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雙心獨愛 第2章(1)

冬日的風格外凜冽,夾雜著漫天冰涼的細雪呼嘯而過。在這蒼茫飄飛的細雪中,五米外便無法看清前方的景物,然而,有一個人卻臨窗負手而立,靜靜地看著窗外。他看的不是院中景致,也絕非漫天的風雪,他什麼都沒有看,僅僅是站在那里。

那白色俊挺的身影,在風雪的映襯下顯得有些落寞……

「此情可待成追憶……」

在這種冰冰冷冷的天氣,說出這種淒迷之詞的人想必是心事甚重且多愁善感。然而,說出這句詩的人是朱皞天,他絕非多愁善感之人。他是個果敢、剛強,心深似海的人。進退于權力中心,周旋于君臣上下,他是個再現實不過的人,甚少有情惑于心的時候。

然而,此刻一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卻帶著淡淡的愁緒和些許的迷茫。追憶之情,並非絕對關及風月,但以此種語氣神態說出口,就非得與女子有關了。而且,還是個對他而言,非同一般的女子。

卓兒靜靜地守在一旁,不言不語。這句話不是說給他听的,所以他不必回答。屋內的炭火燒得很旺盛,時而竄出的火花與窗外飄飛的白雪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時不時地走過去添上幾塊煤炭。看見桌上的茶杯沒有冒熱氣了,他便會將茶杯拿到炭火的隔板上加熱片刻。

沒有人叫他做這些,以前也沒有人做這些。

「唉……」

一聲嘆息,然後朱皞天緩緩轉過身,走到書桌前坐下。眼中的疲憊較往日多了幾分,他端起桌上始終冒著白氣的茶杯,淺啄了一口,然後輕輕地放下。仿佛怕驚擾了什麼一般緩慢,杯落無聲。他的臉被白氣氤氳出淡淡的朦朧,濃化了那份淺淺的愁緒。

朱皞天閉上眼半晌,繼而輕聲說道︰「卓兒,把架上的《艮岳記》拿來。」那聲音帶著點點的倦意。

「是。」

卓兒將《艮岳記》放在他面前,然後轉身,打算輕輕退出書房。通常在朱皞天看書批文的時候,他都不會留在他身邊。朱皞天一直都是獨自閱文,現在雖然多了他這個書童,卻也依然不習慣有人守著看書。于是,他總是很自覺地離開。

「卓兒,你留下。」朱皞天在卓兒走到門口的時候開口說道,似乎是考慮了一番才做的決定。

「是,王爺。」卓兒答道,回到桌子旁邊。

朱皞天翻開書,微微揚眉,然後開始閱讀。一行一行,一頁一頁,他靜靜地看著,卻並沒有再發一語。卓兒自然不會明白他今天留下自己的原因,他不說,他也就不問。

在這樣的風雪天,看著他看書的樣子,卓兒唇邊劃過一絲淡淡的笑。只是這笑,含了七分苦澀,三分寂寥。

自己曾經,也在這樣的風雪天獨自看著書。任屋外風雪再狂,他藏在自己的居所,以牆為盾,以窗為眼,懷著一份溫暖的竊喜,看著外面的風雲變幻。

那是一種幸福。

一種他極力珍惜的幸福,可是,無論他怎麼珍惜,終究還是消失了。是自己的倔強和頑固使這幸福結束得這麼快,這麼徹底……

炭火小了一些,卓兒走到炭爐前,拿起地上的煤塊放入燒紅的煤堆中。許是因為一股寒風吹了進來,或是因為他扔得太重,爐子里猛地竄出一襲火星,燎過他的手背。一陣鑽心的疼痛自手背傳來,卓兒深深地皺眉,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片刻後,他仿佛完全沒事一般舒展了眉宇。

然而,躥起的火花卻發出 啪聲,在靜謐的房間顯得突兀。

卓兒回頭看了看朱皞天,見他依然埋頭于書籍之間,暗自松了口氣。他走回書桌旁,將雙手背在身後。這時,朱皞天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看他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長,還有些疑惑。

「你……」朱皞天開口說道,卻只是一個「你」字便沒了下文。

「是,王爺?」卓兒見他似乎有話,便應聲道。

「不,沒事……」朱皞天垂眼繼續看他的書,只是此刻他有些心不在焉了,又或者他始終沒有專心于眼前的書籍。

今天的他,完全失了往日的干練,是因這凜冽蒼茫的風雪,還是人?

「拔翠琪樹林,雙檜植靈囿。上稍蟠木枝,下拂龍髯茂。撐拿天半分,連卷虹兩負。為棟復為梁,夾輔我皇構。」朱皞天輕輕地念道,繼而抬眼看了看卓兒,說道︰「卓兒,你可知道宋徽宗的這幾句詩做何解?」

卓兒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歪著頭想了想,然後以一種近乎猜測的語氣說道︰「徽宗此詩,意寓隱諱。卓兒只知兩處,其中一處卻也不知解得當不當。」

「但講無妨。」朱皞天帶著笑意說道,眼下滑過一閃而逝的驚訝,瞬間掩飾得干淨。

「‘檜’字,指的應是秦檜,‘半分’以及‘兩負’應是之後金兵南下的預兆。而末尾一個‘構’字,棟梁輔皇構……許是天下之構吧。」卓兒回答道,雙手始終負在身後,這使得他看起來多了幾分書生氣,再加上此刻解詩意寓,他便更不像個書童奴僕了。

「呵呵,卓兒,好才學啊!本王算是開了眼界了。不過,最末那個‘構’字,並非天下之構,而是暗喻宋徽宗之兄康王的名諱。當然,這也只是本王的推測罷了。」朱皞天微微笑著,端起茶杯飲了一口,頓時口喉之中一股暖意。

他微微一怔,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茶水始終是熱的。

朱皞天看了看皺眉思索著的卓兒,笑了。

心中有種東西,變得輕了,熱了……

「啊!秦檜和康王是……呃……」卓兒忽地拍手叫道,這一叫不要緊,但這一拍卻扯動了手背的燙傷,痛得他急忙住口,但卻沒有痛呼出聲。好像疼的是別人,而那個「別人」的疼及時讓他知道了而已。

「你從來不叫痛的嗎?」朱皞天拉起他的手,仔細看了看,然後用衣袖輕輕拂去上面的些許炭灰。白皙的手背上,有幾點燙破了皮,露出粉紅的細肉,周圍有一些紅腫。應該是很痛才對,對于一個細皮女敕肉的書生而言……

朱皞天幾乎已經確定他出生尊貴了,而且很有可能還是王侯將相之家。否則不會如此熟識歷史,卓兒的才學恐怕不在他之下。而他的手,只有中指指尖生了一些繭子,想必是常常提筆之故。他應該沒有家事之累,也不曾受過生計之迫,否則那手掌應有其他的繭子。可見,他行乞的日子並不長久。

可是卓兒很能忍,忍痛忍寒。

朱皞天知道他燙傷了。習武之人听得見細針點地之聲,聞得到游蛇吐舌之響,那火星躥起的響動可算不小了。他連那火星落膚之聲都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不會不知道卓兒被燙傷之事。他故意與他談詩論史,只是想看卓兒能忍到什麼時候。無疑,卓兒可以一直忍下去。即使扯動了傷口也可以不發一聲。

他不習慣讀書有人相伴,便命卓兒退出書房。本以為他會回自己居室,孰料卓兒竟然一直待在他的書房門口,隨時等候差遣。天寒地凍,時常听得到他輕輕呵氣的聲音。

朱皞天知道,卻什麼都沒有說。

既然是養尊處優之人,何以淪落街頭行乞為生,何以如此能忍能熬?這是朱皞天最大的疑惑……但是此刻,他又有了另一個疑惑,比較嚴重的疑惑。

「卓兒,我有個問題……也許有些失禮。不過……卓兒你,是男子吧?」他問得有些遲疑。卓兒的臉龐可男可女,身子雖顯單薄,但也可以看成男子。

可是這雙手,未免……太秀氣了吧,秀氣得怎麼看……都不應該屬于一個男子。

「回王爺,卓兒是女的。」

「……」

屋外風雪依然,屋內卻靜謐一片。

朱皞天的臉色從沒這麼難看過,他沒有皺眉,沒有眨眼。相反,他一動不動地瞪著眼前被他握著手的人。

那神情……有些像是生吞了青蛙般的難以接受。朱皞天抿抿唇,看著始終一臉無辜的卓兒,說道︰「為什麼不說你是女子?」

「回王爺,沒有人要卓兒說性別。」

「替你治傷的人也不知你是女子嗎?」他的臉色真的很難看,語氣也跟著嚴厲起來。

「回王爺,卓兒的傷不重,無需看身子。」他回答得理所當然,眼中淨澈的湖水映著淺淺的波光。

「……」朱皞天閉了閉眼,有些無奈,又有些懊惱。

他的起居寢食,讓一個女子伺候了一個多月,還任她頂著寒冷在自己書房門前守了一個多月……他雖是一個王爺,卻不曾讓女子伺候過寢食。由于某個原因,他已有三年不讓女子近身。

只有一人除外……

朱皞天的眼暗淡下來,本來含著怒意的神色變得有些落寞。他看向窗外,那漫天的風雪忽高忽低,淺淺低吟著自窗口飛過。

他放開一個人,卻收不回那顆心。

在這種風雪肆意的日子,未能收盡的情,變得有些濃重,有些淒涼……

究竟,是風雪深了他的寂寞還是寂寞濃了天地的風雪?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朱皞天猛地抬頭,看著那雙淨澈卻深邃如湖的眼,他清楚地看見那一潭湖水中的生命,深深淺淺,或起或落,印著光影搖曳。

卓兒月兌口而出的一句話,並沒有經過太深的思考。因為他的神情,他的眼,讓他想到這句詩。許是剛才朱皞天低吟的那句入了他的腦海,合著此情此景,便是絕佳的形容。將朱皞天的心境愁緒一語道破。

毫無防備的,心事被人揭曉,凝愁被人袒露,竟沒有他預想的難過和不堪。心中瞬間涌現的卻是一片天地霍然……

朱皞天輕輕地笑了,笑得很釋然。那一笑,散盡了眉間的愁緒,消盡了眼中的落寞。天地之間,能解得他的,不止一人。曾經深刻心中的某個影子,因卓兒這一句話,淡了……

原來,忘情並非如他想的那般艱難,又或者自己並未深情,只是動心。于是才會在某個風雪之日、寂寥之時想起那個人,心底浮現的淺淺思念,並非是情,只是懷念。或許,還有一些遺憾。畢竟是他離開在先,懂得放手的人也必須懂得遺忘。

況且此間外敵侵略在際,內患始發在先。他應該、也不得不專注于國事,皇主雖是英明之君,卻也無法獨自控內掌外。朝中人才雖多,可用之人卻甚少,用之不當或不甘被用卻不如不用。再加上疑人勿用,真正可以委以重任之人便是少之又少。朱皞天帶著淺淺的笑意,看著手中長長的一串名單。那些個名字都不陌生,有文有武,卻不成體系。

「皞天,皇帝此次命你鎮守浙江沿海一帶,明明是抗倭重舉,卻又編派這些個無用之人與你同行。到底是何意啊?」一位坐在竹椅之中,身著錦衣的俊美男子說道。那聲音清雋,听起來卻是懶散和漫不經心,言詞有幾分不敬。

朱皞天微微揚眉,一笑說道︰「私職齊全。」

「呵……那倒是。火夫棒槌都有。」那公子哥眯著眼,甩開一把黑底銀花的扇子掩口笑了起來。那雙丹鳳眼,竟然笑出幾分魅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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