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姨!」翔兒一見她便笑逐顏開。
左永璇面容凝肅。難道……那些傷人的話已經傳進她耳里?方才他和李大娘的對話她又听見多少?「你怎麼來了?」
「送藥。」她簡扼回話,拎著一個小布包到李大娘面前。「這里頭有我剝下的鉤吻皮和野蘿卜根,你混上一匙冰糖搗爛,再加醋調勻敷在患處幾次,就能治好身上的疥癩瘡,不再奇癢難耐。」
「真的?謝謝、謝謝!」李大娘開心收下才想起一件事,囁嚅開口︰「可是……常大夫,這藥錢能不能讓我先賒著,下月再——」
「哇!小本經營,恕下賒欠。」左永璇的火氣還沒消。「反正沒心沒肺的人用再好的藥材也是枉然,再怎麼治也是缺心少肺。」
李大娘被數落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手上的藥材頓時成了燙手山芋,收也不是、退也不是。
「藥錢等你手頭寬裕再付無妨。」
常相思不管他們之間在打什麼啞謎,應允了李大娘賒帳便轉身離開,左永璇也趕緊帶著翔兒跟上。
「謝謝、謝謝!」李大娘滿懷感激地對著他們背影嚷嚷︰「常大夫,您真是個活菩薩,以後我一定會管好家里這兩個壞小子,只準他們說你的好處,再也不許他們碎嘴傳那些有損你閨譽的謠言——」
這個大娘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左永璇沒好氣地回頭瞪她一眼,李大娘這才發現自己說溜嘴,連忙搗住口,帶著孩子匆匆進屋里去。
「什麼有損閨譽的謠言?」常相思听見了,細致柳眉微微挑揚。
翔兒馬上告狀。「阿牛說——」
「沒什麼。」
左永璇舍不得讓她知道那難听的貶損,連忙打斷翔兒的話,將他放下肩,以眼神示意他先回去。
「思姨,我肚子餓了,先去找巧姨幫我弄吃的。」翔兒夠聰慧,懂得察言觀色,馬上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
「沒什麼?」翔兒跑了,但她沒那麼容易被唬哢。「‘下次再讓我听見誰在她背後說三道四,就算是孩子我也不會客氣’、‘絕對會把造謠的人揪出來’,真沒什麼,那你是吃飽太閑,專程來這兒威嚇老弱婦孺取樂?」
他愕然。「你听見了多少?」
「不多。」她停步。「你不說,我也有法子讓翔兒說。」
「知道了。」他無奈輕嘆。「讓別人听見不好,回去我再一字不漏地告訴你。」
她點點頭,不再追問,等回到藥鋪,關起門,左永璇才將那番話告訴她,「就這樣?」
常相思听完前因後果,並未難過委屈,語氣、眼神反倒像是說他太過小題大作。
「這樣還不嚴重?」他想來還為她大大不值。「一個未出嫁的姑娘被人傳成那樣,簡直是存心壞人清白、想害你嫁不出去!雖然我不在乎那些閑言閑語,再難听的傳聞也無法動搖我對你的情意,可是我就是不準別人出言侮辱你——」「是你賴住不走,才讓我落人口實,不是嗎?」
他啞口無言。
她在櫃台旁整理藥材,雲淡風輕地說︰「毫無關系的孤男寡女同住一個屋檐下,本來就是讓別人拿來說嘴的好話題,何況一個被人悔婚的老姑娘,沒自慚形穢終日躲在家中,還拋頭露面開藥鋪、當大夫,原本便不容于世俗,若非這方圓數十里僅有我懂采藥、看病,恐怕大家也不願上門光顧——」
她一頓,察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問對他吐露心事,連忙將話打住。「總之,我的事與你無關,請你以後別再沖動行事,給我添麻煩——」
「我知道了,我們立刻成親!」
左永璇一把扣住她手腕,逼她旋身回望,常相思這才發覺他的雙眸正熊熊燒著火,燙得教人心慌。
「成親之後,你的一切全與我有關了吧?」他凜容凝睇她的嬌顏,霸氣宣告︰「你被悔婚,是因為月老一時糊涂牽錯了紅線,那個秦仁恭算什麼、老姑娘又怎樣?我愛到刻骨銘心,要你生生世世!三生石上刻的是我和你的名,你常相思注定是我左永璇的妻子!」
她屏息,連呼吸都忘了。
心湖里傳來冰裂的細微聲響,胸口像有什麼東西在四處騷動,全是她不曾有過的戚覺。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臉皮比城牆還厚,連自己姓啥名誰都不記得,卻老嚷著要娶她的怪男人,總能輕易打亂她的心緒?明知那不過是男人的甜言蜜語,根本信不得,為何還是會動搖?覺得有些甜、有些酸、還有些不知所措……
「相思,嫁給我。」
他低哺,雙手不知何時輕捧著她發燙的雙頰,一時情生意動,忍下住就湊近那張誘人的嫣紅小嘴——「啊!」
他輕喊一聲,偷香還沒偷成,耳旁突然傳來一陣像蟲咬又像針刺、微酸微麻的怪異感覺,手一模——喝,竟然扎著根銀針!「放心,扎你的下關穴,下過是治你的‘嘴壞’。」及時尋回神智的常相思,下手可是快、狠、準。「不過下次你再敢有意輕薄,小心我讓你再也不能人道!」她一拔針,他隨即拙住她手腕。「我並非有意輕薄,而是情不自禁。」
她凜容。「放手。」
「此刻放手又如何?我已經認定你,一輩子都休想要我對你‘放手’。」他松開她的手,卻展開雙臂將她困在櫃台和他之間,目光緊鎖下栘。「相思,別把我和其他男人相提並論,我對你真的是一片痴心——」
「一片痴心?」她昂首,唇角噙著一抹冷笑。「是,我有一副好皮相,還救了你一命,這樣你就認定我?你的痴心也未免太隨便。假使我是個丑姑娘,你還會一醒來就向我求婚?你看上的只是我的美色,天下男兒皆一般,你也不過如此,膚淺!」
「是,你美,卻不是天下絕色,不是我所見過的姑娘中最美的一個,偏偏我就只中意你。」
她的揶揄真有些激得他惱了,「我若膚淺,就不會像個傻子般記掛你十多年,看也不看那些美人一眼。當年我是被你的良善勾了魂,一下山便昭告眾人我將來要娶你為妻,立即派人尋你,偏偏翻天覆地也找不著——」
「我們見過?什麼時候?」
雖然听不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但常相思听出了古怪,卻暫不說破,順著他的話往下問。
「十多年前,我騎馬失控被摔入湖里,是你救了我,從那時起我就不曾忘記你——」
「下曾忘記?所以你根本沒失憶?」
糟!左永璇一咬牙,反正已經說漏了嘴,干脆跟她坦承,也省得繼續當「來福」。「是,我名叫左永璇,家住京城,假裝失憶只是為了博取你的同情留下來,好讓你對我日久生情——」
「出去!」
下待他說完,常相思便一把將他推開,鐵青著臉飛快走到門邊,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
「我不會離開。」他反而拉了把板凳坐下。「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我最討厭別人扯謊欺騙,你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沒讓我生情,倒讓我增厭。」她漠然凝睇听聞她所言而緊蹙雙眉的左永璇。「有家不回,讓家人擔心受怕,這種人我更加厭惡!」
瞧她真的動了怒,左永璇不想和她繼續僵持,只好先軟段求和。
「相思,你明知我這麼做全是為了你。正是因為被你一救鐘情、二救傾心,認定非你不娶,我才會——」
「無論什麼理由,說謊就是不對。何況我根本無意婚嫁,請你別再苦苦糾纏。」她不想听他任何解釋,直覺該趁此機會將他趕走,才能回復原先的平靜生活。「請離開,否則休怪我去報請官府攆人。」
他動了動唇,最終還是放棄繼續和她爭辯。「好,我出去。」
見他如此干脆,常相思的心莫名一扯,卻倔強地抿唇不語,甚至轉過身,連目送他離去都不肯。
「不過,我不會離開。」左永璇拉閂開門,背對著她說︰「經過十多日的相處,我對你絕不僅是一見鐘情的沖動,無論你怎麼看我,我想娶你為妻的心意永不改變,在贏得你的心、讓你再度露出和當年一樣的笑容之前,我絕對不會離開。」常相思听見門開了又關上,這才幽幽轉身。
她想起來了。
九歲那年,娘帶著她上京為外公祝壽,順便沿路打采爹和哥哥的消息,卻是一無所獲。
當時,外公勸不了堅持留在家中等爹和哥哥歸來的娘親留下,又不舍她們母女相依為命,便決定將百年藥堂交由大舅繼承,隨她們一起回到城郊的小村莊開起藥鋪。
途中,她在山上救了一名落水少年,卻沒擱在心上,而他,竟從此將她放在心里,甚至在重逢時便認出她來。
要說心中沒有一絲感動,絕對是假話。
可如同自己當初直覺,一旦解開這些謎題,只會無端增添心亂。
這些時日,她仔細留意過左永璇的談吐、舉止,此人見聞廣博,又通射、御、書、數,絕非普通的市井小民,顯然出身非富即貴,這樣的人物對于只想平淡度過余生的她,是個不想沾、更不能沾的麻煩。
偏偏,這麻煩如影隨形。人已出了門外,身影卻還在腦中流連下去。
「唉……」
褪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常相思靠著緊閉的門板,幽幽淺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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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的第一場雪,在夜半無人時悄悄飄落。
起床為翔兒蓋好被,常相思手執油燈在院里望著落雪紛飛,不禁想起父親離去的當天,也是這樣一個細雪霏霏的夜晚。
那是哥哥失蹤不久後的某晚,她因內急而起床,發現大門半掩,撞見父親正在和一名蒙面女子談話,她沒多想便跑到父親身邊,擔心地扯住案親的衣擺。那時,父親模模她的臉,說他有了哥哥的消息,必須出門一趟,要她乖乖留在娘親身邊,幫他照顧娘親,等著他帶哥哥回來。
可是他跟那名女子離開後再也不曾返家,明明勾過指頭、做過約定的,父親卻一去不回頭,就這麼拋下她們母女不管。
他是和那女人雙宿雙飛了吧?什麼去找哥哥,根本是借口!就像外公說的,找不著人也該回來,分明就是負心薄幸,存心拋妻棄女,但娘死心眼,認定他一定有苦衷,深情至死不移。
是她取錯了名吧?相思,伴了娘親一生,也折磨了她一生。
為了盼不回的人、挽不回的心,娘等了一生、盼了一生,終究仍是抱憾下黃泉。
那些為愛痴狂的苦,她親眼見過,唯有不動心才能確保不傷心,所以她一直以來都將天下男子當成毒蛇猛獸,再多甜言蜜語、殷勤呵護,也不曾動搖餅自己絕不重蹈娘親覆轍的心志,再多謠言、笑罵她也不在乎,打定主意不婚終老。天下男子多薄幸,富者更是三妻四妾猶嫌不足,像左永璇那樣才貌出色的男子,將來肯定也是妻妾成群,跟他糾纏不休是傻子,為他心動更是多余,盡早攆他出門才是真知灼見。
她明知自己沒錯,卻又心亂如麻,無法成眠,腦子里淨是他今天說過的每字每句……
別人不懂知恩圖報足別人的事,可是常姑娘救了我,我這條命就是她的,欺負她就等于欺負我。
雖然我不在乎那些閑言閑語,再難听的傳聞也無法動搖我對你的情意,可是我就是不準別人出言侮辱你!你被悔婚,足因為月老一時糊涂牽錯了紅線,那個秦仁恭算什麼、老姑娘又怎樣?我愛到刻骨銘心,要你生生世世!三生石上刻的是我和你的名,你常相思注定定我左永璇的妻子!無論你怎麼看我,我想娶你為妻的心意永不改變,在贏得你的心、讓你再度露出和當年一樣的笑容之前,我絕對不會離開……
她輕咬唇,有些忐忑不安地望向通往藥鋪的漆黑入口。
有沒有可能,他還在屋外?她搖搖頭,又否決了這可能。
晚上七巧送翔兒回來時,他雖然還在外頭杵著,可是她不予理會,也不因七巧和翔兒為他求情而心軟,不準七巧收留他,隨即將門閂上。
話都說絕了,他理當因她的無情死心離開才是,何況入夜天候驟變,又濕又冷,他身上又沒暖裘厚袍,就算是個傻子也該懂得找地方取暖過夜……
萬一,他就那麼傻呢?她恨恨地咬牙,厭惡這種管不住心的煩亂,無法相信向來冷情的自己,竟會為了一個糾纏不休的男人難以安眠。
想狠下心腸回房不管,腳卻像生了根,動也不動,就是不听使喚。
也罷,開門確認他是否離開不就成了?決定了,她轉身走進藥鋪,打開門,拎著油燈步出屋外——「相思……」
她措不及防地迎上一張凍僵的笑臉,听見那聲低啞的輕喚,心驀然一縮,像被什麼硬生生撞得發痛。
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左永璇沒離開,就站在她屋前五尺處,像生了根的大樹般杵在那兒任風吹雪掩,臉色蒼白得不成人樣。
「你折磨自己想讓誰難受?」她凝眉快步到他身旁,連忙拂去他發上、臉上、肩上堆積的白雪,心里又急又氣。「堂堂男子漢竟為了男女私情做出這等蠢事,就不怕凍死在這兒成笑話?你——」
「你舍下得我?」
她被問住了。
舍不得?這又慌又亂、又氣又急,心頭還隱隱作痛的戚覺,就是舍不得?「沒錯,你舍下得我,所以才會出來看我,對吧?」左永璇握住她暖呼呼的小手,這一夜的煎熬全因她的出現而消逝。「這就是我死守在這兒想得到的答案。相思,你即使還沒愛上我,也已經將我擱在心上。既然如此,我更不可能放棄你,我……一定……要和你白……白首到……」
「喂,你撐著點!」常相思趕緊拋下油燈,撐住往前傾倒的他。
「清醒些!別睡著!」怕他真的昏睡過去,她連喊了幾聲,總算瞧見他快合上的眼皮又睜開了些。「你還能走吧?快跟我進——」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突然抱住,驚愕之余正想將他推開,她又立即察覺他渾身上下凍得幾無人氣,擱在他胸膛上的雙手頓時僵住。
「相思、相思、相思……」
那附在耳旁的輕喚,就像根喂了迷藥的銀針,一寸一寸旋進她骨血里,蠶食鯨吞了她的神智,卻緩緩暖了一顆心。
雪,依然無聲無息飄落,夜,靜得仿佛只剩下他們彼此的心跳聲。
為什麼還不推開他?真是為了幫他取暖?或是也貪戀起這份溫暖?常相思輕嘆、閉上眼,什麼也不想,放任自己停留在他的懷抱里。
答案,等過了今夜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