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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舌酒娘 第9章(1)

出了長城,東向沿著呼延河越過休倫湖,進了瀚海,大漠的景致壯麗得令人目不暇給,天像是無邊無盡的蔚藍,地像是無窮無際的黃沙。

這種景色令人想到小時候常見到陷入沙坑中的螞蟻,不管怎麼盡力地爬,就是爬不出來,最後慢慢下滑,落入沙坑那個不知名的小洞里,被藏在黑暗中的敵人吞噬。

螞蟻的天地,就是那一方沙坑,只能陷入絕望的孤寂;而大漠許久都不變的景色,也讓海震覺得自己像只螞蟻般渺小,孤獨無依地行走掙扎,轉眼便可能葬送在這個荒涼的天地。

辭官離開軍隊後,他一個人不知道在大漠走了多久,從灸熱到幾乎教人著火的夏天,至嚴寒到冷風刺骨的冬天,再到冷熱分明的春夏,他見識過了滿是碎石樹木稀疏的礫漠,也停佇過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甚至行商買賣的大市集、胡人部落的營賬,都曾留有他的身影。

應該好幾個月過去了吧?為什麼還是沒有她的消息?滿臉落腮胡的海震呼了一口氣,全是凍人的白霧。他已換了一身突厥人的裝束,穿著一身皮襖,戴著毛帽,不僅僅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更是因為這樣的打扮,才能存活在這個嚴峻的環境。

可是他的臉還是凍僵了,腳步卻沒有停過,不斷朝著未知的希望前進。

又走到陽光西斜,海震知道自己該找個地方度過今晚。雖然已經入夏,但大漠一到晚上仍如嚴冬一般,可以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一瞬間凍成冰棍,他必須加快速度了。

朝著陽光的方向走去,據他的經驗,自己的位置應該離商道不遠。這時節是商旅剛開始行動的時候,運氣好的話,應該可以讓他遇到一些人。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海震很幸運地遇到一隊商旅,而商旅的領隊是名人稱張老三的中年男子,為人十分風趣熱情,見到海震一個人落單,知道他曾從軍,入大漠想找人,便和其他的同行商人商量,邀他一起入伙。

入突厥的商道原就不平靜,如果多了一個有武力的人,不啻多了一份力量,因此海震的加入十分受到歡迎,恰好這群商旅打算前去的地方和他的方向相去不遠,他便干脆地答應。

他已經很久沒有和同伴一起行動的感覺了。

入夜前,這群商旅在一個大石形成的山坳處停了駱駝,架起了大棚子生了火,一群人便圍坐在火堆旁烤肉喝酒,吃著自己帶的干糧。

「海兄弟,你說你是京城人,那你以前是跟著鎮北將軍打仗的?」張老三一行人熱絡地和海震攀談起來,只知他姓海,卻不知其姓名。

「算是吧……」海震答得保留,因他不想欺騙,更不想泄露自己的名號。

「恰好你與鎮北將軍海震同宗,有沒有與他挺親近的?不知海將軍是否如傳說中般驍勇善戰,以一擋百?」

在一般百姓的心中,鎮北將軍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張老三一提到他,雙眼便閃閃發亮。

「听說海將軍持刀單騎沖向突厥兵馬,刀子就這麼一揮——」張老三比出一個砍殺的動作,「莫利可汗便從馬上墜了下來,結束了突厥對我朝的抵抗。想不到戰後,海將軍毫不戀棧,選擇尋愛千里,這才是真男人、真漢子!」

听到張老三的贊賞,海震只能苦笑。他總不能在這時候亮出旗號大叫「我就是海震」,然後站起來接受眾人歡呼吧?

此時,其他商賈也跟著張老三開始贊頌起海震的功勛,逼得他這個唯一真正待過抗突厥軍中的人,不得不說幾句話。

「我只能說,一年前的那場仗,打得太過慘烈了。」他遙想起戎馬沙場的生活,那種沉甸甸的負擔似乎仍壓在心里深處。「每天一張開眼就是殺人,一閉上眼就怕被殺,我們死了上萬個弟兄,但突厥人卻用更多的戰馬與人頭來填長城的溝壑。戰場上的血,恐怕到現在都成了黑色的污漬,永遠去不掉。就算是海震將軍,應該也覺得這樣的血流成河是一場惡夢,而不是對自己的勝利沾沾自喜吧?」

尤其這其中可能還包含了于曦存的性命,海震的語氣不由得沉重了些。

張老三長年在外頭跑,自然是見多識廣,對于海震口中的情景不難想象,只能幽幽地嘆口氣。「是啊!虧得我朝戰士們的鮮血,我們這些商人也才能安心地做生意啊!」

他的話,激起了在場眾人的大義之心,回應附和聲此起彼落。

張老三豪氣萬千地舉起杯子,「讓我們敬勇敢的海震將軍,也敬無數犧牲的戰士英靈!」

「敬海將軍,敬戰士英靈!」

人人舉杯狂飲,特別是海震,像在發泄什麼苦悶似的,一口氣便將一大碗燒刀子喝干,還臉不紅氣不喘。

「海兄弟,好酒量!」張老三豎起了大拇指,突然拉過自己隨身行囊,邊往里頭掏東西,邊向海震意猶未盡地道︰「我這兒呀,有種胡人新釀的美酒,又香又濃又烈,待我拿出來讓兄弟嘗嘗!」

他掏出一個酒瓶,珍惜的在海震的碗里倒了約一小杯的量。「別怪老三我小氣,只能讓你喝這些。這酒得來不易,原只有突厥王帳里喝得到,我還是因為跟突厥王庭關系好,才得了這麼一小瓶。」

海震道了聲謝,沒注意聞聞酒香、品評一下是什麼酒,便大口地往嘴里灌。其實現在什麼酒對他來說都一樣,永遠不可能比得過于曦存親釀的果子酒。

酒才入喉,他突然怔住,不敢置信地閉上眼回味一下口中余香,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張老三的膀子。

「這酒是誰釀的?」他的目光無比清明,甚至有些過份的灸熱。

「啊?」張老三嚇了一跳,不太自然地想掙月兌海震的手,心想這相貌堂堂的家伙,該不會發起酒瘋了吧?「兄弟……你、你怎麼了?可千萬別激動啊!」

「不,我……抱歉,張老三,只是這酒的味道,讓我有種熟悉的感覺,怕是故人釀的。」海震壓抑住內心的激動,放開手。

因這酒的味道、香氣,還有濃郁,分明就是于曦存的果子酒,只不過可能因釀酒的時日不足,香氣與濃度比起他過去所喝的差了一截罷了。

「那你也別如此激動。」張老三撫了撫被他握痛的膀子,尋思海震口中所謂的故人,可能就是他在找尋的人,和這釀酒者該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無怪乎他會那麼著急。想著想著便能釋懷了,原被惹得有些不快的脾氣,也消了不少。

「這問題你問別人,可能還得不到答案,問我就算問對人了!」他一拍胸脯,望著海震如星星般的雙瞳,石破天驚地說出答案。

「這是一個小部落里的姑娘釀的……只不過這部落我也沒去過,可不好找啊!傳聞中那位姑娘美若天仙,釀酒的技術堪稱一絕,還有個美麗的名字,叫薩巴?古芮絲,在突厥話里,便是指‘早晨的陽光’!」

「古芮絲!」押忽突然跑進于曦存的帳篷里,「外頭來了一群中原的商旅,說要在這兒過一個晚上,你要不要出來看看?」

「中原的商旅?」于曦存眯著眼沖著她笑,「你又可以多買些胭脂水粉,勾引你的情郎阿塞雷了。」

「討厭!阿塞雷哪里是人家的情郎呢?」嬌笑著沖過去,押忽抓著于曦存的手就往外跑。「快快快,動作不快點,好東西就被挑光了!」

「不是說他們會待一個晚上嗎?這麼急做什麼?」于曦存好氣又好笑,但仍是順著她的意,到了帳篷外。

由于中原的商旅很少來到這個沒什麼買氣的小部落,通常是迷路或是順路才會進來一下,因此部落里的人見到商旅都十分開心,紛紛拿出自家的好東西和商人交易。

兩人才一出帳篷,于曦存便見到靠近酋長的營賬前,來了一群陌生人,而部落里的男男女女,都興高采烈地圍著他們,好不熱鬧。

她其實對這樣的交易沒興趣,但她卻也同樣喜歡中原商旅的到來,因為她可以趁機打听那個人的消息,即使商旅大多只知國家打勝仗,對那個人的去向也是模模糊糊,但光是听別人贊美她心中的那個人,也是愉快的。

和押忽一起走到人群里,她無心看著中原商旅展示出來的商品,耳朵雖然听著旁人吱吱喳喳的談論或殺價,但心思卻已飄向別處。這些中原來的東西——玉篦、花鈿、脂粉等,或多或少勾起了她的思鄉情緒。如果不是阿史那頁丸透過酋長將她軟禁在這個地方,會不會她早就回到京城,回到那個人身邊,正在用著這些東西?

美麗的臉龐上,不由得露出了一個懷念卻哀愁的笑。突然間,她感受到一種怪異的氛圍,像是一直被人注視著,而那道目光是如此赤果果、如此的無禮直接,讓她總覺得不太自在。

她直覺地往那道目光來向看去,然而這一看,她卻猶如受了極大驚嚇般,怔立當場,和那目光痴痴對望,再也移不開。

那是他吧?

雖然他換上了突厥服飾,還長了一臉大胡子,膚色黑了些,也瘦了許多,但從那熾熱的目光,于曦存相信自己不可能錯認,他便是她朝思暮想的海震。

不能控制地,她邁開步伐朝他走去,每一步都十分緩慢、堅定,像是怕打破了這個美夢,要是希望成空,恐怕傷心與絕望會讓她立即死去。

終于走到了他面前,她握緊了拳頭,試圖控制復雜激動的情緒。「你終于來了。」她的聲音有些抖,眼眶里也浮上水霧。

「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海震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兩年的分離,加上將近一年的飄泊,三年的時間已將他的心志磨得無比堅硬,但如今看到她,他還是覺得鼻酸。

只是他是男人,沒有哭的權利,只能面無表情,掩飾自己的情緒。

「你變了很多。」她的右手慢慢撫上他剛硬的線條,試圖感覺他的眉眼耳鼻,還有毛茸茸的大胡子,「以前叫你大黑熊,想不到你真變了頭熊。」

海震的唇角只是微微一揚,笑意卻沒進到眼中,因為已被滿滿的感懷與情動掩蓋。「你卻沒什麼變,依然是逼人的美麗。」

事實上在他心里,她永遠是最美的女人,即使身在異邦,仍舊是草原上最美的一顆鑽石。「以前叫你小酒蟲,想不到還真得靠這才找得到你。」

「你嘗到了我的酒?」她咬著唇輕聲問,就怕自己會失態地哭出聲。

「這商旅之中,有人藏著一瓶你的酒。」他從來沒有像現下如此感激上天,讓她有著一手釀酒的好手藝,「只屬于我的酒,現在卻人人都喝得到。」

「但至少它將你帶來了。」

第一滴淚,由于曦存的眼眶中落下了。熬了這麼久,還是讓她等到這一天,她該感激長生天,還是感激中原的佛祖?

或許感激的,是彼此的毅力,以及對愛情的信心吧!

「你知道……我很怕,我以為自己將會老死在這個天蒼蒼地茫茫的地方,隨著部落遷徙到不知名的天涯……因為阿史那頁丸的監視,所以我離不開,我只能一直釀酒,希望有一天你會發現,會來帶我走。」

從一開始在甘州被人擄走,她以為她會死;在大軍前被阿史那頁丸刺了一刀,她以為她會死;被海震射了一箭,她以為她會死;後來被帶回大漠之中,她以為她會死;甚至連遇到了草原上的狂風沙暴,她都以為她會死……

但她沒死,可是誰知道她經歷了多少苦難?一個人在獸皮制的硬床上哭了好久,卻沒人疼惜她,她又能向誰傾訴?

薩巴?古芮絲的笑容,是硬撐出來的。

海震如何看得下這個?他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但她的日子,也絕對不比他好過。于是他忍不住擁抱住她,重新感受心愛的女子回到懷中的感覺。

他的一生,終于充實了。

然而兩人的重逢,並沒有讓這段愛情故事圓滿結束。于曦存在部落中原就是十分耀眼的,她一開始和海震古怪的互動,已經讓部落里的某些人瞧出不對勁,如今居然還擁抱在一起,這便讓許多傾慕古芮絲的青年受不了了。

難道,這便是古芮絲喜歡的男人?

在部落里,女人可以自己挑選喜歡的男人,甚至不需婚嫁便可與其一夜春宵,以此挑出最勇猛的男性。可是古芮絲到了部落這麼久,從來沒有招惹過任何一個男人,難道和這個外來人才剛見面,就看對眼了?

一名突厥勇士皺著眉,欲將海震推開,海震卻微微一個轉身,將于曦存帶到身後,另一手格開他,畫了個圈將他推倒在地。

這下不能善了了,部落的其他男子也鼓噪起來。

「喂,你這個中原人未免太囂張了,敢不敢接受我們的挑戰?」

張老三看情況不對,急忙湊了過來,在海震耳邊道︰「老兄,你怎麼一來就惹事啊?摟著人家部落最美的美女,難怪他們要發火了!被整個部落的人挑戰可不是好玩的,你就別瞎攪和了。」

海震知道他的好意,卻沒有從善如流,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這下張老三也無語了,因為他明白海震為了找這個女人費了多少勁、吃了多少苦,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有些失態也是在所難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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