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陰暗、潮濕又充滿泥濘的地方。空氣中,布滿了污穢霉爛的腐臭味。
小小的空間里堆滿了雜物,堆疊的木箱上布滿了青綠色的霉,沉重的窗戶,似一塊蒙了黑布的玻璃,由厚厚的灰塵中透出來的光微弱到幾乎起不了作用,微弱到讓人分不清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
只是,白天或黑夜對易如璘來說,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因她的眼楮被蒙著已不知有多少天了。
污濁的空氣讓易如璘想嘔吐。「對不起,可以麻煩你給我一杯水嗎?」
她不知道身旁到底有沒有人。被綁架後的這些日子,她的眼楮始終被蒙著。她想,是怕出事吧,以防要是真出了什麼事,到時她也沒辦法指認;更甚者,周遭除了偶爾會傳來腳步聲和開門聲外,其余時間都是安靜無聲。這些歹徒,果真聰明。
等了約一分鐘,原已想放棄,沒想到居然有溫水湊近她的唇,她猛飲了幾口,隨即被嗆到,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個不停,導致呼吸困難。
她的臉脹紅,每咳一聲,單薄的身軀就好像要裂解掉般。
靶覺到有人輕柔的拍著她的背,在為她順氣。
她努力穩定自己的氣息,深深吸一口氣,吐氣;再吸氣,再吐氣,再吸氣……
氣息逐漸調勻,只是呼吸仍是不穩,像是北風吹襲的聲音,斷斷續續的。
陋室中,忽然響起充滿不馴的聲音。「喂,你不要這樣就死了,就這樣死了,會很沒面子。被水嗆死,連閻羅王都會瞧不起你的。」太孬了。
阿邦忍不住說話了,雖然老大千叮嚀萬交代,說這女孩十分聰明,為防日後惹出麻煩,所以不能說話、不能現身。
本來他以為會見到一個尖叫不停的千金小姐,結果綁來的竟是這麼一個要死不死、看起來不到十二歲的小表。她哪像是千金小姐啊!還有,她居然一點驚恐的表情都沒有,三天來,他沒听過她開口說句話,更別說是尖叫了。況且,這附近根本沒有人家,本來是要塞住她的嘴,以免她亂叫,但她那副要死不死的模樣,讓他實在忍不下心把骯髒的布往她嘴里塞;而且,她不吵也不鬧;就算她吵鬧,也不會有人听到,荒山野嶺的,連野狗都不會經過的地方,哪會有人來。
「你不能跟我說話。」她突然開口說話,氣息依舊虛弱,但比起之前已經好很多了。
阿邦沒想到她會開口說話,而且還是這樣的一句話。他揚起粗眉,自然的問︰「為什麼?」這小表腦袋里究竟在想什麼啊?
「因為我的听力很好,你一講話,我就會記住你的音頻,之後要是我爹地和媽咪救我出去,你就會有危險。」
「哼,我不會等贖金一拿到就做了你,這樣,我就不會有危險了吧,小、鬼。」他雙手環在胸前,口氣不懷好意。這個愛裝懂的小表,都死到臨頭了,還敢說這種話,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壞人」呀。
「我不會死。因為邪不勝正,我相信正義的一方。」她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又說︰「還有,我不是小表,我十六歲了。」
「你、你有十六歲我還在想你有沒有十二歲呢。」阿邦竟在不知不覺中和她「聊」起來了。
易如璘的骨架比一般女孩子小,單薄的肩膀像是一掐就碎,手臂也細得像竹竿,身高矮得實在不像是十六歲的女孩。簡單的說,就是發育不良啦。
兩人短暫的對話後,易如璘就沒有再開口了,沉靜得完全不像十六歲少女,只安安靜靜的做她的人質。
之後,木板門被敲了近二十下,聲音大小不同,節奏快慢不一,一听就知道是他們的暗號。
然後木板門被打開,灌進了一股冷風,也照進了些許日光。隔著黑布,易如璘能稍稍感覺到光,知道現在是白天。
之後,傳來陣陣飯菜香。
「喂喂喂,你不要又吐了。我這次叫人買的是雞腿飯,熱騰騰的,不是隔日飯,而且是招牌飯,有雞腿的。」他舀了一匙飯,送進她嘴里。
心里嘀咕著,老大一天才放飯一次,這小表已經夠瘦了,要死不死的,要是活活被餓死怎麼辦。
「你還真的是千金小姐,吃隔日飯馬上就吐。我小時候,餓的時候連餿水都吃過呢,只要能飽就好;而你卻是吃什麼吐什麼,看來你是寧願餓死也不願吃難吃的東西就對了。」
確實,從小嬌生慣養的她,只要入口的東西不可口,她就會想吐;雖然招牌雞腿飯仍是不可口,但至少比發酸的飯菜好吃多了。
咽下一口飯,易如璘說︰「我已經警告過你了,我的听力很好,你怎麼還是講個不停?」
「謝謝你喔,謝謝你宅心仁厚的替我著想。我是壞人耶,綁架你的壞人。」阿邦一字一句的強調,心想,這小表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狀況!
「那為什麼你要一直和我說話?」易如璘問。
「因為……」阿邦頓了一頓,「我無聊。」
每天看守一個毫無挑戰性的肉票,不會叫,不會驚恐,沒有表情,老大又規定他不能說話、不能現身,那他在這要干嘛?是要無聊死嗎!而且這地方又黑又臭,他都快待不下去了,沒想到這小表倒挺能隨遇而安的。
她輕笑了幾聲,而他發現,她的笑聲,還滿可愛的,沒有一絲虛偽,更沒有驚慌,是真真切切對著他笑,開懷的笑。
他身處的地方,每個人都會笑;只是,背地里那些笑容都藏著不懷好意,是冷笑、竊笑、獰笑、訕笑、鄙笑,更多時候,他只能回以苦笑。
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她是肉票,搞不好不會有明天了,她卻還笑得出來,且笑得這麼……燦爛,讓他感覺到一絲絲溫暖。
易如璘說︰「你真不像壞人。」
「但我確確實實是壞人呀。」搞清楚狀況!他是壞人。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是沒有明天的肉票。
「為什麼你們都不動聲色?我想我爹地應該會想听我說句話吧。」
「喂,你真以為我是好人哦?你問這種問題是不是有點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我怎麼可能告訴你,你是人質耶,要不要我順便告訴你我們的作戰守則?」
「喔,既然你有不能說的難處,那就別告訴我。」易如璘莞爾。
阿邦突然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走近她,想把她瞧得更清楚些。這小表,真的很冷靜,說話有條有理的,不愧是首富的女兒,不愧是天才少女。
「你、你為什麼靠我這麼近?」如璘突然開口,語氣中有絲防備。
阿邦往後彈跳了一步。「你怎麼知道我靠近你?」她蒙著眼不是?
「我說過我的听力很好。我听到你移動腳步的聲音,而且,我感覺得到你的氣息,你的氣息很正派,去當壞人太可惜了。」
她維持著恬淡的笑容,不禁讓人想拆下蒙住她雙眼的黑布,看看她的瞳眸是否如她的話一樣慧黠。
「你真的很怪,臭小表。」他搖頭。
「你自己不也是小表一個,怎麼一直叫我小表?」
「你知道我的年紀?」
「我猜你大概十八歲左右,大我兩歲而已,也是一個小表。」
阿邦瞪大眼楮。「你又知道了」靠!猜得真準。這小表……氣死人。
「我猜得沒錯吧?你大約十八歲。我說過的呀,我听力很好。而且,你不是大奸大惡之人,你對我的態度,也讓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大壞蛋。你是有當大壞蛋的實力,但你的年紀尚輕,所以你的赤子之心還沒有完全泯滅。還有,你發育得比較晚,你的聲音感覺起來才變聲不久,但你又一直叫我小表,所以我猜你大了我一點點,那大概是十八歲吧。」她甜甜一笑,露出自信的笑容。
阿邦皺著眉,懶得再和這個古怪的少女斗嘴了,自顧自地坐到地上,不打算再和這個小表講話了。
易家人相當保護這個獨生女,保護措施幾乎是滴水不漏,媒體甚至不曾拍到過她的長相,只知道她是一個天才少女,一路跳級拿到大學學位。
本來他們要綁架的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富翁,據說他還沒有立遺囑,因此判斷他的家人一定會乖乖交錢,不會驚動到警方。
誰知,老富翁沒綁到,倒綁到了首富易慶揚的女兒──易如璘。不知她得了什麼病住在醫院,他們因一時大意觸動了警鈴,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隨便抓了一個,反正能住得起頭等病房的肯定來頭不小,誰知竟幸運的綁到首富的女兒。
本來只是想要撈小魚,沒想到卻撈到了大魚。
「為什麼你要當壞人?」易如璘的聲音平靜無波動,听不出她有任何情緒。
阿邦坐在地上,隨手拿了塊石頭在地板上亂畫,懶懶的說︰「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天生命好哦?我就是天生賤,想要當壞人,想要有一天沒一天,想要昧著良心做壞事不行哦?我們這種人的生活,你是沒辦法體會的。」他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圓,自嘲的笑笑。
「我是沒辦法體會,但我想要了解,而且我會試著去了解。」
「小表,你真的沒有搞清楚狀況耶,你是肉票,你的工作就是哭、害怕和尖叫,不是身家調查,而且,我、是、壞、人!」最後四個字,阿邦不受控制的提高音量。
「我之所以不大喊大叫,是因為知道你們是職業級壞人,用來藏肉票的地方附近一定沒有人家,我喊了,不僅傷喉嚨,也是白叫。而且,害怕是一天,平靜是一天,而害怕會殺死我身上很多細胞,既然這樣,我不如平靜一點。反正這就是人生。」
「人生?」他古怪的重復她的話。
呿!她懂什麼人生。她的世界里大概只有華衣、美食和書本吧。她所知道的人生太局限了,憑什麼自以為很懂得什麼是人生;不過就是一個很聰明的天才少女罷了,要說了解人生,還不夠格啦。
「你很自以為是,死千金小姐。」
「我不是自以為是,我只是陳述事實。」
「伶牙俐齒的小表。」
她沒有回答,仍只是笑。
「我出生時,醫生說我活不過那年的冬天,我爹地和媽咪拚命想辦法保住我,我度過了那年冬天;之後醫生又說,我活不過三歲,但現在我十六歲了。對于我這種每天和死神擦身而過的人,死對我來說,已經無所懼了,我只怕我爹地和媽咪難過。他們為了要全心照顧我,決定只生我一個小孩;我希望我有生之年,都能陪伴他們。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幫我跟你的老大說,殺了我也沒有用,反正我就快沒命了。就算你們拿到了錢,我爹地和刑事局局長交情很好,而且他和各國黑白兩道都有一點交情,所以你們不如去自首,我可以替你們說情。」
「小表,你是在跟我談判嗎?」他依然坐在地上,撐著頭,看著易如璘從容的表情。
「我沒有談判的籌碼,我是肉票。我只是分析事實。你還不算太壞,我不希望你被槍斃。」
「喲、喲、喲,謝謝你的關心喔。」阿邦怪腔怪調、語帶諷刺的說。
事情要是有這麼簡單就好了。綁都綁了,她以為混黑社會的人是可以隨便談判的嗎?就算真的出了事,出來頂的替死鬼,還不都是他們這些小嘍;上層的人能抽腿能拿錢的,早就逃之夭夭了,她以為這是在做生意嗎?太單純了,這小表。
「你、你得了什麼病?」阿邦盡量不讓自己露出太多情緒。
「先天性心髒病。」
這個病好像很嚴重,會要人命的,但由她嘴里說出來,卻像是無關痛癢,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我叫易如璘,因為我父母希望我有玉的光采。你呢?」
這已不知是今天的第幾次了,阿邦被這個叫易如璘的千金小姐的話弄得一頭霧水兼瞠目結舌。不該這樣的吧,哪有肉票可以冷靜成這樣,還自我介紹咧,那要不要交換電話啊?
「你以為你是在交友聯誼哦?還自我介紹咧。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危機意識,我是壞人耶。」他這個壞人,當得也太沒力道了吧。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壞人,但你卻沒有用壞人的手段來對待我,所以基本上,你可以說是個好人。」
阿邦又一次被她的話打敗。天啊!這是一個肉票該有的態度嗎!
「你到底叫什麼嘛,自以為是壞人的壞人。」
「我叫阿邦。」
「你沒有名和姓嗎?」
「我是走失兒童,被組織收養。從小我就叫阿邦。我沒有姓名,我就叫阿邦。我小時候有一個應付社會局的名字啦,叫劉杰,但叫起來怪怪的,听起來像流血,並不是我真正的名字,是老大不曉得從哪弄來的身份。你還是叫我阿邦好了。」
「阿邦。」如璘細細的念著。
「干嘛,叫魂哦。」
「沒有呀,認識新的朋友,就是要叫對方的名字呀,阿邦。」她慎重的喊他的名。
「你有沒有想過?你當我是朋友,說不定以後你可能死在我手上──你認為的朋友手上。」他壞壞一笑,特地加重「朋友」兩字,想看看她究竟有多沉穩、有多蠢。
「如果可以死在你手上,那我就更加放心了。請你一定要用槍朝我的心髒射擊,我知道它跳動得很勉強,只是因為藥物的關系,所以它才維持著跳動,所以要結束我,請先結束它。」
阿邦再次皺起了眉頭。這、小、鬼!他咬牙切齒的想著。
「你真是他媽的變態。干!我是要殺你耶,拜托你不要冷靜成這樣,老子我有一點害怕。」
易如璘的回答居然是笑得更開懷。
「他媽的,你笑屁呀,笑笑笑!笑死你!」阿邦懊惱著,天才少女的腦袋果然和一般人不一樣。
易如璘笑了一陣,嫣然的笑容,十分迷人。
這小表,虛弱得要死不活的,又瘦得像非洲難民,還發育不良,該有的她都沒有,沒想到她的笑容還……滿漂亮的。
「我是不能笑得太開懷,因為我的心髒承受不了太大的情緒起伏。但是能這麼笑,真的好開心。」她甚至連聲音都有了表情似,都是笑容的表情。
「喂,那你別笑了。」
「阿邦,」她止住笑容,認真地問︰「你是在關心我嗎?」
「操!老大說不能把你弄死啦,關心個屁!我是壞人,壞、人!天生的壞胚,一出生就被詛咒的惡靈,天生就是要當壞人的大壞蛋、爛種!你懂了沒!?」
「嗯,懂了。」她點點頭,接著又說︰「為什麼你肯告訴我你的名字?你們組織既然不容許你們現身和出聲,你說出名字不是更危險?」
「你以為我真的叫阿邦哦?唬爛你的啦,白痴。」他哈哈一笑。
「無所謂。名字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叫你,你會有所回應,知道我在叫你就可以了。」易如璘不在乎地說。
易如璘斂去了笑容,又說︰「我果然不能大笑,現在我好累好累,我要睡了。」說完,她頭垂下,近似昏了過去。
「喂,易如璘,你該不會就這樣死了吧?」
「放心,我只是累了,讓我睡一下就好。」
不知怎地,阿邦覺得她還滿可憐的。明明未來遠景是一片大好,爸媽疼,腦袋好,家里又有錢得讓人嫉妒,卻是連笑都不行。
真……他媽的可憐。
「喂,易如璘,要不要喝點水?」
她虛弱的搖搖頭。
「那要不要我幫你把綁起來的手綁松一點?你躺著睡好了。」突然,他有了一點惻隱之心。既然她都說她很容易就沒命,不如讓她舒服一點,他也不知道老大最後會不會做掉她。
「好。謝謝。」她低著頭,聲音依然虛弱,還有一絲縹緲。
阿邦走到她身後,想要幫她松綁,才發現她的手不但被繩子綁到血液循環不良,整個紅腫又發紫,還有許多細細小小的刮傷。
「喂,你手腫成這樣,你是不會唉一下哦。」萬一日後有什麼不良影響怎麼辦?
「我是肉票呀,痛苦是我的工作。」盡避虛弱,卻掩不住她話中明慧的一面。
不知是第幾次了,阿邦再度無言以對,眉皺得更緊。
他邊解開繩索,嘴上念著︰「你真是他媽的怪胎,老天爺要你這種怪胎干嘛,天堂夠擠了,你不要睡一睡就突然死掉,老子我不幫人收尸的。」
這次,她再也無力回話了,只輕輕點了點頭,臉上帶著笑。
「媽的咧,你最好不要以為我是關心你死不死的,老大還沒有叫我宰了你,你敢亂死一通,我會非常沒面子,懂了沒?乖乖睡,睡飽了要記得醒來。」
易如璘這次連點頭都沒有,顯然已昏沉睡去了。
阿邦小心地抓起她的手,按著她的脈搏,感覺那規律的跳動。
他松了一口氣,跟著就地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