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不小的旅店里,一群鄉野農夫拿著椅子圍坐成圈,而在圈子當中有個麻臉壯漢坐在桌上,手里拿著杯子,正在說著最近西京里發生的大消息。
這座旅店位于山林中,是前往洛陽的旅客必經的落腳處,可今日不知怎麼回事,幾乎所有的旅客全圍成一圈,連掌櫃和店小二都放下工作,跟著客人們听這名壯漢說西京事。
「此話是真是假?!項將軍死了?!」一名瘦弱書生驚呼道。
「哪會有假?項將軍的棺槨送回來的那天,我還在西京里賣柴呢。」麻臉壯漢瞪著眼,指指他腳下捆好的柴薪。「這項將軍死了實在可惜啊,又少了一個能為百姓做事的好官了。」
「是啊,從前西京的人還說項將軍無恥下流,侵犯個待嫁娘,可我就不信——」
「你呸咧!當初西京皇榜這事傳到我們這里來,頭一個罵項將軍婬蟲的人就是你!」
大伙听完此話皆忍不住大笑,那被人罵的農夫只得在嘴里咕咕噥噥,甚感羞傀。
「項將軍到底是怎麼死的?」
「听說是被亂箭射死,他渾身布滿箭支,為了讓弟兄們能活著回來,不惜拿身體來擋箭,死前人還站得直挺挺的,把那狗娘養的突厥兵嚇得渾身發抖。」
「你這消息還不算什麼,我倒听說個新鮮的。」
一名年輕的華服公子挑著眉如此道,眾人瞧他那臉神氣,不禁把目光調往他那頭。
「什麼新鮮的?」
「听說項將軍歸天那刻,在紗羅山的兵卒們有人見到大批山獸出沒霧里,他們本以為是眼花了不放在心上,可沒多久他們又听見數聲獸吼,嚇得大伙一陣心驚,數日後他們尋得項將軍遺體,發現他身邊布滿許多山獸的腳印。」
「這又和項將軍有何關系?」
「關系大得很,項將軍死前山獸都要來參見,真可謂英魂,你們以為皇上把他葬在西京百里外的茂林里是為什麼?為的是他的魂魄能佑西京啊。」
一干鄉野村夫和旅客們听完華服公子這話,當即驚呼出聲,他們左一句「天佑大唐」,右一句「英魂長存」,對于項丹青死時受山林野獸參見這檔事感到嘆服,他們吵吵嚷嚷不久,大伙又爭相說著該挑個黃道吉日前往參拜項丹青的墓才是。
有別于那方吵雜,位在旅店角落靠窗的位子上,一對男女安靜地坐著。
泵娘身材嬌小,臉有些圓,模樣長得十分討喜,公子長相俊美無儔,身穿青衣,桌上還有把用布包起的劍,劍柄乃是只咬珠螭首。
泵娘手里捧著碗筷,雙眼巴望著那湊成一團在討論的人們,嘴角還沾著幾顆飯粒。
「風大哥……」棠四草眼神憂愁,目光直視著那群吵嚷的人,「他們說的項將軍,會是當初幫我們的項將軍嗎?」
坐在棠四草對面的鳳求凰支手撐頰,神情幽深地看著那頭吵得不可開交的人們,待她閃著淚光的眼與他的眸光對上,他當即莞爾,伸手替她拂去嘴角的飯粒。
「怎麼可能?項丹青的武藝和我不分軒輊,且天下姓項的人這麼多,不會是他的。」他笑得極為燦爛,彷若方才幽色根本不曾存在過。
听他保證,棠四草稍稍釋懷了些,傻氣地咧唇笑著,一掃先前憂心忡忡的神色,動起筷子夾菜吃。
「吃完我們就去蘇州看龍威鏢局的比武招親,听說龍威鏢局的二小姐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大美女,這場比武招親定有許多江湖人來搶美人。」
「真的嗎?那我要快點吃完!」
一听有武斗可看,棠四草掃菜掃飯的速度頓時快了好幾倍。鳳求凰見狀,不禁失笑,可笑著笑著,他唇邊的笑意倏然隱去。
方才她問他項將軍是否為項丹青,他回答不是,實則是誑她。
他知道她心心念念盼著的,除卻回到悅人客棧與趙世熊等人重聚,另一個便是親自向項丹青道謝。
只是沒想到世事如此無常,他帶著棠四草游歷天下未足一年,卻已先聞項丹青死訊。
思及在醉雲樓他與項丹青初見、也是初戰的那夜,他們提劍相迎,項丹青招招出奇,數度差點把他逼進死路,撇去與他為敵的原因不說,項丹青實在足這世間少有能與他匹敵的對手,也或許,唯有他能。
腦海里不斷回憶著交手的那晚,鳳求凰不禁滿心感慨。
他與項丹青本該不會對立,一切起因都是皇帝所下的御詔,若沒有那道御詔,他或許不會與項丹青為敵,兩人能成為朋友也說不定。
而今勁敵不在,江湖上似再無人可與他交手,這感覺有如站在頂峰俯瞰,高處不瞵寒哪。
他或許該另擇個時日,到項丹青墳前灑上一杯酒,敬這名唯在死後才能結為知心的朋友……
愁思充塞著胸腔,鳳求凰還想著該如何隱瞞棠四草獨自回京,前往祭拜項丹青的墓時,那方才說著西京大事的麻臉壯漢又開了腔。
「對對對,還有件事要說,最近江湖上又有關于鳳求凰的新謠傳。」
提及這響叮當的大名,眾人立即停止交談,專注看著那笑得神秘兮兮的壯漢。
「你是說神劍‘空岳’在他手上的事嗎?」
「唉,這老套啦,是新的、新的,關于鳳求凰本名的事情啊!」
這話一出口,眾人登時嘩然。
雖說江湖里多得是俠士自取名號,可愈是威風的愈讓人意想不到,若是未經壯漢提起,大伙還真當「鳳求凰」這三宇就如同他與生俱來的高超武藝,是他的本名呢。
「這事听說是‘六道派’前掌門佘長泰所說,所以此事必不會有假。」
「別拖拖拉拉的,快說他的本名叫啥啊!」
「別急別急,我會說的,據說鳳求凰本姓風。」
「那名呢?」
「名啊,名叫……名……」
忍不住的笑音乍然響起,眾人紛紛瞪眼,直瞧著話未說完卻先笑到差點岔氣的麻臉壯漢。
「喂,講完再笑行不行?」
「好好好……我這就說,他的名啊,叫做——」
「叫做——」
不解麻臉壯漢為何講個名字可講到一副不笑出聲就會憋死的模樣,所以當麻臉壯漢拖長尾音,眾人也跟著覆誦,並都把眼瞪得大大的。
「他的名字叫嬌嬌,全名風、嬌、嬌!」
旅店里陷入一片沉默,片刻後,現場登時震出非常猖狂且響亮的爆笑聲,眾人在听完麻臉壯漢講出鳳求凰的本名後,全都笑得快死人了。
「風、風嬌嬌引我的娘啊!炳哈哈哈哈哈——」
「皇榜上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又是天下第一強俠客的人竟然會有這麼娘的名字!笑死人了,哈哈哈哈哈!」
「嬌嬌、嬌嬌、嬌嬌,我寧願叫朱大常也不想當嬌嬌!」
一群人笑得東倒西歪,口里不斷喊著這個名字,而遠在角落靠窗位置听著他人談論的鳳求凰本尊,在這片哄堂大笑的刺激下,早已把手中的瓷杯捏成碎片。
「風大哥,他們在笑什麼?」棠四草眨著眼,先是看著那群笑翻的人,再看面前臉色陰沉的鳳求凰。
她剛才很努力的把飯菜掃光,所以錯過那些人談論的話題。
只听見什麼嬌嬌……嬌嬌是誰啊?難道是最近江湖里新崛起的女俠客?
耳里不斷听見那群人重復這名字,怒火焚上心頭的鳳求凰終于忍不住地拍桌站起。
這一拍,聲音響透整問旅店,震得大伙紛紛住嘴,本以為是天邊打雷,可循聲望去,就見鳳求凰神色如鬼魅般地起身,左手抓劍,右手則是捉住棠四草的臂膀往外走。
手里還捧著碗筷的棠四草傻愣愣地,不解為何他會發這麼大的怒氣。
「風大哥,我還沒吃完,這麼急著要上哪兒去?」
「點蒼山!」他怒咆道。
六道派不正是在那嗎?「我們去點蒼山做什麼?」
「先滅門後滅師!」死老頭既然這麼想要他回去,行,他就如其所願地回去,回去鏟平那該死的地方!
眾人眼巴巴地看鳳求凰拉著棠四草走出旅店,他們倆才剛出去,匡匡啷啷的數聲雜響再度震得眾人心驚膽戰,待他們回首望向兩人先前所坐的靠窗席位,就見桌子已被劈成兩半,上頭的碗筷菜盤全都砸爛在地上。
旅店內一片沉寂,大伙咽著口沫,死瞪那塊被擊爛的方桌,表情比見鬼時還要驚悚——
「有那麼好笑?」
二樓靠窗席位上,也有對男女坐著。
泵娘家生得沉魚落雁,有股讓人難以忽視的仙氣,美中不足的是她神態淡然,此時她正看著對面坐著的男子,瞧他听完那群人講完江湖大事隨即笑倒在桌上。
項丹青笑了好一陣子,終于抬起瞼。
「如果你見過他們說的那個人,你就明白了。」他伸指揩去眼角的淚水,臉上笑意猶存。
鳳求凰那家伙武藝本領有多高就甭說了,可當知道一個本事如此高的人卻有這麼俗氣的名字,對他所懷存的敬佩之心就算有山峰般高,一瞬間也可崩為平地。
「你見過?」袁芷漪眨眼問道。
說到這個,項丹青臉上的笑意更甚。「何止見過?我們還交過手,當初我奉旨捉拿他,就在醉雲樓與他對戰,他那時一招向我刺來,我則使出這招奉還——」
他情不自禁地拿著手中筷子朝前使出劍式,但在招式尚未使完前,卻讓袁芷漪迅速出手扣住他的手腕,沉聲警告。
「你忘了嗎?」她的目光不含怒意,倒是有些憂心。
被她這麼一瞪,項丹青才想起來。
他默默收回手,神情落寞的將筷子放到桌上,將雙掌攤在眼前,極緩慢的收縮握著。
這雙手與他以前所看的無異,可是……
看著他這番失神樣,袁芷漪心頭有股愧疚感蔓生,微涼的掌握住他的。
「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不。」項丹青搖頭笑語,打斷了她自責的話,以更有力的手勁回握她。「你救回我這條命就已經足夠了。」
當初她趕來紗羅山時,他本以為那是他們相見的最後一面。
可當他自昏迷中轉醒,意外發現見到的人並非站在奈何橋前向他招手的孟婆,而是守在床邊淚流滿面的袁芷漪。
他愣看著她,有那麼一刻他以為自己是思念過度,因此魂歸故里,見到了他想見的人,直到她的淚水落在他頰旁,她的手輕撫著他的額頭,他才意識到自己並未死去。
他本該在地府里,飲那口孟婆湯的……
彷若思及何事,項丹青揚唇一笑,探出掌撫過她的涼頰。
這雙手是與從前無異,然而他往後能做的除了這般溫柔的撫著她外,再也無法施展武藝。
你實在得感謝這位姑娘,我雖是大夫,可醫術不精,是姑娘借了我的醫具,花了好些時間才把你救活的。
他蘇醒後不只見到了袁芷漪,還見到一名自稱是大夫的年輕公子,大夫告訴他許多事情,像是他休養的地方就位在鄰近紗羅山的偏僻小鎮,以及當初袁芷漪是如何來到鎮里的情形。
她乘著獅領著大批山獸入鎮,嚇得鎮民四處逃竄,而後她來到醫館求醫,大夫雖懼于獸群,可還是為昏迷過去的項丹青診斷,發現他的傷勢過重,他無能為力,袁芷漪便親自救人。
你是個征矢?
是。
那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你的左臂及腿的筋脈已斷。
我的筋脈?
嗯,雖然姑娘已將你斷掉的筋脈縫合,可你不能再動武了,一旦動武運勁,你這輩子有可能成為廢人,連提重物、走路都沒辦法。
初知這消息,他難免露出驚色。
相隔十二年,芷漪又救回他的命,但這次即使她可再與閻羅王搶命,卻也改變不了他形同廢去武功的事實。
他空有一身武藝卻無法再握劍殺敵,他是項丹青,然而那曾在沙場上驍勇善戰的右威衛上將軍項丹青,是確確實實的死去,現在的他只是個平民百姓。
一個將放下從前加諸于身的重大期望,只願與心愛女子回杏林廝守到老的普通男人……
「老實說,我喜歡你握劍的模樣。」袁芷漪微噘著嘴道。
所以當她發現他不能再動武時,心里難免有些扼腕。
項丹青才從思緒跳回現實就听到這句話,不禁愕然。「那我平常的樣子呢?」
袁芷漪沒回答他,只是嘆了一聲,她松開他的手,以提筷夾菜的行動表示她對平時窩囊的他有多失望。
見她這態度,項丹青忽感心頭一陣忐忑。
「芷漪。」他有些不安地輕喚。
「怎麼?」她神情從容地看著他。
「我握菜刀的樣子你接不接受?」他十分慎重地問道。
他想來想去好像也只有這方法可將就些,雖說君子遠庖廚,可為了芷漪,要他一輩子下廚都沒關系。
原本只是說來逗他的玩笑話,沒想到卻得到他這麼慎重的回覆,袁芷漪愣了愣,隨即掩嘴悶笑。
瞧她笑了,項丹青的心情也開朗不少,喜孜孜的埋頭吃飯,可當他伸筷子欲夾菜時,手突然僵在半空中,隨後抬首朝她望去。
「我想起一個問題……」他疑惑的看著她。「為何那天你要另立個尸首充當我?」
這問題他一直放在心里,只是休養的那些日子睡比醒得多,他總是忘了問,而今日听底下那些人提及「項丹青」已死的這件事,他才又想起這個疑惑。
「你們項家下是一直有著為天下的志向?與其活著回京卻得面對你不再是個戰將的事實,不如把你弄‘死’還好些,雖死猶榮,這話你听過沒?」
袁芷漪聳聳肩,一想到那日她卸下他的戰甲、劍和香包,移花接木到另一具無名尸上,還得耗心力立起尸首以營造出那萬夫莫敵的形象,肩膀就感到股酸痛。
「只是這樣?」他目不轉楮地瞧著她。
袁芷漪沉默好一陣子才開口,「……我發現你好像變聰明了。」
項丹青咧唇,大方接受夸贊。「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我再不懂當真是個笨蛋。」
他愈來愈模清了她的性子。
她可以裝睡,可以假裝自己手拙不會編發,只為得到親近彼此的機會,那麼,她為他另立尸首的原因恐怕只為那一個——擔憂他會改變初衷,仍會選擇回到西京為朝廷效力,不願與她返回杏林做對戀侶。
雖說最初猜想到這原因他心里著實有些不快,這麼做不止是害了那尋不得小兵尸首的家人難過,更害得項府上下一片哀傷,然而當他憶起這些日子來虧欠她的,以及十二年來肩負重任的疲憊,他也就認了。
唯有成為平民百姓,他才可卸下重任,才可安心地與她廝守,他不必再介懷芷漪將面臨他母親從前的悲苦命運,因為他的命中已斷去干戈。
「你變聰明的感覺可真討厭。」袁芷漪心有不甘的把眸光調往他處。
「我會很識時務裝笨的。」滿足一下她的好勝心羅。「話說回來……那香包就這麼給人當作遺物埋進墓里還真可惜。」
那座位在西京百里外的墓里,陪葬著亡父遺劍,還有他平時不離身的杏花香包,現在頸子上沒那小玩意感覺真不習慣。
「我會再替你縫一個。」
「不如多縫幾個吧。」項丹青支肘撐起兩頰,笑得憨傻,直到袁芷漪疑惑地瞟向他,他才道︰「給女兒或兒子戴著。」
提及此事,袁芷漪白皙臉頰隨即竄上火紅,下意識的護住肚皮。
「才不會這麼快……」自他身體情況轉好後,他們是有親密過幾回,可懷孕這種事情哪可能這麼簡單?
「先準備嘛。」光是想到大小香包聚在他掌心里的畫面,就感到好窩心。「芷漪,你希望咱們的娃兒像什麼模樣?」
「別像你就好。」她瞪著他,絲毫不給面子就道出這句話。
「也是,姑娘家嘛……長得像你一樣多漂亮!大芷漪,小芷漪……唉,真可愛……」他連未出世的娃兒性別都設想好了。
實在受不了他遙想未來美景的蠢樣,亦是羞于听見這「閨房之樂」的話題,袁芷漪再也受不了的伸腳踹他腳骨一記。
「給我吃飯。」她惱羞成怒,怒眼瞪去。
「好。」項丹青依舊笑著張蠢臉,拿起筷子吃飯,可安靜不過半盞茶的時間,他又開了口,「哪,芷漪,咱們可不可以找個時間回西京看看澐玥?」
「看他做什麼?」袁芷漪不解地看著他。
之前不知是哪個家伙說死都不敢回西京見司徒澐玥的,只因謠傳里說,司徒氏大當家在參與項丹青那場柄葬時曾落下數滴淚水悼念好友。
他說,他若回西京,讓司徒澐玥發現他還活得好好的,司徒澐玥必會將他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中,以報他先前白流的淚水之憾恨。
「讓他看看咱們生的娃兒呀,說不定還可以認他當干爹呢……啊對對對,我也該找找鳳求凰,我現在不是什麼將軍了,可以和他做朋友,若是咱們生下個男娃,不如就送給他學功夫,讓他將來能在江湖上自由闖蕩也不錯——」
「你、找、死、是、不、是!」
這回不只一聲怒罵就可了事,還附贈兩記清亮的巴掌聲。
旅店附近的林內,一群山林野獸悠哉地在里頭休憩,就等著它們那對進店里用膳的主子出來,再一同回終南山的杏林里。
當袁芷漪那聲怒咆自旅店傳入林中時,獸們紛紛抬首,而後頓思片刻,它們又縮回腦袋佣懶地趴在草地上。
它們這新來的男主子啊,雖然從前就見過他有多蠢了,可想到將來一輩子都得面對這個蠢蛋……
唉,誰教它們的女主子愛呢?
就勉為其難,接受他了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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