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愛情三段式 第6章(2)

「快起來,地上多髒。」她伸手拉我。

我站起身,背靠上牆壁,始終低頭看著地面,任眼淚往地上掉。心中說不出的滋味……有慶幸,有憤怒,更有一絲失而復得的欣喜。如果真的就這樣失去她,失去這個陌生的親人,連說一句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的話……真的,好可怕。

這世上,大概再沒有比「後悔」這種東西更讓人痛徹心扉的了。

「對不起,華華……」老媽輕撫著我的臉頰,好像在擦我的淚。

溫暖的指尖,真實地落在臉上,帶著輕柔的力道和她身上特有的香氣——很小的時候,在她還會抱我的時候,這種氣味就一直留在我的記憶深處。

她撫在我臉上的這只手,被我緊緊地握住……其實我很怕,有些難以置信這只是一個玩笑,好怕這溫暖只是假象。從來不知道她對我而言是這麼重要,重要到讓我在這麼短短的時間里開始患得患失。

這一天,在這間陌生的病房里,我和老媽前所未有地說了很多話。這夜說的話,甚至比我一年說的話還要多。

在她的解釋中我才知道,原來車禍不是假的。只不過是她刻意把車子開去撞了電線桿而已,在邢克杰的授意下。並不是完全沒受傷的,畢竟這麼大年紀了,扭到腰,而且大腿也有輕微擦傷。她這麼做的原因,只是為了讓我卸下面具,能真誠地和她談一談。繼父因我的事而和她大吵了一架,她說,他罵醒了她,令她明白這麼十幾年來她錯過了什麼。于是才會突然跑來看我,一時沖動的熱情,在看到我的冰冷和距離時化為尷尬的不知所措。是邢克杰告訴她,我心里是有她這個母親的,于是才商量了這麼個破釜沉舟的辦法讓我在最短時間內意識到自己的感情。

她讓我不要怪她的女婿……一口一個女婿,听得我雞皮疙瘩滿地掉。

那一夜,原本漫長得好似無止境,但在病房里的時間卻似箭一般飛逝。轉眼,天便亮了。窗外有鳥鳴,有淡淡的雲和柔柔的風。

看著她漸漸入睡,有種幸福,輕輕纏繞住我的心……

走出醫院時,已經快到上班時間了。

一個頎長的身影佇立在醫院門口,灰色的大衣在風中輕揚。

「看來談得不錯。」邢克杰掐滅指尖的香煙,反手丟入一旁的垃圾箱。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計劃這件事的?」我笑著問他。

「在你把鹽丟入垃圾桶然後跑出門的時候。」他語調平靜地說道。和我並肩走著。

原來他知道了……奇怪,我在廚房干什麼他怎麼會知道?

「嚕嚕告訴我的。」

腳下一個踉蹌,我差點跌倒。

「開什麼玩笑!」我叫起來。嚕嚕討厭這家伙還來不及,怎麼可能跟他打報告!而且,它只是只貓。

「呵,嚕嚕好像也不是太忠心。兩根狗尾巴草就收買到了……哈哈。」他大笑著。

我深吸一口氣——雖然很早就知道那只蠢貓沒什麼義氣可談,但——幾年的養育之恩啊,兩根狗尾巴草就抵消了嗎……我果然失敗,連自己的貓都學會背信棄義了,而且背得這麼廉價。

啪——

「干、干什麼啊?!」這次他抓的不是臉頰,而是我的整個腦袋。

「不表達一下感謝嗎?」

那雙湊近的眼楮,雖然背著陽光卻依然明亮。

我靠!被你騙還得感謝你?善意的謊言最後的結局不是應該相對無言的嗎?唔,腦袋有點痛……

「謝……」

「聲音大一點,我听不清。」他改用兩手的中指關節使勁頂我的頭。

「謝謝!謝謝你啦!」痛得我立即大吼。他滿意地松開手,整了整領帶和西服,瞬間變回一本正經的領導模樣。

也許,這個人才是真正的雙重性格。

「其實你很笨。那通電話漏洞百出吧,而且,有人會把車禍受傷的人送到私人醫院嗎?」

我頓時一怔,對哦——細想起來,那通電話打得很不負責任,既沒說情傷者情況,又沒提及傷者姓名,連需要帶多少錢都沒說……

「我怎麼會知道這里是私人醫院?!」不甘心地吼他一句。

他勾起嘴角笑,然後指了指身後,「看規模也知道了。」

我轉頭,這才發現這家醫院似乎只有這一棟樓。

「這是我同學的醫院。」

所以才能這樣串謀?

徹底敗給他——

「不管怎麼說,用這種方法還是太過分了點……」他不提還好,提起來我就有些生氣。好似白痴似的,被他耍得這麼徹底,連結果都按照他寫的劇本演——親子大團圓。

這就是他曾經說過的,當在做自認為是為對方好的事時,就要將事情全部控制在自己能掌握的範疇,連同最後的結果也要一並負責。他並不是在唱高調,因為他做到了,做給我看。

唉……忍不住嘆氣,同樣的動機和事情,到了我這兒就是「自以為是」,到了他身上就變成「運籌帷幄」了。說不氣人是假的……

「喂,讓我揍一拳吧?」我笑眯眯地看向他。

「我拒絕。」他立即說道,然後快步往前走。

「喂!不要那麼小氣啊,怎麼說你也騙了我,小揍一下就好……喂,別走那麼快……」

苞著他的步伐往前跑,陽光照亮一地落葉。撲面的風揚起我未梳理的發,亂糟糟地舞在耳邊。邢克杰的出現,隨之改變了我的世界。友情,親情,愛情,他一一給了我,讓我明白放開胸懷卸下面具是怎樣一件讓人愜意的事。

所有的感情一齊盈滿心扉,充實了曾經空無的世界。

這一刻,走在他身邊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和邢克杰交往的這兩個月,我發現了他很多變態的地方。

例如,他從來不在沒人的時候抽煙,因為他認為在毒害自己肺部的時候,至少要有陪葬品才算充分發揮了那根煙的價值;再例如,他對蔬菜水果厭惡之極,獨喜歡吃肉,據他所說,吃肉的時候可以感覺到動物在他嘴里掙扎時的快感……我真的很想知道,怎樣的成長環境才能培養出他這麼變態的個性,而且還配了這麼一張一本正經的臉。讓我覺得他簡直就是上帝惡作劇的產物。

然而,最讓我無法理解的,就是他對我肩膀上這顆腦袋的怨恨已經到了隨時都想虐待的地步。抓過臉頰、掐過嘴角、揪過耳朵、用手指關節鑽過太陽穴……第一次體會到,人的頭部神經可以這麼耐折騰,被他這麼折磨都沒能讓我哪里出問題。如果哪天我突然面部神經癱瘓,功勞絕對可以算在他的頭上。

問其原因,他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很酷地說道︰不知道。看到你的頭就想伸手。

如果這是他表達愛的方式,那還真不是一般的讓人嘴角抽搐。總不能理解成他和我有仇,那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還不如當作「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算了。至少,我沒見過他對別人的腦袋有這麼大意見……

「帶你去個地方。」邢克杰一邊開車一邊說道。

「我要回……」一只魔爪伸過來,我急忙改口,「好,沒問題。」

魔爪收回去了。

唔,嚕嚕,又要餓你一陣子了。

「呃……」剛開口,就看到一道犀利的目光從他眼角射過來,我立即將那句「什麼時候回家」掐死在喉嚨。

很多時候,他對我的了解就像我對嚕嚕的了解一樣深刻,往往尚未開口他就知道我想說什麼,于是被動的我次次敗在他的魔爪威脅下。

車子距離市中心越來越遠了,他這是要去哪里?

微微轉頭看他的神情,竟是帶著淺笑的。

「到了。」

我下車一看,頓時呆住——這里是,墓地?

原來他是想來掃墓……這麼說來,這里有他的親人。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不敢說話。

踏進這片土地,似乎連靈魂都跟著莊嚴肅穆起來。這世上,沒有比死人更值得人尊敬的了。他們來這世上走了一遭,完成了生命的全過程,而我只是個正在走著的人。無論死時年紀的大小,我對他們都懷了一份類似晚輩對先人的謙卑和敬重。

他停下腳步,從公文包里拿出兩束黃菊花,分別放在相鄰的兩個墓碑前。

墓碑上分別刻著——愛女蘇瓊之墓、愛妻蘇玉之墓。

我閉上眼,對著這兩塊墓碑鞠了躬。也許是因為我也有至親的人去世,因此面對這些時,總感到深深的悲涼。

「這個,是生下我的人。」邢克杰蹲在蘇瓊的墓碑前說道,然後他轉頭看向旁邊,「這個,是養育我的人。」

我深吸一口氣,注意到蘇瓊墓碑下的小字寫著——時年二十歲。心中猛地一緊,並非只因她的年輕,更為邢克杰語調的平靜。和他交往這麼久,這是他第一次和我談起他自己的事。嚴格說起來,在火狐酒吧慶生日時他也講過,但那只是笑談。

「正在上大學的她未婚生子,但在生下我後就去世了。我是由她的姐姐撫養長大,也就是蘇玉。」他的神情看不出悲喜,依然只是靜靜地講述。

「這麼說來,你和邢克嘉是……」

「表兄弟。」

我皺眉,站在他身後有些無措。該用怎樣的語氣和表情?是否該安慰他?還是只是靜靜地站在這里做個陪伴就好?

「我沒有關于她的任何記憶,只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存在而已。我的養母,每每提到她時都會用很鄙夷的態度,但對我卻是極好的。」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我輕輕地開口,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

他轉頭看我,笑了笑,「反正你遲早會知道這些,與其讓別人告訴你,不如我親自說來得好。」

他所說的別人,指的是邢克嘉吧……

猛地想起一個月前他說的那句「如果她現在死了,你會不會後悔」,心中頓時一震。他的生母和養母都已經去世了。他當時,是用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竟能那樣若無其事,那樣深地掩藏自己的真心……讓他說出這句話,比一般人要來得殘忍得多。

我,好失敗……

「怎麼了?」他站起身。

我急忙抹去臉上的眼淚,「啊,沒有……只是,突然覺得有點受打擊……」

听見他長出一口氣。我抬起頭,看見他似乎有些無措地撫了撫額頭的發,「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在傷感什麼啊……」

「嗯。」我笑了笑。

原本以為後悔是這世上最為悲哀的事,但他,對于自己的生母,他似乎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完全沒有任何記憶,只是一個形式上的存在。難道,他真的不會覺得有絲毫難過?

「笑得這麼難看……」他捏了捏我的臉頰,但力道卻比往常要輕得多。

看吧,一點難過都沒有是不可能的。

「……你這是干什麼?」

「吶,嚕嚕難過的時候,我會這樣抱著它,然後它的心情就會變好了。」我踮起腳尖,雙臂環繞上他的頸項。

「真榮幸,和你的嚕嚕同等待遇了。」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著,「不過,我有說我在難過嗎?」

「嚕嚕從來不會告訴我它難過,但我就是知道它在難過。有些事,不一定要說出來才能明白。」我閉上眼,緊緊地抱著他,感覺得到他頸間脈搏的跳動,帶著暖暖的溫度和洗發水的香氣。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環住我的腰,微微彎了身將頭埋在我肩上。這樣我倒是輕松了些,不必踮腳尖了……

我不知道要怎樣用語言安慰人,這是我從來都修不到的學分。所以,就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吧。就這樣,我們好似宣誓一般在都能稱為他母親的兩個人的墓碑前,緊緊相擁,听著彼此的心跳,感受著同一份莊嚴和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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