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臨時發生的重大車禍不斷送來傷者,急診室里所有醫生、護士總動員,一下趕著支持開刀房,一下得應付得知消息趕來、哭天搶地尋人的焦急家屬,忙得不可開交。
任奇雄看著,哀憐地輕嘆一口氣才走進電梯,按下樓層鍵。
「呵∼∼」發覺前方掃來的警告眼光,楊盡忠硬把沒打完的呵欠吞下肚。
「你現在跑來干麼?看熱鬧?」任奇雄一掌重重往他肩膀拍下,沒在客氣的。
「雄哥,我知道錯了……」楊盡忠痛得皺眉,老大雙掌可是能劈磚的啊。「真的是阿真那女人關了我手機,不是我不接電話,我發誓!」
「我又不是你女人,發誓給我听干麼?」
「雄哥∼∼」
「半夜叫什麼魂?」任奇雄白了他一眼,好氣又好笑。「算了,反正你每次熱戀就會凸槌,我已經很習慣,或許我該考慮幫你調個涼缺。」
瞧老大皮笑肉不笑,楊盡忠心一抽,有不好的預感,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調什麼涼缺?」他決定主動開口問,早死早超生。
「遺體化妝師。」任奇雄咧嘴露出白牙。「你不是很怕熱?讓你每天都和‘客戶’一起享受超強冷氣,保證你透心涼!」
「你也知道,我不怕死人就怕鬼!我死都不要——」
楊盡忠嚇得大手緊緊扣住任奇雄的右臂求饒。
「阿賢說他上次幫一個阿婆化完妝,晚上阿婆就來跟他說‘感恩’,換成我一定當場嚇死!我不想英年早逝,還沒走進結婚禮堂就先被人抬上靈堂,公司生意夠好,不缺我這一個吧?」
「胡說什麼!」任奇雄一掌往他頭殼巴下去。「講什麼觸霉頭的話?天一亮就去給我找間大廟磕頭拜拜去穢氣!」
「是。」楊盡忠揉揉頭。「那調職……」
「調一個從小到大美術成績沒及格過的當化妝師?我瘋了想砸自己招牌嗎?」
看好友明顯松了口氣,任奇雄肅顏提醒他。「听說你早上到公司晃一下,接下來整天都不見人影?皮繃緊一點,主管要以身作則,不要一天到晚鬼混,下面的人有樣學樣——」
楊盡忠趕緊轉移話題。「雄哥,你幫她要病房休息的那個小姐是誰?我好像沒見過。」
他要離開女友家時才發現手機被關機,開機一看到留言,立刻趕到車禍現場,剛好看見雄哥抱著一個女人上車。他一路跟來醫院,一開口就被使喚去拿干淨衣物讓雄哥替換,還來不及問那個有膽躺在雄哥懷里的女人,究竟是何方人物?
「你當然沒見過,她是今晚車禍亡者的家屬,我連她姓什麼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蛤?」楊盡忠大失所望。「搞什麼,她醒過來哭鬧,你在一旁耐心安撫,醫生打完鎮靜劑,你又幫她安排病房安靜休息,看你對她那麼關心,我還以為終于有大嫂能叫了哩!」
「你會不會想太多?」任奇雄耳根微泛紅熱。「還有,你跟我進電梯上來干麼?」
他被問得一愣。「不用跟?那我要做什麼?可以回家睡覺了?」
「你覺得呢?」相處多年,任奇雄還是偶爾會被這個天兵打敗。「阿賢在太平間入口等你,你過去,他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太平間?!」楊盡忠雞皮疙瘩掉一地。「那個……可不可以等天亮?听說醫院太平間有鬼——」
「你再盧,我就找間鬼屋讓你住,治好你怕鬼的毛病之前,不準你踏出屋子一步!」
「我馬上去找阿賢。」
開玩笑,雄哥敢說敢做,到時自己不被鬼玩死,也會被嚇死。
「雄哥你呢?還要去照顧那個小姐?我看她的穿著打扮不像什麼千金小姐,有必要為了生意這麼服務到家嗎?」
「你真的很想調‘涼缺’?」
「沒事,我閃人。」
楊盡忠怕死地關上電梯門,當卒仔好過陪死人吹冷氣。
對著關上的電梯門,任奇雄露出一個苦笑。
阿忠說得沒錯,那個女的和他非親非故,自己能幫的已經全幫了,再回病房照顧她就有點超過了。
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則是另外一回事。
進了病房,他去浴室沖洗更衣,出來時,床上的人兒緊閉雙眸,仍無蘇醒跡象。
她不是讓人一見難忘的大美人,可是非常順他的眼,就像神明廳里掛的那幅觀音圖,五官秀秀氣氣,什麼柳眉、杏眼、櫻桃嘴的,拿來形容她全都剛剛好。
不過,他絕對不是貪看美色才留下。
讓他放不下的,是她曾經清醒過來,掙扎著要去找她家人,心神錯亂中不斷哭喊的一句話——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听她那樣悲痛欲絕地喊著,他實在狠不下心就這樣放著她不管,任憑她醒來面對一室的淒涼。
沒辦法,他這個人就是心軟——欸,雖然外表是看起來跟心軟善良扯不上邊的角頭老大。
手機震動起來,他一看,是李叔來電,立刻起身到一旁接听。
「……真的……打了鎮定劑,還在睡。對了,有沒有聯絡上她其它家人……怎麼會……好,我知道……沒問題,她們來之前我會守著她……我們在512號病房……嗯,再見。」
結束通話,任奇雄回到床邊,蹙眉看著床上人兒,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好消息是,嬰兒果然因為母親舍身相護而幸存下來,雖然受傷,慶幸的是應該不會有性命之憂。
壞消息是,白色轎車里的兩名死者身分是一對夫妻,老公是孤兒,妻子父母雙亡,除了幸存的兒子,唯一親屬只剩女方的妹妹,而那個妹妹應該就是躺在床上的女人。
姊姊和姊夫雙雙過世,只留給她就醫治療中的小外甥,當她知曉事實,會是多大的打擊?她瘦弱的肩膀能不能扛得住?
李叔也擔心她會崩潰,已經通知在慈濟擔任志工的老婆聯絡其它師兄姊,盡早過來陪伴,開導她和其它車禍死傷者家屬,要他幫忙看護她到那時候。
屆時,他守護她的責任就此結束,彼此從此陌路。
為什麼只是這麼想,心頭便一陣郁悶?
為什麼他有預感,自己絕對沒辦法忘掉今晚她傷心欲絕的容顏,對她不聞不問?
「嗯……」
床上的她發出輕囈,不久,柔細長睫微動,緩緩睜開眼眸。
「周海蝶?」
任奇雄望著她,喊出李叔在電話中告訴他的名字。
周海蝶原本漫無焦距的目光挪到他身上,認出是那名外貌看來有些凶惡,卻一直好心伴著她的「警察」。
「我是。」她想起來,全身卻是虛軟無力。
「求你幫幫我,帶我去看我姊……」她朝他伸出手。「我保證,這次我一定不會倒下。」
「即使她在太平間?」任奇雄不想欺瞞,畢竟這是她遲早會知道的事實。
周海蝶臉色倏地刷白了,堅強忍住一時的暈眩,咬牙用力點頭。
「好,我帶妳去。就算妳倒下,我也會幫妳撐著。」
任奇雄豪氣地答應,伸出手,握住她微微抖顫泛涼的小手。
這一握,月老的紅線緊系,這一生,任奇雄對她再也放不下、離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