以逃出去的。」他低聲道,語氣堅定。
「就算逃出去,門主也不會放過我們的。」任務失敗的刺客,下場若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
灰明明白,卻不願同伴因此喪氣。
「撐著。」向來沉默寡言的他,只好再次出聲為同伴打氣。
「不,我累了……」
身後再次傳來喪氣的低喃,可同時也傳來一股凌厲殺氣,灰明瞳眸驟縮,剎那止步旋身,手中大刀雖然實時擋下迎面而來的刀刃,卻擋不下同時而來的匕首。
電光石火之間,鋒銳的匕首無情沒入心窩,灰明一個悶哼,手中大刀卻已朝同伴手肘砍去,後者險險閃避,過程中不慎踢翻一塊琉璃瓦,琉璃瓦幾個翻滾,便自宮殿屋頂墜落至地。
匡啷一聲,引來更多的侍衛,兩人的行蹤也因此暴露。
一盞燈籠瞬間在屋檐底下亮起,灰明卻是不動如山,宛如一株參天古木佇立在屋脊上,若不是匕首穩穩插在他的心窩,那人真要以為自己失手了。
眼見灰明心窩中上一刀,卻還是屹立不搖的佇立著,那人不由得露出錯愕的表情,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錯。
「為什麼?」灰明波瀾不興的注視著眼前那幾番與他出生入死、視為好友的同伴,感覺到濕熱的鮮血很快就染濕胸前。
「門主有令,闇玄門容不得你。」那人連忙收拾錯愕的情緒,想起灰明深不可測的功夫底子,不由得悄然後退,臉上早已沒有重傷虛弱的影子。
「因為我任務失敗?」
「不,因為你太強了。」那人扭著唇說著,眼里有譏誚,也有妒忌。「闇玄門不能出現第二個月魄。」
月魄,闇玄門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刺客,卻也是最難以駕馭的刺客,兩年前奪走門主半條命後,便銷聲匿跡,而灰明雖然沉默忠心,卻同樣深不可測。
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不會叫的狗才是最駭人,有了月魄這個前車之鑒,門主再也無法容忍被反咬一口,因此才會決定先下手為強。
「我從來沒打算背叛。」冷冷月色下,灰明滴水不漏的持著大刀,防備同伴的同時,也防備著蜂擁而來的宮廷侍衛。
那些人隨時都會發動攻勢,而他胸口的血卻還汩汩流著。
「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人心。」那人冷笑一聲,轉眼間已退至屋脊的另一頭。「你的武藝不輸月魄,卻輸在太重情,這是你唯一、也是最可笑的弱點。」語才落,人已消失在月色之中。
望著空無一人的前方,靜如深海的黑眸才終于有了波動,可同時,一把箭矢也自宮殿底下疾射而來。
咻!
就在箭矢幾乎要貫穿身子的前一瞬間,他才拔身一躍,躍下宮殿的另一頭。
「刺客逃了,快追!」
無數侍衛連忙舉步追人,一把把鋒銳的兵器在宮燈照映下閃爍出森冷的光芒。
灰明臨危不亂,深知自己身負重傷已是無力殺出重圍,只好往暗處躲藏,並小心的不留下蛛絲馬跡,只是隨著氣血加促,他的意識也逐漸模糊。
闇玄門的兵器都抹有劇毒,只消入體便能奪人一命,更遑論是插入心口。
若不是他的身子天生異于常人,心髒生于右側而非左側,恐怕早已一命嗚呼,只是他雖避開了要害,卻避不了劇毒的侵蝕。
在更多侍衛追來之前,他憑借著意志繞回到最初的那座宮殿,並挑了間闃黑無聲的廂房,推門躲了進去。
幾乎門板才闔上,高大的身軀也靠著門板癱坐在地,勁裝上的鮮血瞬間在門板上擦出一道血痕,四肢因為劇毒的侵蝕而明顯抽搐,臉上盡是痛楚的線條。
他明白自己會死在這兒,卻一點也不畏懼。
早在他選擇淪為刺客的那日起,就沒奢望自己能夠長命百歲,只是臨死之前,他卻忽然發現自己竟想不起往昔的種種,包括他因何加入闇玄門,包括他為誰甘心雙手沾滿血腥,包括那曾在他心頭上烙上刻痕、卻在歲月間模糊淡去的倩影。
那是他以性命深愛,卻永遠得不到的女人。
你的武藝不輸月魄,卻輸在太重情,這是你唯一、也是最可笑的弱點。
這話說得一點也不錯。
一點也不錯……
「看來你與本皇子有緣。」
原本該是無聲無息的廂房,忽然傳來一道男性低嗓,灰明心頭一震,本能提刀抵御,誰知大掌卻不受控制,沉重大刀隨即自掌心滑落。
刀身落地,瞬間發出清晰的撞擊聲響,他卻無暇顧及這聲音會不會引來門外侍衛的注意,因為一抹高大身影已在轉瞬間來到他的面前。
即使黑暗也無法影響他的視線。
那是一個同他一般高大的男人,即使一臉笑意,也隱藏不住他眼底的精光,以及渾身不容人小覷的強大氣息。
「闇玄門不懂得惜才,本皇子倒是欣賞你重情重義。」軒轅禘雙手負後,徐徐來到灰明的身前。
靜默的黑眸驟然一閃,灰明強撐著最後一絲意識,筆直注視眼前的男子。
這人就待在屋子里,卻將他和同伴在屋脊上的對話全听了進去,十名皇子里竟然有人懂武?
「你是誰?」即使龐大的劇痛就要將他的意識壓垮,他說話的語氣卻是一如往常,听不出任何虛弱。
「九皇子,軒轅禘。」軒轅禘微笑報上姓名。「你若是願意為本皇子效命,本皇子可以救你一命。」
那唯一庶出的皇子?
即使听見可以保命,灰明仍是一臉默然,並沒有馬上答應,僅是淡道︰「我只懂得殺人。」
「那正好,本皇子想殺的人多到數不完,足以讓你發揮所長。」軒轅禘笑得更深了。
「目的?」
軒轅禘答得毫不猶豫。
「謀朝篡位。」
黑眸驟閃,灰明默然的注視著他,誰知身門外卻傳來腳步聲。
壯碩身軀瞬間繃緊,他一個翻身本想抄起地上大刀反擊,不料刀身卻遭軒轅禘踩在腳底下。
叩叩叩──
敲門聲很快的自門外響起,軒轅禘微微一笑,不急著應門,反倒自腰間掏出一罐藥瓶朝灰明扔去,將腳下的大刀踢至牆邊,接著又任由侍衛敲了好幾下門,才拖拖拉拉的將門板拉開。
門板開啟的角度正好遮掩灰明的身影,加上室內闃黑,讓人難以察覺第二人的存在。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竟敢打擾本皇子好夢?」軒轅禘一臉惺忪,彷佛是在睡夢中被人吵醒。
「稟告九皇子,有刺客闖入宮中意圖行刺太子,不知九皇子可有見到任何可疑的人物?」門外,幾名侍衛沒有出口道歉,反倒急忙質問,一雙雙黑眸不著痕跡的往室內搜查。
軒轅禘皺起眉頭。「本皇子沒見到任何人。」
「可卑職似乎听見里頭有動靜,而且這房內似乎有股血腥味。」其中一名嗅覺靈敏的侍衛連忙道。
「本皇子雖是庶出,但也姓軒轅,莫非你們懷疑本皇子窩藏刺客?」
「不,卑職不是這個意思。」
「你們是不是那個意思,你我心知肚明,你們若是不相信本皇子的話,大可以入內搜查,但若是查不出所以然,本皇子必定問你們的罪!」軒轅禘將門板拉得更開,並往後大退一步。
而他這一退,反倒讓侍衛們氣弱了,連忙朝彼此使了個眼色。
「也、也許是卑職听錯了,還請九皇子將門栓栓緊,嚴防刺客,卑職這就追拿刺客去。」話才說完,所有人連忙轉身離去。
直到門板再次闔上,軒轅禘才收起臉上多余的表情,低頭對上那雙開始渙散的黑眸。
「南朝,不能再腐敗下去了。」
灰明沒有響應,只是沉默注視著那開始扭曲的高大身影。
「只要殺對一個人,就能解救千萬個人,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比這更正確了,你若是願意助本皇子一臂之力,就把藥給吞了,若是不願意,本皇子也不勉強。」語畢,軒轅禘隨即回到床榻上,隨灰明自行決擇。
是生是死,都是一念之間。
有緣無緣,不過執念深淺。
他從不相信命運,只相信人定勝天。
當雙眼闔上的瞬間,黑暗中終于傳來藥瓶開啟的聲響,他扯高嘴角,彷佛看到南朝的未來又多了一道希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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