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話劇比賽的當天下著不小的雷雨,卻一點也澆不熄所有「渥堂」學生的熱情;尤其美國知名劇團抵達的消息更讓全校師生為之瘋狂,誰都希望能夠一睹其中任何一位表演者的風采。
程寧卻沒有任何的興致,她趴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只是安靜地盯著窗外的雨,偶爾雨絲會順著風向打上她的臉,她也沒有要避開的意思。
她並不想回想,昨天邵敘泱是如何在程靜面前刻意說著令人難堪的話,他明明知道程靜就是她姊姊,卻沒有停止對她的調侃和傷害。
她該慶幸,昨天晚上邵敘泱後來並沒有來找她……
而程靜,也沒有回家。
那樣是最好的,那才是她要的平靜,不要再被任何人偷走了這份平靜。
她一直都是這樣的,不是嗎?安安靜靜地,什麼情緒也沒有。那麼,她心底也不該再有任何波瀾了,這樣的轉折並不是她要的。
也是她要不起的……
「對不起,請問有看到程靜嗎?」突然間,一個聲音劃破程寧靜默的世界。
程寧抬起頭,看到一個同班同學正探頭進門,東張西望地,一臉擔憂。
「嗯?」程寧皺起眉,不確定自己听見的。「程靜?她不在表演廳嗎?」
「哦,應該是這樣才對,可偏偏都已經要開演了,卻不見她人影,所有人都快找翻學校了。唉,不跟你多說了,我先去找人。」
程寧看著著急的男同學像一陣旋風般地疾轉出教室,留下滿臉錯愕的她。
程靜不見了?她跑去哪兒了?
反射性地起身,卻一時失去了方向感,不知該往哪兒去。
「怎麼了?你要去哪里?」
倏地,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介入程寧慌亂的思緒里,程寧同時也感覺到手臂上一陣溫熱──邵敘泱在她離開前拉住了她。
程寧的回應像是踫到什麼厭惡的東西似的用力甩開了他的拑制。
她瞪視他,只覺得一陣嫌惡。
「怎麼,你吃了炸藥?」邵敘泱收回被程寧甩開的手,改將手環抱在胸前。
「你為什麼在這里?」
「你剛才不是也听說了?女主角不見了,那我這個男主角唱獨腳戲行嗎?」
听見邵敘泱絲毫不覺得在意的回答,程寧感覺一股隱隱的怒氣襲上胸口。「程靜呢?她人呢?」
「你問我?」邵敘泱挑眉,仿佛程寧問了一個多無稽的問題。
「你們昨晚一整晚都在一起,為什麼她會在表演前不見了?」
「怎麼了?你很介意我們昨晚一整晚都在一起嗎?」邵敘泱拉了一把椅子坐到窗邊,視線投向窗外剛才程寧看了好一會兒的雨。
「邵敘泱,我問你程靜呢?這麼重要的事情她不會無緣無故消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可不可以認真地回答我!」程寧走到邵敘泱面前,視線直視著他。
停頓了好一會兒,邵敘泱才懶洋洋地回過頭,看見程寧眼里裝滿急切的擔憂。
「這不是正好?程靜不見了,反正你都把劇本背熟了,你上場和我演吧。」邵敘泱緊盯著她,似乎想挑起她眼底真正的情緒。
「你在說什麼啊,邵敘泱!你把這些事情全當兒戲嗎!你沒看到程靜有多重視這件事?!你到現在還在開玩笑?!」
「我沒有在開玩笑。你也說了這件事情的重要性,那程靜既然可以說消失就消失,那麼找到一個取代她的人難道不對嗎?」
「程靜不是說取代就可以取代的!」她朝他咆哮,覺得他根本不可理喻。
「程靜不可取代,那麼你呢?程寧,你存在的意義呢?」邵敘泱不知道程寧的底線到底在哪里,他只知道刺激她,一心想把真正的她給逼出來。
「邵敘泱,停止你自以為是的了解,你不是我,你永遠也無法明白我。」程寧撇過頭,她始終模不清他眼底盛裝的情緒。
她想逃,逃離這個人面前……他的眼神太過于炙烈,就像一把火要將她燙傷……
程寧轉過身,希望能夠在表演前找到程靜。
「程靜昨晚向我告白了。」
就在奪門而出的那一刻,程寧的腳尖突然僵在門框上。
「她親口向我承認,她參與的目的是為了我,根本不是為了什麼鬼榮學了你確定,你還要去找……你那高尚的姊姊嗎?」
程寧沒有回過身,起伏的肩膀卻透露了她激動的情緒。
她從來都沒想過,程靜……竟然喜歡邵敘泱!那麼驕傲的程靜竟然……
「怎麼樣?很驚訝嗎?」邵敘泱走到程寧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想知道我怎麼回答她的嗎?」邵敘泱蹲,讓自己的眼能夠平視程寧。
程寧的反應卻是別過頭去,再也不想正視他的眼。
邵敘泱卻沒有放過她的打算,他的視線繼續追著她。「我告訴程靜……比起她……我似乎對她的妹妹更有興趣……那個叫程寧的同班同學。」邵敘泱像惡魔般的嗓音一字一句穿進程寧的耳里。
程寧呆住了。
「你……你說什麼?」程寧不敢相信,邵敘泱竟然在程靜面前揭穿這個秘密。「你怎麼可以這麼做!」
「是啊,才剛演完一出同班同學相見歡的戲碼,接著就直接拆穿她的身份,還告訴她說她其實比不上她的妹妹,這樣……很有趣吧?」
「邵敘泱,誰準許你這麼做了?!你明知道程靜費了多少心思,她是這麼驕傲而完美,你怎麼可以這樣拆穿她!難怪她會消失,你到底在做什麼?!邵敘泱!為什麼要這麼自以為是的做這些?!」
「她高尚,你就非得唯唯諾諾地配合嗎?」
「不關你的事!」就像再一次被踩到痛腳,程寧激動地大吼。
「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有多蠢?誰在乎過你的感受?你還在為你那高尚的姊姊守著什麼該死的秘密?」想起昨天程靜一臉嫌惡、急于撇清和程寧之間關系的模樣,邵敘泱覺得胸中一把火仍在延燒。
而程寧竟然說這一切不關他的事!
「對,我是蠢!可不可以請你離我遠遠的!」
話落下,程寧轉身就跑!她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子。為什麼邵敘泱要這樣介入她的生活、揭穿這一切?她不明白他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到底想得到什麼?!
他難道不知道,她其實有多心痛?
這一次,邵敘泱並沒有拉住程寧,而是放任她離開他的視線。
不一會兒,站在窗邊沒有移動的邵敘泱看見程寧沒入雨中的身影。
沒有打傘,他明白程寧是刻意讓自己淋濕……
雨變得又急又大,程寧踉蹌的背影愈來愈小……
邵敘泱仍是一動也不動,沉著的臉色始終若有所思。
一直到程寧的身影消失後,邵敘泱還是沒有離開。
話劇比賽的隔天,就是「渥堂中學」的期中考試,誰也沒敢掉以輕心,正如同誰也沒敢再提起昨天的事。
昨天一直到最後,程靜都沒有到場;少了女主角的戲碼自然無法成功登場,也等于是放棄了這一次的比賽。
據程靜的父母向老師表示,程靜因為得失心太重,導致表演前每天晚上都無法入睡,同時又要應付隔天的考試,如此的重重壓力下,終于讓程靜在比賽當天早上因為身體極度虛弱而倒下,以致根本無法及時赴約,狀況根本不允許她再逞強了。于是,程靜的父母只好堅持讓程靜留在家中休養,讓程靜忍痛放棄這次的大好機會。
老師同時也代程靜的父母傳達了對這個如此重要的比賽程靜卻缺席的歉意。
而既然理由是這般,眾人即使覺得可惜,卻也沒有責怪的意思,畢竟程靜也是因為比賽壓力太大的關系而倒下,並非畜意缺席嘛!
因此,隔天也沒人特地再提起此事,反正早已跟勝負沒有任何關系了,雖然有點可惜,還是選擇全心投入隔天的考試要緊。
程寧覺得有點昏眩,不過當她看見程靜出現在位子上之後總算是安心了。
「程寧,你還好嗎?」
昏天暗地中,程寧听見坐在後頭的沈芯恬傳來關懷的聲音。
「……嗯……我沒事……」她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好吧,如果有事要說喔。」沈芯恬低下頭埋首課本里準備下一堂的考試。
沒事才有鬼!
邵敘泱見到的程寧就是這副有氣無力的模樣,仿佛連轉過頭的力氣都沒有。
肯定是因為昨天的一場雨,她沒有任何遮蔽地就沖進大雨里,這下恐怕是因為淋雨之後而引發的後遺癥吧,才會整個人像攤軟泥似地癱在椅子上。
「……咳咳……」程寧極力壓抑才能讓自己不咳出聲音影響到其他人。
隨著程寧的咳聲,邵敘泱的眉頭愈鎖愈緊,他感覺她根本就撐不下去了,卻還要逞強來考試。一如她奇怪的邏輯,絕對不會讓自己與眾不同,連考試也不能缺席。
是吧?她這次又準備要讓自己拿幾分呢?
邵敘泱緊盯著她,看她支著頭極不舒服的樣子,甚至連眼楮都眯上了。
等到試卷發下來之後,每個人都埋頭作答,只有程寧拿著面紙捂著臉,脹紅著臉不讓自己咳出聲。
那樣子讓邵敘泱看了極不舒服,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勉強自己?而且他發現她根本就沒有認真在作答,甚至連試卷都沒有力氣翻。
不動聲色地,邵敘泱從抽屜夾縫中拿出一張剛才在傳遞答案卡時多拿的一張,他重復地填著兩張答案卡……
等到考試結束,老師要求最後一位同學收答案卡時,邵敘泱有禮地表示要幫忙鄰座的沈芯恬收答案卡後,一並抄走了程寧桌上的答案卡,悄悄地偷天換日。
一連五科考完,邵敘泱自作主張地幫程寧「完成」了所有的考試。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站在公布成績的榜單前,程寧呆住了,整個人像生了根似的一動也不動。
整個穿堂也因為這一次奇異的排名而不似從前的熱鬧,反而噤若寒蟬。
程寧可以感覺到許多目光投射在她身上,讓她更加動彈不得……
她不知道事情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會發生這麼可怕的事……
僵硬地轉過身,程寧刻意忽略所有人帶著懷疑和不可思議的眼神,默默地離開了穿堂。
一直到結束了一天之後,程寧迅速避開所有人的注目,離開了學校,只想快速回到家里,唯有躲在房間里面她才會覺得安全。
程寧卻萬萬沒想到,家中另一個風暴正等著她──當她一開門,就看見程靜穿著完美無瑕的制服,一臉鄙夷和不屑地盯住她。
本想假裝不經意地越過程靜,但她的一句話卻止住了她的步伐。
「你很得意吧?程寧。」程靜寒著一張絕美的臉蛋。
程寧沉默,並不想表示任何意見,只是一逕地搖著頭。
「啊,你是該得意啊,表面上裝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清高模樣,事實上呢?要不要跟我分享你跟邵敘泱是什麼交情,還跟他一搭一唱演出一出好戲羞辱我、揭穿我。哈!你還真是演技精湛啊,我真懷疑話劇比賽當天你怎麼沒有自告奮勇?」程靜一字一句都帶著如冰刀一般的指控,不讓程寧有喘息的空間。
「接下來呢?程寧,你告訴我你要怎麼做?向全世界揭穿我嗎?啊?怎麼不說話?何不直接明了的告訴我你的下一個動作?」
「不是……程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每當程靜靠近一步,程寧就愈往後退。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根本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錯。
程靜寫滿憤怒的眼神讓她不寒而栗,她從來不想跟程靜爭任何東西,她知道她好勝心強,強到會不擇手段,即使她們是親姊妹也不會放棄……所以她才固守自己的城池,不讓人有一絲絲逾矩的機會。
「不是我想的那樣?那你倒是說個我愛听的啊。程寧,以為你安安分分的就好,可你竟然這麼貪心。你明明知道我喜歡邵敘泱,竟然還介入得神不知鬼不覺……怎麼?搶我的東西讓你覺得很有成就感嗎?還是你不聲不響地拿了第一名把我拋開,是不是也覺得很有趣?」
程靜好恨!好恨這個從小到大她都知道比她還優秀的「妹妹」!
她恨她的逆來順受、恨她的噤若寒蟬、恨她自以為是的成全退讓!程寧的一切、一切都讓她覺得惡心!
「程靜,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你讓我好害怕……」
「我讓你害怕?我看可怕的人是你吧?接下來你還要把我的什麼東西給奪走?你何不一次明白的說出來?看我出糗、看我失敗,你很得意吧?程寧,你很得意吧?!」說到最後,程靜幾乎是激動憤怒地大吼,甚至伸出雙手猛力搖晃程寧縴弱的肩頭。
「沒有,姊……我沒有……」
「不要喊我!你讓我覺得惡心極了!」她猛力一推,就好像是踫到什麼髒東西似的甩甩手。
程寧呆住了,心像是被硬生生挖出來一般痛楚。
痛得她幾乎無力承受……
程靜原本不想就這麼放過程寧,但忽然間母親返家的聲音從前門傳進屋內,程靜于是收回到嘴的話。
「你滾回你的房間吧,你不如想個好理由解釋?」程靜笑了,嘴角透出一個詭異的弧度。「我倒要看看她是會相信你還是我。」話落,程靜瞬間斂起了笑容,奉送程寧一個極度冰冷的眼神,幾乎就像讓程寧掉進冰桶里。
程寧看著程靜決絕的背影,想拉住她說些什麼,喉嚨卻像是被人緊緊掐住似的什麼聲音也無法發出。
捏緊的拳頭、掐緊的指甲幾乎陷入手心里,但她卻一點知覺也沒有。
一直到母親梅玉淨進門的聲音愈來愈近,程寧才在突然間驚醒,明白千萬不能讓母親看見自己現在的狼狽模樣。
轉過身,程寧腳步如鉛般沉重,一步一步……都教她心痛為難。
程寧躺在床上,不知怎地竟淚流不止,讓她感覺到昏沉。
等她清醒一點時才發現自己竟忘了起來替母親送今日的蔬菜去邵家,而母親竟也沒有到房里喚她。
坐起身,程寧呆坐在床頭,腦海中不斷浮現方才程靜鄙夷的臉、還有那字字句句對她的指控和輕視……程寧卻只能沉默地伸出雙手緊緊捂住臉,忍住不讓淚水再潰堤。
突然間,一個熟悉的聲音透過玻璃窗傳里來。
咚,咚,咚,一聲接一聲,以程寧早已熟悉的頻率響著。
程寧倒吸一口氣,心中突然掀起一陣漫天波濤,她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疾速地站起身,奮力沖到窗口,猛力打開窗──
窗外的人正是邵敘泱,他動作熟悉且輕松地一蹬便進了程寧的房間。
「邵敘泱!你到底動了什麼手腳!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說、你說!」因為哭泣而改變的聲音變得嘶啞,程寧在邵敘泱還反應不及的時候重重地朝他的手臂揮去,仿佛這樣才能夠將他徹底逐出她的世界。
「你哭了?怎麼了?」邵敘泱卻仿如沒听見程寧激動的問話,盯著她紅腫的眼楮,伸出手就要覆上她的臉。
然而程寧一個不留情的猛揮,將邵敘泱的好意徹底甩開。
「不要踫我!」
「你被欺負了?」邵敘泱皺眉,他不曾見過程寧這個樣子。
在他面前,她是永遠都不認輸、永遠不可能哭泣落淚的程寧。
「我怎麼了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只想知道你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害慘了!邵敘泱……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嘶啞著嗓子,程寧強忍住不哭,但破碎的聲音卻顯示出她的激動。
「我剛從老窩那兒回來。」邵敘泱沒有回答程寧的問題,反而直視著程寧的眼楮,一種異樣的情緒強烈地沖擊著他的心髒。「我求他把你的事情全都告訴我。」
當他今天在學校看見程寧整個人不對勁,如失去魂魄一般地茫然時,他就知道程寧背負著太多沉重的情緒,讓她強迫自己喜怒不形于色,壓抑自己的情緒,試圖佯裝平靜無波。
但他就是知道,這不是原來的她。
他是故意動手腳,在考試當天把程寧的答案卡換成他重復涂寫的第二張答案卡,他讓她變成第一名,他認為這才是程寧應得的……
老窩禁不住他的一再懇求,總算把程寧埋藏在心中很久的故事告訴他。
他听完後,一點也不同情她!謗本是愚蠢又盲目的求次行為。
「老窩告訴你?你憑什麼要老窩告訴你什麼!邵敘泱,你到底有什麼企圖?為什麼要這樣揭人隱私?這樣很有趣嗎?你得到了答案又如何?」
「我不覺得有趣,我只是把你應得的還給你。」
「我應得的?你很了解我嗎?啊?你有問過我的意見嗎?」程寧忍不住淚水又再次蒙了眼楮。
邵敘泱忍住再次伸手的,看見她的淚水,心頭閃過一絲酸擰。
「你應得的至少不是你的愚蠢和成全。」邵敘泱一針見血地說著。「你以為你這麼做程靜就會感謝你嗎?從小到大,你的琴棋書畫哪一樣輸她?就為了她的好勝心,你就必須在父母面前假裝自己是對一切都沒興趣的笨蛋?就因為程靜嫉妒你芭蕾舞跳得比她好、轉圈比她完美,她就可以在你的芭蕾舞鞋里丟釘子?而你明明看見了,竟然還真的去踩了,自此之後就這麼放棄了舞蹈!你覺得你很偉大嗎?你以為你默默流淚有人會看見、會有誰同情嗎?」
程寧瞪大眼,呼吸急促,害怕邵敘泱說出更多……
「從前念書的時候,明明是程靜作弊嫁禍在你身上,你也該死地默認?讓你的父母對你失望咆哮、然後一步步放棄,而你還是愚昧地選擇退讓?就只是為了保全你那完全不會感激你的姊姊嗎?」邵敘泱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他沒見過像她這麼委曲求全的人。
「這不關你的事。」程寧撇過頭去,忽視邵敘泱語氣里的輕蔑。
「程靜始終在傷害你,把所有的過錯往你身上推,從小到大把你的作品當她的作品交出去,只為了成就她自己!如果我猜得沒錯,就是因為這個情況,所以你寧願放棄一切,把自己包裝得好好的,假裝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讓程靜以為你已沒有利用價值,而你也不必再為她做這些事情了?對吧?」
回答邵敘泱的只是程寧的無言以對。
「我真是沒看過像你這麼愚蠢又盲目的人了!」邵敘泱忍不住動了氣。
「求求你不要再說了。」突然間,程寧伸出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臉。
邵敘泱沉默著,眉頭深鎖,半晌後,他听見透過程寧指縫間傳出的啜泣聲。
「……像你這種被期待著出生的孩子……怎麼可能懂得我的心情……不要說得一副好像你有多麼了解我……為什麼我要委曲求全……為什麼程靜做的這些我都願意承受……你可曾想過為什麼……像你這種人……成功了,會有多少人為你喝采……而我的出色……並不會為我帶來快樂……那我為什麼要出色……嗚……」淚水透過指縫間不停地流淌。
邵敘泱伸出手,想要拉下程寧的手,但她卻不肯放手。
「……好……既然你那麼喜歡揭穿我……那我就全部告訴你、全部都告訴你……我跟程靜……是同父異母的姊妹……我的母親……根本不是我的親媽媽……」程寧的雙手總算在邵敘泱的掌控中松了手。
她淚流滿面,眼眸里盛滿絕望的情緒,緊緊被邵敘泱抓住的手輕顫著。
「……說來有多麼慚愧……我的生母……其實就是程靜的阿姨、我母親的親姊妹!這樣你听懂了嗎?啊?邵敘泱,你听懂了嗎?你不是很想揭穿我?你不是很想看我笑話?我的生母勾引了她的妹夫,還懷孕生下了我!你听清楚了嗎?邵敘泱……你听懂了嗎……」說到傷心處,程寧忍不住又嗚咽出聲,縴弱的肩頭止不住抖動著,每一個小動作都明白表現出她是多麼無助和無措。
「程寧?」邵敘泱伸出手握住她的肩頭,他沒料到藏在這些原因之下竟是這麼驚人的秘密。
「……我的生母在借住在這里的期間,竟然和我爸爸發生了這麼不堪的事情,萬分羞愧的心情讓她選擇逃跑,沒想到卻懷了我……最後逃不過良心的譴責,把我生下來之後送回程家……她就自殺了……我甚至還沒看過她的模樣……」哭到無力,程寧選擇蹲,她抱著膝蓋,細訴著從來不曾告訴過任何人的過往。
「為了彌補這個錯誤,我父親很努力、很努力地扮演著好丈夫、好父親的角色……而我母親……其實是我阿姨……我明白她面對我的存在是多麼矛盾……她其實可以恨我、可以把我趕走啊……但她卻沒有這麼做……我生母走了,她若無其事地養育我、想要和爸爸維持和平的假象……若不是程靜在一次的盛怒之後把這一切月兌口告訴我……我會永遠被蒙在鼓里……你說……我怎麼還能夠剝奪程靜原本應該擁有的?這一切……我根本都不配得到……程靜對我的埋怨……我沒有立場辯駁……」
邵敘泱安靜地听著,沒有打斷;他知道如果錯過了今晚,程寧會把這一切繼續鎖在她心底深處,任誰也敲不開,就像一個封閉了無數年的箱子。
而他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他要程寧面對自己、也面對他。
「……而邵敘泱……你為什麼要來破壞這一切……像你這種人……一出生便注定了美好的身世……沒有負擔的過著生活……憑什麼介入我的人生?有什麼資格評判什麼該是屬于我的……我甘心把一切都還給程靜……這樣也錯了嗎?啊?邵敘泱……你告訴我啊……你憑什麼……到底憑什麼……」似乎是哭得累了,程寧的聲音愈來愈小,到最後,一聲聲都像在呢喃。
邵敘泱的回答是伸出手將程寧蜷縮成一團的身子緊緊圈進自己的懷里。他沒料到事情竟會是這樣驚人的發展。
「好了,別哭了。」他吻著她的發絲,就像每夜離開前那樣。
說出藏在心底最深層的秘密,程寧整個人就像是虛月兌了一般,再也沒有力氣抵抗,就這麼倚在邵敘泱懷里,只是任何淚水流淌著。
「邵敘泱……像你這麼高貴出身的人……怎麼可能會明白?為什麼要自以為是的說了解我……我其實有多喜歡英文你知道嗎……好喜歡話劇……好喜歡芭蕾舞……好喜歡彈鋼琴……可是我都不敢去踫……程靜討厭我和她一樣……她不要我比她好……她都把我的東西全部搶走,偷我的成績、偷我的作品……我好傷心……不敢再學……」
「我知道,我都知道。」感受到程寧此刻是如此全心全意的信任他,邵敘泱小心翼翼地抱著她,說話的同時,輕輕貼著她的耳,雙手輕柔地撫著她的發絲。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干涉我的生活了……程靜的眼神……讓我很害怕……」
听著程寧無助的聲音,邵敘泱心底有千萬種聲音,他想告訴她,他的干涉只會讓她更好、他會帶她離開這樣壓抑的生活。他是沒有辦法選擇出身沒錯,但也因為有這樣的力量和背景,他才有足夠的能力讓她的生活再也不必這般壓抑。
但邵敘泱還來不及說出口,沒想到此刻會有人闖入她房里──
只听見一道聲響,急著進房卻忘了將房門落上鎖的程寧只能僵硬地望著倏然被打開的門扉──
「天啊!程寧,你在做什麼?!」梅玉淨完全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當她听到程靜轉述程寧在學校靠著作弊得到第一名的事件之後,沒有立刻沖到樓上把程寧抓來詢問,就是為了給她反省的時間。沒想到時間一久,她沒主動下來說明就罷,當她上樓後竟看見了這樣的畫面──程寧和一個男孩子在房間里摟摟抱抱的親密畫面。
「你這個該死的丫頭!竟敢偷偷模模把男孩子帶回房間!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梅玉淨氣急敗壞,伸手就往兩人身上揮打。「你不學好,在學校作弊……真是可惡!現在還在家里給我搞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我苦心教育你,這就是你的回饋嗎!我總算是見識到你的本性了程寧!」梅玉淨氣得大吼。
從來沒見過梅玉淨這樣猙獰面孔的程寧只能愣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夠了!住手!」邵敘泱見狀,將呆住的程寧捍衛在自己的臂膀下,不讓她受到一絲絲傷害。「請你冷靜!」
「解釋啊?有什麼好解釋?程寧你這個壞丫頭……竟是這樣回報我!」
「邵敘泱……天啊……你怎麼會在這里……」突然間,門邊傳來一道難以置信的尖細嗓音,程靜捂住嘴,完全無法相信眼前的畫面──她听見吵鬧聲而上樓,卻不敢相信邵敘泱竟會出現在程寧房間!
「邵敘泱?」女兒說話的聲音讓梅玉淨總算稍微冷靜下來,精明如她,听見程靜喊出這個名字之後,迅速在腦中抓出屬于這名字的來源。「邵少爺?你是前面邵家別墅的邵少爺?」梅玉淨知道程靜很喜歡邵敘泱,但她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從來也沒看過邵敘泱生成什麼模樣,沒想到竟會是在這種情況下見面。
而嘲諷的卻是,邵家少爺分明是程靜喜歡的對象,卻出現在程寧房間里,甚至親密地抱在一起……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真是該死……邵敘泱……你說的竟然是真的……你拒絕我……竟然只是因為她!」緊緊握住拳頭,程靜無法冷靜地看待眼前的景象──只見邵敘泱親密的擁住程寧肩頭……他拒絕她的告白,竟真的是因為程寧……
她好恨、恨死了!這個討厭的程寧!為什麼她什麼都可以比她好?!明明她的存在一點也不光明正大,為什麼卻樣樣比她好?!
「你好惡心!你跟你媽媽一樣!」程靜口不擇言、嫌惡地啐口氣,憤而轉身跑開。
梅玉淨似乎沒料到程靜竟會在程寧面前提起這件事,面孔在一瞬間微微變了色,但隨即斂起。
「邵少爺,真的很抱歉,我不曉得為什麼你會在這里,難不成是程寧找你來,拜托你什麼事嗎?我已經听程靜說了,程寧靠不正當的手段拿到了這次的第一名,你千萬別輕易答應她做出什麼糊涂事……」
「媽……你在說什麼……我沒有、我沒有!」一切事情的發生就像一出荒腔走板的戲碼,讓程寧的人生在一瞬間風雲變色,她沒有反抗的力氣,就像一只被困住的野獸在做著最後的掙扎。
梅玉淨卻置若罔聞,她耐住性子,小心翼翼地斂起方才咆哮的聲音,面對邵敘泱的表情已不復方才的猙獰。「邵少爺,我看靜剛才肯定是誤會什麼了,你能不能去跟她解釋解釋?你知道,靜很喜歡你,性子也比較直一點,她看到你在程寧房間肯定不太高興,不過我知道一定是程寧找你來有什麼特別的目的,我改天再幫程寧轉達,就麻煩你幫個忙。」梅玉淨幾乎是懇求的語氣了。邵家不僅家大業大,邵敘泱更是女兒程靜經常掛在嘴邊思思念念的人,甚至為了親近他而不惜轉班,就是為了能夠增加親近他的機會。
現在,卻因為程寧而打壞了所有美好的計劃。
「我想,這之間一定有什麼是我和靜誤會的,不過不要緊,我相信邵少爺你可以幫我安撫靜的……你知道她很喜歡你……」
「沒什麼誤會,一切就是你們看見的這樣。」隱忍著情緒,邵敘泱強迫自己耐著脾氣。事實上一連串的吵鬧已經讓他耐心漸失,若不是旁邊還有一個如小兔受驚般脆弱的女孩,他早就拂袖而去。
邵敘泱總算是見識到了程寧是活在什麼樣的環境里。
「不,邵少爺,你肯定是誤會了什麼……靜她平常不會這個樣子的,一定是程寧做錯了什麼,她才會這麼生氣……你和程靜是好同學,應該很了解她才是……我不曉得程寧今天說了什麼奇怪的話讓你相信她……」
「抱歉,我不想再多談,我希望可以把程寧帶走。」他可以感覺到程寧的情緒已經在崩潰邊緣,他不要再讓任何人有傷害她的機會。
他緊緊握住她輕顫的手,感受到她的冰冷。
「不行啊……邵少爺……我看靜的情況也不穩,她比程寧更需要你。程寧這兒由我來教訓就夠了,我還沒跟她清算她作弊的事情呢。唉,她也不是第一次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了,以前就為了拿高分而作弊……今天會發生這種事只能怪我管教不周。」說話的同時,梅玉淨伸手用力拉住程寧的另一只手,不讓邵敘泱有帶走她的機會。
始終杵在中間的程寧感覺左右兩邊的力量就好像是在拉扯她的心……讓她的心瀕臨崩潰邊緣──
「夠了……求求你們……都別再說了……」顫抖的聲音道盡了心力交瘁的苦楚,程寧猛一揮手,把兩邊拉扯的力量都給甩開……
她沖向敞開的門扉,只想逃開眼前令人窒息的空間!
「程寧!」身後傳來邵敘泱疾喝的聲音,但她再也不要听了……
跑!
這是程寧此時空白一片腦子里的唯一念頭──無止盡地跑,把所有發生的難堪記憶全都遠遠拋諸于腦後,最好什麼痕跡都不留!她只希望,跑離了這一片黑暗的樹林,就能夠當作什麼事也不曾發生,她不曾見過母親的怒目橫眉和姊姊眼底強烈的鄙夷輕視。那些她藏在心里如蟻般啃嚙著她的猶豫和不安也隨著她的腳步統統消失,不曾佔據她的心──
只要跑出父親栽種的這片樹林,她依舊是那個平凡得讓人過目即忘的女孩……那些曾經泛起的漣漪全都成為幻想中的波紋,她的生活馬上就可以回復原來的清淡……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可怕的惡夢罷了,等她醒了,就會全部消失……
思及此,她的腳步再度加快,咻咻的磨擦聲成為林子里最奇異的聲響。
「別再跑了!」突地,幽黯的森林里傳來一聲急促的男聲,寂靜應聲劃破。
邵敘泱追上程寧,用力扯住她柔細的手腕,讓她的步伐因他的力量而停止。
「你到底要跑去哪兒?」緊緊攫住她的手加重了力道,像是想透過這個動作宣告她別想從他手掌心逃走。
但程寧卻沒有轉過身,讓他始終只能盯著她倔強的背影;那清瘦的翦影他始終牢牢印在眼底,以為該是綿綿密密地被他生生世世看護著,邵敘泱從來也沒想過那道背影竟會成為往後十年里,盤據在他腦海中最長最深的回憶。
「我知道你難受,但我還是要告訴你,不論你母親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全都沒有意義。你不需要再唯命是從了!為什麼要委屈自己去服從?那不過是一種愚孝罷了!她們真的在乎過你嗎?她們真的懂你嗎?把話說得重是希望你清醒、是希望你看清!」暗夜里,明明該細心呵護她,他卻忍不住地朝那道始終背對著他的身影咆哮怒吼。她的逃開證明了她對他的不信任。
銀色的月光從樹葉間隙篩落灑進樹林,在他氣惱的臉龐上形成晦澀黝臞的陰影。
「說話啊!」盛怒之中,邵敘泱猛力拉著程寧的手用力甩了甩,就是要弄痛她,最好能藉此把她的愚昧給甩開。「說話啊!」咆哮聲更大。
「你……到底以為你是誰?是神嗎?誰給予你這種權力說這些話?!你憑什麼去評判我和我母親的對錯……」半晌後,她總算是開口了,聲音卻像是從冰里鑿出,字字句句透著寒意。
「憑什麼?我憑什麼?我喜歡你、我愛你!這樣的答案你滿意嗎?」他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剖開自己的心,即使他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但盛怒卻仍教他氣紅了眼,听見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話語,更加熾他已燃燒的怒火。
程寧搖搖頭,唇邊逸出一絲冷笑,听見他的答案並沒有讓她比較好過。「恕我愚昧。我不懂,這就是你所謂的愛嗎?毀了我的生活就是你表現愛的方式嗎?那麼恕我無法接受……如果不是因為你,怎麼會變成今天這樣難堪的局面?如果不是你,我又怎麼會讓自己變成這個樣子?我的家人又怎麼會對我不諒解……」
「夠了,閉嘴!」邵敘泱嘶吼,伸手用力扳過程寧的身體,不讓她閃避。程寧的言語和動作明確傳達出她對他的抗拒,那讓邵敘泱感覺憤怒。「為什麼到現在還在抗拒現實?你的家人對你不諒解?無論你是誰的孩子,這樣子的對待叫做不諒解?根本是唾棄、是視若無睹、是視如敝屣──」
啪!不讓他有把話說完的機會,她揚起的手在他臉上印下一個火辣辣的憤怒印記。
「我允許你管過這些事嗎?他們怎麼對待我到底與你何干?我就算再怎麼看不清想不透,也毋需你多管閑事。」沉著聲音,陌生而寒冷的表情僵持著。
「多管閑事?對,我就是該死的多管閑事!」心底閃過一絲窒息般的絞痛;他這輩子活到現在還不曾為了誰出賣過自己的情緒,對其他人,他從來無欲無求,即使是他的家人都難以讓他分割出一絲情緒。唯獨她,自始至終閃避他的她。
面對邵敘泱的坦白,程寧卻選擇撇開臉。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什麼?一味逃避不能為你解決任何事!我不要什麼多余的答案,我只想知道什麼時候你才可以為自己而活。看著我說話,不要再轉過身了好不好?!」再次用力扳過程寧的身體,緊緊抓住她的雙臂,口氣激動。
程寧還是不看他,寧願低下頭。
卻也因為這一低頭,程寧看見了邵敘泱赤果的雙腳。為了追逐她,他匆忙得連鞋都來不及穿回,尊貴的少爺身份也顧不得了,竟然願意為了她……一個不值得的她……一陣鼻酸如海潮般席卷而來,她知道如果邵敘泱再逼迫下去,她就要棄甲投降、在他面前軟弱落淚,再次投入他的懷抱了……
他愛她……他竟然說他愛她……她怎麼有資格接受這一份愛……像他這麼高貴的人,竟然會愛上平凡懦弱的她……到現在,程寧終于明白邵敘泱對她的侵略是一種她從來不曾得到過的關注……而她只知一味地抗拒,從來沒想過藏在背後的意義……
不,她不要這樣的結果,她不想、也不要再這樣痛苦了。
母親和程靜責怪、輕蔑的神情不停地在她腦海中放大,那嚴苛的字字句句幾乎教她支撐不住……是嗎?她們對她……從來都是視若無睹、視如敝屣嗎?為什麼要這麼見血地告訴她?她從來都是什麼都不求的啊,只是想……一直平凡安穩的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過每一天,為什麼邵敘泱連她這個小小的願望也要戩陂?
深吸口氣,程寧抬起頭,這一次,沒有再避開邵敘泱寫滿怒氣和焦灼的眼眸。
「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嗎?好,那我明白的告訴你──像你這種擁有完美人生的人,不曾靠自己的努力去生活,一輩子也沒資格愛我。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寧願不曾遇見你;如果不能選擇……我希望,你徹底消失在我生命中。」
墨夜中,世上一切仿佛都凍結在這一句話里。
邵敘泱表情就像蠟像一般瞬間不再有情緒,這一次他沒有再開口。
扯住程寧的手徹底僵硬。
半晌之後,指尖不再有力,一吋吋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