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她突然安靜下來,不回應他,也不再開口,閻靖祏側首望著她。
最近她似乎沒什麼心情打扮自己,一頭秀發總是披泄在背上,不若先前的五顏六色,也沒上發型工作室。
她的直長發垂落在兩側,遮住她的面頰,教他無法看清楚她的表情。但是從她微顫的秀肩,他明白一件事。
大掌輕輕的握住她的下巴,尚未將她的臉容扳轉過來,他的掌心已是濕熱一片。
雖在預料中,但他仍被她溫熱的淚水燙著了手,痛覺直達心髒。這般震撼的感覺,從來不曾有過。不是沒見過她掉淚,也每見她的淚水就不忍心,可是這次的感覺比以往更鮮明,心湖掀起了波濤,不住的拍打著他。
「小姐,這次我沒要老板加芥末醬。」終于讓她面對自己,他抹了抹她濕熱的臉頰。
「我知道。」仰起小巧的下巴,唐伊貝迎視他的目光,「我想哭,不可以嗎?」
他的溫柔、他的體貼,總讓她氣惱。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她為什麼似乎愈來愈在意他?
「可以。你想哭,就哭。」
「你。你。」她看著他因為呼吸而略微起伏的胸膛,明明氣惱他,卻又無法抗拒他。驀地,她悶聲問道︰「你的胸膛硬不硬?」
拭淚的大掌頓住,他在心底輕嘆一聲後,手掌伸至她的後腦,往前輕壓,讓她偎進他的懷里。
撒嬌嗎?
她的方式總是與別人不同,卻慢慢的拉近她和他之間的距離。
在「唐華」爆出財務危機,並接二連三發生跳票事件的不久後,唐慶華名下的不動產被銀行申請假扣押,並且被法院完成查封的動作。而當新集團入主「唐華」的同時,也傳出唐慶華病倒的消息。
在這之前,閻靖祏曾經告訴唐伊貝,他或許可以幫忙,但是被她婉拒了。
他私下去找母親,希望她能看在唐慶華與她相識的份上,幫助「唐華」渡過難關,沒想到所有的事情發生得這麼迅速,他還來不及伸出援手,「唐華」已被接手。
一切,快到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唐伊貝坐在醫院急診室外的椅子上等候著,一旁,陪著她的是閻靖祏和張嫂。
方才她一接到電話就急忙趕過來,見到張嫂時,才由張嫂口中得知老爸罹患肝癌,而且已是末期。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卻隱瞞不說,直到收到法院查封的消息,在家中的他突然昏倒送醫,才被醫院公開他的病情。
唐伊貝低垂螓首,雙肩無力的垮下。
老爸有肝癌。這麼突然的消息,要她怎麼接受?
她那個看起來一向沉穩帥氣、風度優雅,外表全然不像六十多歲的男人的老爸,怎麼會罹患癌癥,而且還是末期?
要怎麼辦呢?
「唐華」易主,老爸的不動產又被查封,現在還因為癌癥而不得不躺在醫院。公司沒了,家沒辦法再住下去,老爸的身體也不健康。為什麼這些事會發生在她身上?
老爸的醫藥費怎麼辦?她的卡債怎麼辦?家回不去又要怎麼辦?
同時間發生這麼多事,她已經不知道該先處理哪一件了,如果。如果老爸的身體撐不下去,她一個人又該怎麼辦?
她雙手掩面,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姐,你餓了吧?我去買點東西來給你吃。」張嫂見她原就瘦小的身子,最近又因為家中的事情而變得更清瘦,不禁感到心疼。
不論如何,小姐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呀!
「。好。」唐伊貝垂下雙手,點點頭。
待張嫂離開後,她突然找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喂?光弘?」閉了閉雙眸,現在的她真的好需要一副肩膀撐著她。「嗯。我爸住院。」她一手握著手機,另一手無意識的在裙子上畫圈圈。「你可以來醫院嗎?嗯。是。但是我想要有人陪我啊!你不能抽出一點點時間嗎?喔。好。好吧,你去忙,我掛電話了。」
說完,她沉沉的吐了口氣,雙肩一垂,整個人向後靠貼在白色的牆壁上,接著指尖一松,手機滑落地上。
她的眸光迷離,看著眼前長廊上來來去去的病患和身著白袍的醫護人員。
有多少生命在這里誕生,又有多少生命在這里消失。醫生們忙著救命,病人們忙著生存下去,那她呢?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都在忙些什麼?
「小姐,你。還好嗎?」一直靜默不語的閻靖祏彎身拾起她掉在地上的手機,遞還給她。
眨了眨眼睫,唐伊貝拉回思緒,接過手機,靜靜的看著他。
突然,她放聲大笑,「哈哈。好啊,我怎麼會不好?不過是男朋友忙了點,沒空來陪我而已嘛,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她揉合了自嘲的笑聲,扯痛他某種知覺,淡淡的憂色浮掠過他的面頰。
「我跟你說喔,像那種男人啊,根本不值得我再留戀,等我把這些事情忙完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甩了他!」她微仰著臉,「你說我這樣做是不是很帥?哈哈。」
他深幽的黑眸緊鎖著她,那深邃的瞳底似乎有著淺淺的波紋在蕩漾,神神秘秘,讓人想一窺究竟。
在他的注視下,她的笑聲驟然停止,她與他四目交接,這才領會到,他那神秘的眸光彷佛融合著了解與心疼。
好半晌,她困難的調開視線,落向遠方的某處。
那樣灼燦的眸光,已在她的心上烙印,倘若再不避開他深沉的注視,她怕自己的整顆心都會被他佔據。
咬了咬唇,她語氣悵然的說︰「其實我都知道,一直一直都知道,只是刻意去忽略。」
他看著她略顯蒼白的側臉。
近日,她除了穿著變得簡單之外,連彩妝也不上了。
日光燈的光芒照在她身上,在她長長的睫毛下映出淺淺的陰影。原來她未刷上睫毛膏的睫毛,是這麼細密縴長。
他知道在那縴長睫毛底下的陰影,藏了許多疲累,蘊藏的情緒觸動了他的心魂深處。
「我知道他們都在利用我,只因為我是 唐華 的千金。他們只要跟我攀上關系,就有好處。你一定覺得奇怪,既然知道他們在利用我,為什麼我還把他們當朋友?」
閻靖祏沒有回應,只是靜靜聆听她述說。
「我念高中開始,老爸就辦了張金卡給我,每次只要有同學生日,或是有其他值得慶賀的事,班上同學都會到KTV去唱歌慶祝,最後都是由我買單。好像不管什麼聚會,只要有我在,都是我付帳。那時候,我人緣超好的,同學都喜歡找我出去,主動來黏我,于是。」她頓了頓,「于是我明白,只要給些好處,我就能獲得友誼。」
唐伊貝嘆口氣,無奈的笑了笑。
「從小學、國中時候的沒人緣,再到高中的好人緣,我多渴望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像在高中時候那樣受到大家喜愛,所以上了大學後,我開始買些小禮物送給班上的同學,要是有聚餐之類的活動,費用也都是由我負責。我就用這種方式得到好多朋友,就連大學畢業後,我也是繼續用這樣的方法。」
她迷離的眼眸眨動幾下,喉嚨間漫開苦澀的滋味。
「我以為只要一直用這種方法,我的朋友就會對我死心塌地,當我有困難時,他們會跳出來挺我,對我伸出援手。可是。可是看來我錯得離譜。我知道他們並不是真的把我當成朋友,只是我總是想,只要我一直滿足他們的需求,總有一天,他們一定會真心待我。沒想到 唐華 一出事,上了報紙的頭條新聞和電視新聞後,大家卻開始躲我。」
她看了閻靖祏一眼,將視線停留在裙子上。
「我的愛情和友情都建立在金錢上面,一旦我沒了錢,愛情和友情也就一文不值,像屁一樣。我早就知道他們只是為了我的錢才和我交朋友,卻還是執迷不悟,繼續砸錢滿足他們。現在自食惡果了,因為他們而背了一堆卡債。」
驀地,眼淚自她的眼眶滑落,滴落在裙子上。
「我好壞、好不孝,老在跟我老爸頂嘴。他不只一次告訴我,我那些朋友都不良善,他還阻止我和光弘交往,我卻執意與他作對。明知道老爸是為我好,我仍不領情。我真的錯得很離譜。其實我也不是真的愛光弘,就只是貪圖有男朋友的那種感覺,如果我早一點清醒,如果我不那麼會花錢,也許就能幫老爸多存一些本,現在也不會變成這樣。我真的是個很糟糕的人。哈哈。」
不是真的愛光弘?
這句話像片落葉,慢慢的飄啊蕩啊,落在他的心湖,然後在湖面漾開一圈圈的細波。
看著她不斷滴落的淚水,閻靖祏的胸口一緊,嗓音沙啞的說︰「小姐,你不糟糕,只是用錯了方法。人都會犯錯,這次知道了,下次別再犯就好。」他伸出手,覆在她緊握成拳的手上,「我這樣說,你懂嗎?」
「你。你也犯過錯嗎?」他厚實手掌傳來的溫熱,像根羽毛,輕拂她的心,柔軟了她這些日子硬撐出來的堅強面。她不愛示弱,卻總讓他輕松的挑起她善感的一面。
「當然,是人都會犯錯。」他想想自己,從小到大,也不愛听從家里的安排,雖不至于和父母親頂嘴或什麼的,但他總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定的性子確實也讓家人擔了不少心。「小姐,已經發生的事情,後悔也來不及,現在還有許多事等著你去做,所以你別再自責了,好嗎?」
她盯著他覆在自己手上的大掌,訥訥的開口,「我知道有很多事等著我去做,可是。可是我什麼都不會。」只會刷卡,只會巴結朋友,只會同老爸頂嘴,她真的什麼都不會。
他收回手,改覆在她的肩上,輕輕一扳,把她的身子轉過來對著他,「不會做沒關系,慢慢學,我會幫你。」
「你。你會幫我嗎?」揚起眼睫,唐伊貝凝視他,「會陪著我一起做這些事嗎?一直陪著我嗎?」
「會,我會陪在你身旁,幫助你。」
他在她的眸底看見淡淡的乞求,這麼倔強又好強的她,在面對他時會有這樣的眸光,甚至也不介意在他眼前落淚。方才心湖那尚未靜止的淺波,彷佛又因為她的眸光而蕩漾開來,不停的拍著他的心房。
這一瞬間,他好像明白些什麼。
是從哪時開始,他的心里有了她?
閻靖祏淡淡的笑了,站起身子,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喂,是我。我記得頂樓加蓋的房間要出租,現在租出去了嗎?」
之前他回征信公司時,曾在電梯內外都看到出租的紅紙。
通常頂樓加蓋的房間租金便宜,但多半會比較悶熱。
他上去過頂樓一次,雖沒進去看過那個房間,但是知道外面有一塊空地,可以直接看夜景。
「嗯,好,我知道了。你幫我處理一下,謝謝。」他請林文文去找房東確定租屋事宜。
結束通話後,他心念一轉,看著唐伊貝。
「小姐,我有個親戚有空房間要出租,因為是頂樓加蓋的,租金很便宜,所以我幫你租下那屋子了,現在你不用再擔心住的問題。至于唐先生的住院費用,健保會負擔,另外,我想唐先生應該有買保險什麼的,所以這部分,保險公司也會有醫療補助,你不用擔心付不出住院費用。」
頓了下,他在她身旁坐下。
「關于卡債的問題,可以找銀行協商,銀行會視你的狀況,提供符合你實際需求的還款方案。」他看了看她,語氣慎重的說︰「剩下的,就是工作的問題了。關于這部分,你要試著自己去做,我能陪你去應征,但不能幫你上班,懂嗎?」
那麼多困擾她的事情,他竟然這麼容易就找到解決的方法。
她傻愣愣的望著他,不知道應該為自己的沒能力感到難過,還是應該為他的幫助而感動?
閻靖祏見她一臉呆愣,有趣的笑了笑,伸手在她眼前晃幾下,「小姐?」
她收回心神,咬了咬唇,「你。你都對你身邊的人這麼好嗎?」
「你覺得我對你很好嗎?」他緊鎖著她的眼眸,探索她的心思。
「是。是啊。」她別開眼,避開他的注視。有點糟糕,因為她發現自己無法在他的凝視下,好好的把話說完整。
「不一定。」
「什。什麼?」唐伊貝的眼神飄了飄,最後落在自己的裙子上。
「我的意思是說,我不是對每個人都好。」
「喔。」所以他對她是有點特別的嗎?
這樣的訊息,讓她沒來由的感到喜悅,帶點酸、帶點甜,還有些小小的。緊張。
她低垂著頭,雙手不斷的絞扭著裙子,因此錯過了他始終沒離開過她臉上的深深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