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看見徐芷歆走進「ROXY」,舒正尋就會自動自發取下架上的那瓶琴酒,調出一杯「橙花」。
這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固定模式。
「這是第幾杯?」
他遞上,同時也問。
「不是應該你要幫我記嗎?」她月兌下薄外套,坐上了吧台前的高腳椅。
「外面在下雨?」
舒正尋注意到她衣服上的水珠。
「忽大忽小的……梅雨季很煩人。」她苦笑,拿起杯子小啜一口。「跟芝加哥比起來的話,這里的降雨量幾乎是那兒的兩倍多。」
「芝加哥?」
听她這麼一說,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趴在這里醉得不省人事,還用模糊不清的英文講了幾句夢話。
像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徐芷歆聳聳肩,故作不以為然。
「我之前在那兒待過一陣子,剛才忽然想起來而已。」
舒正尋沒有回應什麼,但並不表示他相信她說出來的字句。
他這個人最會的就是「避重就輕」了,理所當然不會去認真聆听這種相同模式的句子。
但也因為他擅長,所以他明白那種心情。
並非想說謊,也不是想隱瞞,只是坦承之後必須花更多的心力雲解釋,解釋了半天,對方也不見得能懂,于是干脆不多說,輕描帶過就夠了。
「可以給我一點冰塊嗎?」
忽然,一個不屬于他或她的聲音,介入了他倆之間。
舒正尋抬頭,是一個四十分鐘前點了兩瓶啤酒的男人。
「我等等幫你送過去。」
「好,謝謝。」
對方微笑,轉身離開。
回到吧台內,舒正尋隨手點了一根煙,倚靠在櫃子前。
張義睿休假,讓他可以減少另一種需要忍受的噪音,但相對的也突顯出吧台區的安靜。
他並不像張義睿那般健談,不管對方是什麼來頭都可以聊得天花亂墜。張義睿還曾經笑他是近十年來最自閉的酒保。
「麻煩再給我一杯。」
徐芷歆的聲音頓時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醒神,捻熄手上的煙,回應她的請求。
「你常常這樣待到一、兩點才回去,不會影響白天的工作嗎?」
他取走她面前的空杯,換上另一杯八分滿的橙花。
「我睡眠時間短。」
她微笑,拿起杯子小啜一口。
舒正尋留意過她幾次。她總是坐在吧台的右側,喝著一樣的酒,一坐就是兩個小時。
她的話並不算多,往往低著頭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ROXY」來來去去的人不少,但是會讓舒正尋注意到的,通常都不是講話最大聲的那一個,而是一句話也不說的人。
就像徐芷歆一樣。
當她發愣盯著那只空杯時,她時而皺眉,偶爾露出寂寞的神情,也會不經意地咬著自己的下唇。旁座的人在聊些什麼,絲毫影響不了她。
但是當她醒神過來的時候,她會揚起俐落的微笑,談吐自信清晰,仿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
思及此,舒正尋斷然阻止自己的思路方向。
他現在簡直就像是受費洛蒙吸引的畜牲一樣。
沖動不是他的作風。他甩甩頭,拿起煙盒,又點燃了一根。
「你的煙癮還不小。」
徐芷歆忽然說了一句。「我從進門到現在,看你抽了四五根了。」
「還好,」紙煙叼在雙唇之間,他含糊回話。「很忙的時候煙癮就會小了。」
「你知道抽煙的人比不抽煙的人容易患哪些疾病嗎?」
舒正尋愣了一會兒,拿下嘴上的煙。
「你現在倒是很像教書的。」
自從啞啞過世之後,這兩年來沒人勸過他戒煙。
「……你在說什麼?」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的表情卻讓舒正尋笑了出聲。
「要說謊的話,至少也該記得自己說過哪些謊吧?」
徐芷歆靜了三秒,才猛然想起她曾經說過「我教數學的」這句話。
「反正你當時就已經不相信了。」她自己找台階下。
「原來還有這招。」
他又抽了一口,她的勸導已經完全被他當成了耳邊風。
「看樣子不拿數據給你看,你是不信邪。」
她做了這麼多年的病理研究,看過無數的臨床案例,有時候她都會懷疑,自己能夠安然活到現在才真是個奇跡。
「在這種環境下,不會有人想勸你戒煙的。」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況且,老天爺真想帶你走的時候,誰也阻擋不了。」
他想起了啞啞。
「就算是不沾酒、不抽煙、從不熬夜的人,也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刻,忽然就這樣走了。」
一覺醒來之後,惡耗就這樣直接降臨。
毫不留情。
徐芷歆怔怔地看著他的側臉,頓時分不出他是在說某人的名言,還是某本書的佳句,或是他的親歷過程?
「你才幾歲?怎麼說起話來這麼滄桑?」
她干笑,岔開了話題。
舒正尋睇著她看了一眼,淺笑。
「和你相比也不過如此而已。」說完,他熄了手上的煙。
徐芷歆卻傻愣了好一下子。
是她多心嗎?他是隨便找一句話來回應她,還是他真的看見了她心里面的那片荒蕪?
這個答案將會無解。
她沒有勇氣確認。要是她一開口,就算對方原本只是試探,也會因為她的一句反問而真相大白。
「你還沒回答我,」她堅持要中斷這個話題。「你到底幾歲?二三?還是二四?」
舒正尋露出了淡淡的淺笑──通常急著結束話題的,就是心里有鬼。
他會這麼認定,是因為他常干這種事。
「總之比你年輕就對了。」
「……這答案真是讓人窩心啊。」她冷笑,拿起杯子又啜了一口。
忽然──
「義睿今天沒來?」
一抹身影忽然湊上吧台,劈頭就問。
凝神看個仔細,是熟客之一。
「他連休兩天。」舒正尋給了他答案。「怎麼?專程來找他?」
「是呀,他欠我一百塊不還,害我睡不著覺。」
對方在徐芷歆旁邊坐了下來。「給我一杯Kahlua。」
同時,他注意到了身旁的女人。
「你朋友?」他望向舒正尋。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是還是不是。
「算……半個同事吧。」
「啥半個同事?」對方顯然不懂。
他也懶得解釋。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另起話題。
「你又睡不著了?」舒正尋倒了一杯咖啡酒給他
「你開玩笑嗎?我才剛睡醒。」
「那還真是抱歉了,」他揚揚眉,一點也沒有抱歉的感覺。「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清楚你是日行性還是夜行性。」
「我是肉食性。」他喝了一口。
也順手拿起舒正尋放在旁邊的香煙及打火機,點燃一根。
「那是完全不相干的分類項目吧……」舒正尋苦笑。果然跟這些家伙說話不需要太認真。
肉食性不是應該跟草食性擺在一起?
徐芷歆皺了皺眉,插不上話,也不想插話。
「我該回去了。」
她站起了身,離開了那張高腳椅。
「小心遇到臨檢。」他向她道別。
徐芷歆卻笑了出來。
他送客的方式未免也「實際」了一點。
「這不用你操心。」她披上外套。「還有三十九杯。」
她提醒了他。
「我知道。」
他微笑,目送她走出那扇門。
「什麼三十九杯?」坐在面前的男人忍不住問。
舒正尋眨了眨眼,道︰
「她想挑戰三天內喝掉三十九杯長島。」
「會吐死吧……你好歹也勸勸她……」
他竟然相信了。
舒正尋忽然很想大笑,但是他知道玩弄客人的下場通常都不會太好,所以他終究還是強忍了下來。
答錄機里傳來母親的聲音。
「芷歆,我是媽啦。回去那邊還習慣吧?講真的,你不想住芝加哥的話,可以搬來加州和爸媽住,沒什麼關系的。」
一邊听著母親的「關心」,徐芷歆將月兌下的外套隨便一扔,走進廚房里開了冰箱。
「听說台灣現在工作不好找,不過你的經歷那麼多,找工作應該也不是什麼問題。」
她拿出一瓶礦泉水,仰頭喝了一大口。
她還沒告訴家人有關她現在的工作,說出來的話肯定會被罵到死。不過想想也是,如果她的女兒有博士學歷,在研究中心待上幾年,最後卻跑去當個電梯服務小姐,她大概也會想罵人。
「對了……亦燁昨天打電話來,一直問你去了哪里。」
忽然這麼一句,讓徐芷歆嗆了一下。
「媽是不知道你們為什麼會分手,不過……亦燁是好孩子,他做錯什麼事,你就原諒他吧,畢竟你也老大不小了。」
好孩子?
徐芷歆嗤笑一聲,將礦泉水放回冰箱里。
媽也真是的,什麼「老大不小」,一副好像她不把握這個人就再也嫁不出去似的。
她的父母親雖然十幾年前就移民定居加州,但是思想卻還是相當保守。
嗶了一聲之後,接著是瑪蒂的聲音。
那是她在芝加哥所認識的一個女孩子。
一串略帶拉丁腔的英文從答錄機里傳出來。同樣的,噓寒問暖少不了,最後當然也是免不了勸她返美。
說也奇怪,明明她是在台灣土生上長,為何所有人都認為美國才是她的家?是因為家人都在那里?還是因為她在那里工作最久?
她不知道。
「Hi,Hezal。It'sMe。」
忽然,這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徐芷歆愣了一下。他為什麼會知道這里的電話號碼?是父母告訴他的?
這也不無可能。
江亦燁在答錄機里先是留下了一段支支吾吾的問候,才道出重點。
「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我想你應該可以體諒我為什麼這麼做。」他反常地用中文說出。
徐芷歆皺了眉。一般人不是都該先道歉嗎?
他偷走的,是她十年的心血,他就這樣一句「你應該可以體諒」?!
「我想了很久,我不能沒有你,再說我們也在一起這麼久了,彼此之間的默契不是別人可以取代……」
真是夠了。
徐芷歆走上前去,直接刪除了他的留言。
這種留言不值得她浪費時間听下去。
她吁了一口氣,看了一下時間──加州現在的時刻差不多是正午。
考慮了幾秒鐘後,她拿起話筒,按了幾個按鍵,然後等待。
「Hello?」
回應她的是那略帶閩南腔的英文。
這讓她揚起了微笑。
「媽,是我啦。」
「喔,芷歆啊。」媽的聲音帶著愉悅,心情似乎很好。「現在台灣不是半夜嗎?你還沒睡呀?」
「剛才跟朋友去聚餐,所以比較晚回來。」她扯了一個謊。
「這麼快就交到朋友啦?」
「就算沒有新朋友,也會有老同學吧?」再怎麼說,她至少在這個小島上活了十八年。
「對了,小阿姨……就那個開花店的。」
「嗯?」她等著母親的下文。
「她一听到你回台灣,就一直嚷著要見見你。」
「是嗎……」
她幾乎都快忘記那些留在台灣的親人長什麼模樣了,更別說是記得他們住在哪。
「她兩個孩子都去日本留學,悶得很。你沒事的話,就去陪陪他們兩個老夫妻聊天泡茶也好。」
泡茶?
徐芷歆笑了一笑。
「我知道了。」
她應允,也以累了為由,結束了這通國際電話。
因為她知道如果再不掛斷,母親就會搬出江亦燁的話題。
說她駝鳥也好,說她沒骨氣也行。被一個最信任的人給背叛,那種傷口太痛了,痛到她情願放棄一切,也不想冒著再被傷一次的風險。
餅去的十年已經被偷走,她還能再有幾個十年?與其那樣,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擁有值得被偷的東西。
「和你相比也不過如此而已。」
她忽然想起舒正尋的話。
……的確,她哪有什麼資格去說他。
「該打烊了。」
舒正尋熄了手上的煙,抬頭看著吧台前的最後一名客人。「你打算坐到什麼時候?」
斑以柔,熟客名單之一。
她就是那種走到哪里都會有富商想「包養」的女孩。他猜她應該是模特兒之類的職業,雖然他從來沒去確認過。
「你看不出來我在等你嗎?」
斑以柔揚起微笑,好不誘人。
不過看在舒正尋的眼里,卻像是在盯著一張雜志里的跨頁海報。
「等我?」他笑了出來。「有什麼好等的?」
「外面在下雨,我體貼,想送你回家不行嗎?」
「不過是下雨而已,沒必要吧。」他收走她面前的空杯子,不以為然。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斑以柔瞅著他的側臉看,邪魅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
那大概是她的職業病。
「都有。」他隨便應答。
「什麼叫都有?」
「就是隨便你解釋的意思。」舒正尋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過。
他忙著擦拭吧台內,忙著收拾,忙著熄燈。
「你的一共七百二。請結帳。」
他留下最後兩盞燈。
斑以柔凝視著他好一會兒之後,笑了一笑,從她那只LV皮包里抽出一張千元鈔票,遞上。
「不是人說過……女追男隔層紗?」
不愧是有「R0XY的冰山美男」封號,徹底的無動于衷。
但是她堅信只要她這朵牡丹花有意,就算是冰河也會融化成為春天的流水。
「古代人說的話不適用在二十一世紀。」
他很「冰河」地回了一句,然後找了二百八十元給她。
「基本的人性是千年不會改變的。」她將找零推了回去。「當小費吧。」
「那就是不適合用在我身上。」他欣然收下。
「怎麼?你要說你不是人類?還是你要說你沒有人性?」
「都不是。」他又熄了一盞燈,道︰「因為我愛的是男人。」
他的回答讓高以柔著實驚愕在當場,但也隨即用笑容掩飾。
「你在開我玩笑嗎?」
「謝謝惠顧,歡迎下次再度光臨。」
舒正尋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開口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