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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若海 第八章

濃厚的藥水味,在醫院這偌大的空間里穿蕩。

林凡皺了皺眉,他一向討厭醫院,若非情況不得已,他是不進醫院的。

距離上回來這家醫院也有一段時間了,那次是因為被深深傳染了感冒,他被她逼著來看病,卻意外撞見向震譚,並听見了他和方士均的對話,也才讓他對好友的身世起了疑心。

沒想到這次再度踏進醫院,還是為了那個已恢復殷昊身分,卻還沒能找回殷昊那段記憶的好友。

林凡穿過人滿為患的大廳,詫異于台灣人的看病習慣,這算不算是一種世界奇觀?

真有這麼多病痛?

上次來也是滿滿的人,這次來還是一堆等掛號、等領藥的人。難怪人家說當醫生的最好賺錢,隨隨便便抓一個過來問,財產都是一般老百姓的數十倍、數百倍,甚至更高。也難怪那麼多為人父母的,老愛鼓勵自己的孩子去念醫學院。

經過了大廳,他直往最里面走去,那里有幾間醫科主任的專屬辦公室,其中一扇門上的名牌——

神經外科主任方士均

看到門上那個有著熟悉名字的名牌時,林凡停下腳步,深吸幾口氣。

上回來,他是一個人,沒什麼好顧慮。但這回來,他還是一個人,可卻多了一顆心在身上,而他身上那顆多出來的心,是里面那男人的女兒的,是以,他不能再無任何顧忌。

沉沉吐出一口氣後,他舉手準備敲門,正當手要落在門板上時,他這才發現門未完全緊閉,而且,還有一道他熟得不能再熟的聲音從里頭傳了出來。

唔,不是他有偷听的壞習慣,是里面那個極有可能在未來成為他岳父的人,似乎沒有關門的好習慣?這習慣不好,有機會得提醒他一聲。

「終于得到林凡了?」方士均看著難得在他上班時間來探望他的女兒,情難自禁地調侃著。

「得到?」方若海揚起秀眉,語調上揚,「爸爸,你這種說法還真難听呢!」一抹不自然的潮紅浮上頰畔,畢竟現在和自己父親討論的,可是自己的男友啊,多少會有一些不好意思。

「難听?不然要怎麼說?」推高老花眼鏡,他看著出落得愈來愈有女人味的女兒。唉,愛情啊,真的很偉大,偉大到把他那向來大而化之、直腸子的女兒,從女孩變成女人啦!

「唔,你可以說有情人終成眷屬啊。」得到?這說法好像她強迫林凡變成她的所有物似的,爸爸真不浪漫!

「哈哈!」方士均笑開,年紀雖大但仍中氣十足,渾厚的笑聲配上垂落的灰白色眉毛,讓他看起來像尊土地公。「人家有說要娶你嗎?還終成眷屬?一點女孩子家的矜持都沒有。」

方若海微偏螓首,仔細想想,爸爸說得也是,林凡沒向她求婚啊,最多只是問爸爸會不會反對他們的交往,如此而已。但……他愛她啊,只要他愛她,這就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吧?

他屬于她,她也屬于他……

「我們在乎彼此,這樣就夠了。」她糾正父親的觀念。

站在門外听見這一切的林凡,雙眸瞬間變得炙熱。

若海若海若海,里頭那個可愛女人,是他的若海,有這樣的女人相伴,他覺得好驕傲呢。

「說來說去,你今天能和他發展成這樣,最大功臣可是我咧。要是哪天真結婚了,我除了是主婚人之外,媒人紅包也該是我來賺,哈哈哈!」見到寶貝女兒終于覓到幸福,他樂得像個老頑童。

林凡那個男人啊……初見時,覺得他太冷然,自己女兒個性是這麼熱情,愛上那樣冷漠的男人,會是很苦的事。但上次拿玉墜給他時,見到的他,卻比初次來得順眼多了,起碼他冷冰冰的臉龐,有了比較多的表情。

如果他的改變是受女兒影響,那麼把女兒交給他應該是沒問題的。何況。他是那麼偉岸優秀的男子,該是容不得讓身邊的女人受苦才是。

一個男人能被一個女人改變,絕非輕易的事,除了存在著愛,還有什麼理由可以解釋?他對若海有愛,那就沒什麼好擔心了。

「最大功臣?」方若海轉動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促狹地說︰「你之前不是還懷疑我們的個性會合不來?現在見我和他感情好,你就變最大功臣啦?」

「我當然是最大功臣,也不想想當初是誰要我拖延交給他玉墜的時間的?要不是我的拖延戰術成功,你哪有時間和他培養感情啊。」方士均愈說愈得意。

門外那雙幽黑的瞳眸,在听見方士均這段話時,倏地眯起。

那時他就覺得怪異,怎會一個為人父的听見自己女兒被綁架,非但沒有在第一時間交出他這個「綁匪」所要的玉墜,後來還以出國參加會議為由,讓自己的女兒繼續留在「綁匪」手里。

原來是故意拖延時間啊……

但為什麼呢?這麼做對他們有什麼好處?林凡雙手抱胸,把整件事從頭細想一次。他們拖延時間是不想讓他太早查出真相,好讓向震譚的實驗能夠繼續下去嗎?

「是是是,爸爸最厲害了,是你拖延了時間,我才可以一直住在林凡那里。」方若海刻意滿足父親的得意。

而她這段話,無疑是讓林凡確定了他的臆測。

方士均是向震譚的好友,而方若海又是方士均的女兒,所以他們父女倆在得知他要調查殷昊的身世時,故意拖延讓他拿回玉墜的時間,好幫助向震譚能有多一點時間去做實驗研究嗎?

「但是……」方若海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國智堂哥也幫了不少忙啊,林凡的資料都是他提供給我的呢,所以要論功勞,國智堂哥大功一件,嘻!」她調皮地笑笑,卻沒料到這話听在門外那男人的耳里,又是另一種解釋。

林凡以為關于殷昊和季深深那場實驗,方氏父女也月兌不了關系,否則方若海為什麼要方國智提供他的資料給她?

只是他沒想到方國智會是方若海的堂哥……是啊,同樣姓方,這就證明他們真有血緣關系了,不是嗎?

愈去想,他雙眸中透露的光芒愈是森寒。

是向震譚發現他懷疑殷昊的身世,怕他去調查去揭穿,遂要方若海接近他,然後用美色誘惑他,拖延他調查的時間嗎?

是了,大概是這樣了,否則怎會有一個女孩願意當人質,還是主動開口她要當人質讓他綁架?否則方士均怎會那麼輕松面對女兒被綁架的事?否則那晚她怎會那麼主動地親近他但事後又急著逃避他?

他還以為那晚親密後,她的逃避是因為害羞,結果呢?一切都是他的自以為是,是他自作多情了吧?

任他一片真情真意,細心為她打造一個舞蹈的國度,好讓她畢業後可以無後顧之憂地盡情去跳她愛跳的舞,豈料,這原來是一場騙局啊。就如殷昊和深深那般,自始至終,都被有心人設計。

虧他自己曾是研究室的成員,最後也得淪落到被設計的地步。

方若海啊方若海,前一秒鐘他還因為身邊有她而感到驕傲,怎麼這一秒鐘,他卻因為認識她而感到後悔?

他後悔交出多年來都不願交付給任何女人的心,他後悔沒能堅定自己不再踫感情的意念,他後悔他之前認定女人都是脆弱的想法……女人其實不脆弱,只是她們懂得用脆弱來讓男人疼惜她們的脆弱。好……虛偽!

心上那被她縫補起來的舊傷痕,慢慢地松了線,線尾從傷痕上慢慢跳開,一路開到線頭,傷痕又滲出絲絲血花。淡淡的紅色,濃濃的傷痛,在胸口翻攪著。

他一個成熟男人怎會被一個大學生玩弄于股掌間?

曾經,他以為芸心之于他,是細水長流,是白開水,溫溫淡淡的感情,穩穩定定地發展。曾經,他以為若海之于他,是水火交融,是壺醇酒,濃濃烈烈的情感,熱情永續不斷。

孰料,原來濃烈的感情走到最後,就是被烈焰反噬啊!

「哎呀,那干脆你和林凡結婚那日,爸爸是主婚人,媒人就讓給國智那小子啦!」方家有女初長成,他雖不舍,卻也盼望女兒能有個好歸宿,他樂見林凡娶走自己的寶貝女兒。

門外的林凡,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感情啊,愈想去厘清,它愈是讓你看不清。林凡只想著他被欺瞞,卻沒細想為什麼門內的那對父女,會那般熱烈地討論起他和方若海的感情,甚至是婚姻?

如果真的只是欺騙,那麼方氏父女不會談到結婚的事,方若海更不會一提到林凡,就雙眼晶燦,小臉發亮。

林凡沒想到這一點,真的沒想到這一點,于是……

「抱歉,我打擾你們的談話了嗎?」他輕叩門板,提醒他們他的存在。

「林凡?!」方若海驚呼一聲,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他。她沒听他提起,他今天會來找爸爸啊。「你怎麼來了?」她靠過去,欲握住他的手掌。

他察覺她的舉動,手一揚,避開她的親近。

「林凡?你……」她瞠大眼楮,不明白他的舉動。

看看他的眉,打了好幾個折︰又看看他的眼,一樣是那麼深黑,卻帶森寒之氣;他的唇緊抿著,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知道他在生氣,只是,他為什麼生氣呢?

驀地,一道白光劃過眼前,她登時知道他氣憤的緣由了。

他听見她和爸爸的對話了吧?他知道是她要爸爸拖延給他玉墜的時間了吧?他覺得他被她和爸爸共同欺騙了嗎?

「林凡……」再次貼近他,輕扯他衣袖,她想解釋。她好不容易才掙來他的愛,她好不容易才享受到這份暗戀他多年所得到的甜美果實,她不要這樣就散了啊,沒這麼嚴重的,是不?

「方主任,我是來詢問一下殷昊開刀的日期,不知道你安排的如何了?」為了早日讓深深回到身邊,殷昊決定動腦部手術引出血水,好讓那段有深深的記憶,可以早日回到他腦海里。所以,殷昊拜托他來確定開刀日期。

「他的手術時間啊……我得去查查,請你等等。」乍見林凡身影時,方士均很訝異,尤其他全身散透的寒冽氣息,比初見他那回更強烈。

也許該把這里先讓給他和若海,他們必須談談才是。是以他即使已知曉手術安排的時間,卻也不想在這時說開。反正手術時間已定,跑下掉的,但現下未來女婿要顧緊才重要。

他瞧瞧一臉陰寒的林凡,再看看一臉擔憂的女兒……唉,愛情啊,除了迷人也惱人呀!還好他過了談情說愛的年紀。

輕拉開門,他走出門外,然後「好心」地關上門,還確定過是真的有關上後,他才離開。

方士均一離開,室內氣氛登時更詭譎。

林凡心頭一團亂,來不及細想方若海的心思,一股郁悶的氣重重壓在胸口,逼得他盡往壞處想,甚至不願看她一眼。

方若海從沒見過盛怒的林凡。她見過他的溫柔、她見過他的體貼、她見過他冷淡無波的樣子、她也見過他從冰山變噴火龍的模樣,但就是沒見過如此憤怒,連看也不看她一眼的林凡。

她模不著他現在的思緒,不曉得該如何開口。

掉眼淚苦苦求他原諒的可憐戲碼,她並不擅長,所以思量許久後,她還是維持一貫的笑臉迎向他。他不是無理之人,好好跟他談,他會接受的……她是這麼深信不疑。

「你生氣對不對?不要氣了啦,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啊。」她拉開笑容,他還她一個背影。

在她認為,她只是因為喜歡他,想親近他,才耍了一點點的小心機,但這是可以被原諒的;可在他眼里,她對他的喜歡只是為了阻撓他調查殷昊身世的一種借口,一個計謀。

她認為他不會氣太久,他卻是心痛付出的感情最後只能放水流。

見他始終拿背影對她,方若海繞到他眼前,強逼他正視她。

他目光深沉直直看進她眼底,想看看她對他究竟有無一絲絲情意?但另一個念頭又起;既然她能欺瞞他,那麼他又怎能冀望從她眼中看出什麼?她可以演啊,像之前那樣演得那麼生動,一副非他不可的樣子啊。

她亦回望他,千言萬語該從何說起?她發現他漆黑的瞳仁,在此刻顯得異常璀璨晶亮,但卻不再像星子,而是像爆開的煙花,絢爛光芒後就要歸于平靜了。她在他的注視中,讀到如此傷痛的訊息。

「你听我解釋,不要不給我機會,你不是這麼無情的人。」他眼底的傷痛,在她心中打了死結,把她的心揪得很痛。

「是,我不是無情人,你看準了這點,所以我才著了你的道。」林凡冷冷開口,一絲溫度也沒有。

「不是。」他的誤解在她心上刨開一個口。「我承認是我要我爸爸拖延把玉墜交給你的時間,但我會這麼做,其實是因為……」

「因為不讓我去查殷昊的身世。」他接過她的話。

「不是……」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語氣淡淡的道︰「我只是想擁有多一點與你相處的時間。」

「夠了,再說這個沒什麼意義。」他伸手制止她的話。「我不管你最終的目的是什麼,但因為你自私的行為,拖延我調查殷昊身世的時間,我來不及從美國趕回來阻止那場婚禮,弄得現在深深一個人在異地求生活。光是這點,我就很難諒解。」

或者該這麼說,他難諒解的是自己的心為什麼在見到她澄澈的雙眼時,會起了動搖?會有願意听她解釋的?方才在門外听到的一切,就足以證明她的謊言了,那他還期待什麼?期待她是無辜的嗎?

真要論無辜,還能有誰比他、比殷昊、比深深更無辜?

方若海聞言,明白自己無論再說什麼,他也不會听進去。他現在一心認定是她害了季深深,她再怎麼解釋也沒用了吧?

他對朋友真好,但對她卻……

放手嗎?不,她不要,事情還沒到無法轉寰的地步。

「我瞞你,是我不對,但我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你們的研究是什麼,你不能把他們的情況怪到我頭上。」她據理力爭,即使是面對自己深愛的男人,她也不要扮可憐,不要委曲求全。

「但深深離開是事實。」他硬將這罪名扣在她身上,這樣他才不會心軟。一旦心軟了,她便很有可能欺瞞他第二次、第三次……

他執意是她不對?那好吧,等他氣消願意好好听她解釋,願意好好去思考這整件事時,她再找他談好了。現在這樣,根本理不清。

「我先回去好了,我們找時間再談?」她仰起臉,捕捉住他郁郁的眼神。

就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林凡在她眼中看見自己。

其實他心里清楚,殷昊和深深的事不能怪罪她,就算她沒阻撓他調查殷昊身世的時間,也改變不了結果,那他在意的究竟是什麼?

是自己的心吧!他在意自己的心這麼輕易就讓一個有所圖的女人走進來,還讓她為所欲為地在他心上扎根、開花、結果。

最後呢?才知她是騙子一個,他怎能不把所有的事都怪罪于她?

唯有怪她、怪她、怪她,他心里才會舒坦一點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怎會有如此壞的想法。芸心還在時,他們感情穩定,沒爭執、沒誤會,一路順順利利,他以為愛情就是如此。怎麼女主角換成若海,才讓他明白原來愛情不是如他曾擁有的那段那般簡單……愛情,也可以建立在謊言之上嗎?

他拿真心,換來一段建築在謊言上面的愛……關于愛情學分,顯然他是不及格的。

他曾要她別離開他,但沒想到今日要離開的卻是他。

靜默地注視著她,半晌後,林凡淡淡開口︰「我想……我都懂了,我們……我們不需要再談些什麼。」沉痛看她一眼後,他又道︰「你把東西收拾好,回你原來的地方。」

回你原來的地方?言下之意是……要她走?要分了?

方若海靜靜地接收他傳過來的訊息,在腦海中轉變成一種傷心的情緒,然後跟著血液,流淌進心窩。它慢慢滴、慢慢滴,慢慢地滴穿心髒。

也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特別忌諱的地方,也許他最無法忍受的就是欺瞞,縱然她認為她的欺瞞情有可原,但他或許不這麼想,那麼勉強繼續下去也沒有意義。再說,他說得也不無道理,倘使她不要這麼自私,偷偷要爸爸拖延時間,或許真的可以把殷昊和季深深之間的傷害降低。

好吧,她喜歡他,是那麼深、那麼濃,也許此生就非他莫屬了,但他要分,她也不會強硬地留下。怎麼說都是她咎由自取,或許打一開始她就錯了,錯在她不該接近他,更不該用心機留在他身邊等他愛上她。

想哭?是啊,她很想哭,但眼淚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那又何須浪費力氣在流眼淚上頭?

笑了笑,她選擇勇敢面對。

抬首,踮足,她在他唇畔落下一吻,笑說︰「我想我爸爸馬上就回來了,你應該不會等太久,他回來時,麻煩請你轉達,就說我先回家了。」她舌忝舌忝唇,上頭有他的氣味,她手指撫上唇,然後滿足地離開。

小小的一扇門,從現在起,將兩人的世界分割。

門外,是那個看來依舊笑臉迎人,但事實是心酸至極的方若海;門內,是那個恢復淡漠氣息看似什麼都無所謂,但事實是心痛不已的林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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