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陽好妹子,終于盼著你了。」
落座在帳幔圍起的花廳里,綠映一見花雁行來了趕緊迎上去,偷偷在她耳畔提醒︰「我還以為你不來了,接下來交給你,記得好生謝謝孟公子之前出借畫舫的功勞。」
畫舫是他的?!
花雁行仔細小心地隱藏好內心的驚訝,迎了上去。
「孟公子萬福。」一如往常平靜冷淡,她端著泰山崩于前亦不改色的姿態。
站在花雁行身側的常春偷瞥了孟少陵一眼。
那是一個帶著溫和笑容、穿著一身白衣風度翩翩、生得一張書生面容的男人,只見他笑得眼楮眯成一條線,一點也不駭人,偏偏花雁行卻好像很怕他。
這男人究竟是什麼人?常春不禁好奇暗忖。因為只有她才能感覺到花雁行故作鎮定的外表下,全身顫抖得有多厲害。
「這邊請。」雖然他才是賓客,用的句子語氣卻比她們還要客氣。
猛地一頓,花雁行的眼里迸出驚愕,完全沒有靠近的意思。
孟少陵倒了一杯茶,然後一嘆,「雁兒,這麼久不見,你是忘了我嗎?」
「雁、雁行沒有。」說沒有,但她的臉色更像不敢。
花雁行甚至沒勇氣要他改口喚自己的色妓名。
這讓常春更奇怪了,以往花雁行就怕任何人知道她的本名,在整個鏡花樓里只有綠映一人,但即便如此,就連綠映也不會喊花雁行的真名,如今她卻一點都不抗拒……又或者說根本不敢抗議。
「那麼就當賞我臉,坐下好嗎?」孟少陵將倒好的茶放在圓桌的對座,要她坐下的意思十分明顯。
不再猶豫,一改從容的步伐,花雁行幾乎是飛奔過去坐下,深怕慢了會惹他不悅似的。
「甭急甭急,我們有一晚的時間慢慢敘舊。」饒是他說的話有些輕佻的意思,但在那雙柔情似水,全然看不見惡意的眼里,立刻化為誠懇。
「你們全都下去吧。」制止了樂聲和侍候的丫鬟,孟少陵要所有人離開。
于是所有人退下,只有常春還留著。
鏡花樓的色妓們全是賣藝不賣身,賣笑不陪睡的,所以就算客人要求摒退左右,為了色妓的安全,還是會留下隨侍的丫鬟保護。
「你……」
孟少陵正要開口,花雁行斷然截口︰「常春,你先下去吧。」
常春瞄了花雁行一眼,接到她用眼神示意後,才退出了帳幔外,守在不遠處沒離開。
「你這麼緊張是怕我吃了她不成?」孟少陵逸出調侃的輕笑,整個人看起來是那麼飄逸一塵不染的潔淨純潔。
可花雁行聞之色變,幾乎無法找到聲音說話。
「我……沒那個意思。」她當然怕極了!
人家說豺狼虎豹最惡狠,在她看來全不及孟少陵的一半。
「呵呵。」孟少陵輕笑,也不知信了她還是不拆穿她。
然後再無人說話。
沉默,像只勒人頸項的毒蛇隨時可能令人窒息,但花雁行卻寧可不要听見他說的任何一句話。
「唉唉,雁兒,這麼久不見,你難道不想同我敘敘舊嗎?」孟少陵喝完一壺熱茶終于開口。
渾身一僵,她扯開微笑,嘴角卻微微發顫著,「孟公子希望雁行說什麼,雁行當然不敢拒絕。」
敘舊?她和他可有能把酒言歡的過去?
「說什麼呀……」孟少陵狀似沉吟,「或許可以說說你為何離開家鄉到長安京來。」
砰!
她喝下早已放涼的茶水,然後重重地把茶杯放下。
面容灰敗無血色,她緊抿著的唇是整張臉上唯一的一抹紅。
「你以為是誰的錯?」像只被踩著尾巴的貓兒豎起全身的毛,發出尖銳刺人的低鳴聲,花雁行雖仍畏懼著他,但已經能把話說得清楚。
拿起小爐上煨火的熱水,孟少陵重新泡了一壺新茶。
「是我。」暖如冬日的笑配上溫文儒雅的神情,他大方承認,卻令人有著困惑懷疑,仿佛這只是他的玩笑話。
她全身更加顫抖,不是害怕,而是深得刻骨的憤怨怒氣。
「就是你。」她連冷笑也裝不出來,因為那是心傷後還未結痂的疤,經由他的承認被撕裂得更大。
「若不是你,我怎麼需要離開?若不是你,我怎會成為眾矢之的?若不是你,我又怎麼會認識那個男人?」花雁行目光迸射出強烈的灼光,幾乎能讓被凝視的目標起燃。
偏偏,孟少陵仍是一派的泰然自若,不受影響。
若說此刻的花雁行是火,那麼他就是風了,無法熄滅火卻能助燃。
「是沒錯。」他不否認,態度落落大方,仿佛不覺自己有錯。
「你……真是可惡!」花雁行幾乎氣結。
她知道他絕不會否認,就算做了全天下唾棄的大惡之事,他照樣不會否認,因為不到最後關頭,他絕不輕易地被人發現。若是有人發現了,也無法揭穿他,只因他的名聲實在太好,壓根沒有人會相信那些見不得光、無恥下流的事是他做的。
「這世上可不會有人這麼說我,你應該算是第一個。」
花雁行一窒,隨即出聲駁斥︰「只怕是其他人再也沒機會看見你的心有多黑!」
「妙極妙極,這話說出去確實無人相信。」不驕不恃的態度,孟少陵說出的話縱使是黑的,也能因此變成白的。
三年前就是這樣,她最恨的不是那個做了錯事不承認的男人,而是孟少陵!
出身名門書香世家的她,讀書受教育不只是男人的事,許是有機會去見識尋常女子花一輩子也不可能見到的世界,她認識了孟少陵,經由他的介紹而認識了那個男人。
可以說是因他的穿針引線下,她才會和那個男人在一起。
曾經她以為自己是幸運的,認了他當義兄以後,她的生命更加圓滿,以為認識了可以守著一生的男人,但那樣假象的幸福摧毀起來竟是如此的容易。
男人竟是孟少陵的妹婿。他的妹妹是個人人口中的河東獅,偏偏嫁了個性喜的丈夫……怪只怪她自詡聰明,可識人不清,就連那男人的真名都是到了東窗事發後才知道。
而揭穿這一切的就是孟少陵。
是他帶人到他們幽會的地方,任由別人誤會卻不澄清,而她竟然到了那時候還相信他會替她解圍,還不知道就是被他出賣。
可笑,真是可笑至極!
「對,說出去不會有人相信。」她的語調清冷,听不出情緒,「但我也不會再傻得相信你。」
他是如何陷她于不義的?她壓根沒機會替自己反駁,在眾人的眼前被定了罪,原本最受寵的家族地位被剝奪,淪為眾人嘲笑唾棄的難堪,而他仍舊是所有人眼中的大才子,謙虛恭謹的孟少陵。
他怎麼可能了解她有多恨!
「至少不是我玷污了你的清白,是吧。」他聳聳肩不以為然。
「我跟他壓根什麼也沒發生!」花雁行怒吼,從眼里直射向他的眼神卻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惡狠。
嘆了口氣,孟少陵臉上浮現濃濃的無奈,「其實我是真的很喜歡你,你既聰明慧黠,又美得不可方物,誰要真的不喜歡你才真是有問題,你說是吧。」
她挑眉訕笑,「喜歡我?誰都可能,就是你不可能。」她懷疑孟少陵壓根無心。
「話不是這麼說的,若我不喜歡你又何須認你當義妹?」他臉上隨時掛著令人動容的笑,但早已受騙上當吃過苦頭的花雁行是越看越覺得惡心。
孟少陵這個人她是清楚的,當一個人掏心掏肺地對他,他卻能在下一瞬將對方陷于陷阱中,更可以不用任何原因去算計陷害一個人,這就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偏偏他有本事令人不會起疑,甚至對他極為禮遇,名聲好得不得了。
「我早已與你沒有任何干系!」她義正詞嚴地駁斥。
「呵呵。」他又是一陣輕笑,尾音落下後跟著的只有沉寂。
也許是在氣頭上讓她忘了孟少陵有多可怕,至少現在她不再覺得沉默令自己窒息,倒希望如此沉默至送走他的天明到來。
「你不問問我為何會到長安京來嗎?我記得你已經見過少音了。」
他說的正是那日花雁行和齊壬符在街上遇見的女人,也就是孟少陵的親妹妹孟少音。
「我沒興趣知道。」她不想再卷進跟孟少陵有關的任何事。
「可惜呀可惜……」他貌似嘆息,臉上出現若有似無的愁思。
花雁行當即警戒了起來,「有何可惜?」
「我以為你至少會對我來的目的有興趣。」他的尾音收得干淨,沒有吊人胃口的意思,卻使她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你是什麼意思?」
孟少陵但笑不語,繼續泡著茶,好半晌才像想起某件事,突然問︰「對了,你書案右邊數來第三個抽屜總會空著的習慣還保留著嗎?」
他怎麼會知道她現在還有個書房?
花雁行怔了好半天不知該做何反應,端坐的姿勢僵硬,等她的大腦重新思考他話中的意思時,才「刷」地站起身。
「唉,坐下坐下。」孟少陵沒有出手阻止她,僅是雲淡風輕地開口。
她想要回書房去看看他到底做了什麼。
清亮的瞳眸朝他一瞥,雖然孟少陵沒有抬頭,還專注在茶水與杯之間,但她根本無法踏出任何一步。
是以她乖乖地坐下了。
「你做了什麼?」必須握緊粉拳,她才能克制自己的怒火。
孟少陵看著她的眼里有著贊賞,「你看這是什麼?」
他從懷中模出一封信。
「這是——」花雁行幾乎失聲尖叫。
是她方才看過的信!她不是要常春燒掉了嗎?
「或許你會對信里頭的內容感興趣,是嗎?」孟少陵大大方方地把信遞給她。
花雁行一把奪下,就著燭火,很快燒了那封信。
孟少陵眼色不改,從容不迫地說︰「你確定不想知道信里頭寫了什麼?」
她這才驚覺是自個兒大驚小敝了。家徽是他的,同樣的信他要寫幾封又有何不妥,倘若他提起信的內容,那麼就一定是有問題!
花雁行的眉間閃爍的盡是對自己粗心的懊惱。
「甭急,我這兒還有一封。」
瞧他就像變戲法般又模出了一封,也不怕給她看,照樣交給她。
這次她當然不敢再燒了它,但對于信件的內容也不願去看。
「拆開吧,你會感興趣的。」孟少陵簡潔的語氣沒有催促之意。
她只得顫著手拆開,卻實在無法去看。
「為何閉眼?信拆了就是要看的呀。」他的聲音只有輕快,像是沒發現她的臉色有多難看。
她徐緩地睜開眼,將目光滑向信紙上那一個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字,但拼湊出來的卻是她絲毫不能明白的內容。
看完,她更確定燒了是沒錯的,于是她二話不說再度燒掉。
「這種秘密你讓我看難道沒關系?」她努力想維持語氣平穩,但失敗了。
因為她猜不透孟少陵的想法。
「常言道︰要拖一個人下水,就是要和對方擁有相同的秘密。」
「你不怕我說出去?」這個秘密是他的,她只是「看」到。
「所以你燒了信是在替我掩瞞?」孟少陵朗笑出聲,「你以為這種信有多少封?」
「什麼意思?」她弄不清楚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偏偏他又不肯一次說明。
「你可記得信上的署名給誰?」
花雁行快速回想方才信紙的內容。
「是、是……我。」她臉上的血色迅速消退。
「你又知道為什麼是要給你?」
思索了好半晌,她瞠大眼不敢置信,「是……你說的相同的秘密?!」
「呵呵,你果然很聰明。」孟少陵端了一杯茶給她,「潤潤喉吧,這麼叫你不嫌累,我听了都耳鳴了。」
此時她哪來的心思喝茶,只想快點知道他打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