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
一走下樓就見歐陽麗坐在客廳里,石靖軒不禁露出驚愕的神情。「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半夜。」她冷冷地回了一句。
刻薄的唇瓣幾乎沒有明顯的開合。
「那怎麼不多睡一點?」
石靖軒在她對面坐了下來,看著那張即使是上了年紀、卻仍然不失韻味的臉孔。「還是一大早又有事要忙?」
歐陽麗這回連話也不吭,只是輕輕抬起頭,瞥了石靖軒一眼。
「最近那幾件訂單是怎麼回事?」久久,她才開口問出,同時伸手拿來瓷杯啜了口熱茶。
「訂單?」石靖軒皺起眉頭,壓根兒不知道那幾張單子怎麼了。「你是指‘凌石’最近接到的那幾張?」
歐陽麗既沒點頭也沒回答,只是冷眼盯著她瞧了好一會兒,瞧得石靖軒渾身覺得不對勁。
「到底是什麼事?有什麼我應該要知道的嗎?」石靖軒忍不住開門見山問出口,她最受不了這種被別人當傻子的場面了。
被她這麼一問,歐陽麗才慢條斯理的移開目光,緩緩啟唇︰
「做生意做到要讓敵對廠商放出同情票,你讓石家的面子往哪里擺?」
「同情?」她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讓對方同情?這可能嗎?向來都是只有她會同情對手,從來沒有人有那種「資格」去同情她。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曾經撞到什麼而昏倒,以致于記憶產生斷層。
「看樣子你是沒看出來。」歐陽麗笑了一笑,將瓷杯放回了杯墊上,動作始終優雅。「如果你連這點小動作都看不出來,我看你是倒退走了。」
母親的話讓她有些惶恐。那就像是習慣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主控權,忽然被一個看不見的對手給偷走一樣。
石靖軒若有所思的、很努力地回憶著這幾天下來所發生過的大小事。
忽然──
昨天夜里那幾個擺在紙盒里的小蛋糕頓時浮現腦海。
「該不會……」她恍然大悟,抬起頭來看著母親。「那些都是‘擎佑’轉過來的?」
「沒想到你現在才發現。」歐陽麗低下頭,繼續翻著她手上的雜志。「現在外面的人都在背後嘲笑你,笑你先是搶不到別人的單子,最後還讓對方施舍單子來給咱們──」
「我知道了。」石靖軒猛然站起,打斷了歐陽麗的冷嘲熱諷。「我會去公司弄清楚,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再說。」
語畢,她拿了自己的提包就想往大門走。
「還有一件事,」歐陽麗出聲叫住了她。「秀華是不是最近又在替你安排什麼相親?」
她指的是石靖軒的嬸嬸。
「沒有。她只是喜歡掛在嘴上說說而已。」石靖軒別過頭,一心希望話題快點結束。
「那就好。」歐陽麗點著頭,目光從未停留在石靖軒身上。「下次如果她想再安排那些有的沒的,就直接說你不需要。」
石靖軒沒有辯解,也沒有反駁。
「那種絲毫沒有意義、也沒有利益的婚姻,讓你胡鬧一次就夠了。」
「你沒有權利評斷我的婚姻。」她出聲阻止歐陽麗繼續往下說。
歐陽麗瞄了她一眼,隨即又將目光轉回到雜志上。「反正那是事實,就算沒有我的評斷也不會改變。」
石靖軒靜靜的,不想表示什麼。
在這個作風一向強勢的母親面前,表達自己的想法只會讓自己的傷勢更加嚴重而已。
所以,她什麼也不想說。
她只是掉頭,轉身筆直走向大門。在這個「家」里面,自己的想法向來都不重要。
跨出家門一坐上車,她立刻拿出行動電話按了幾下,找到了「那家伙」的號碼。
毫無猶豫的,她按下了撥出鍵,將話機緊貼在耳邊等候。
***
口袋里的行動電話響起。
與秘書之間的對談驟然被打斷,他停頓,找出了手機。
「喂?」他沒去看是什麼人來電。
「你讓出訂單是什麼意思?」
彼端劈頭就冒出了這麼一句。
認出了她的聲音,林時碩先是愣了幾秒。「你弟告訴你的?」
不知道為什麼,那是他第一個念頭。
「是誰告訴我的不重要,」石靖軒粗魯地將手提包扔到旁座。「你放出那幾張單子是想怎麼樣?想讓我更難堪?」
林時碩靜了一會兒,身子微微往後仰,倚躺在沙發上。
「你到底在想什麼?什麼叫作讓你更難堪?」
「不是?」石靖軒哼笑一聲,目光不自覺地望向車窗外頭。「那你倒是解釋一下,好好的幾張單子,沒事何必轉到我底下?」
听了她的話,讓林時碩頓時了解到──要這個女人好聲好氣跟他說上幾句話,根本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搶你的案子你不高興,」他深呼了一口氣,垂下頭。「現在讓案子給你你也不高興。你干脆直接告訴我好了,該怎麼做你才會滿意?」
「什麼都不必做!」石靖軒無法壓抑地吼出口。「我求你,什麼都不要做,我只拜托你別在我背後搞小動作就好!」
話一說完,她不給對方反應的機會,立刻切斷了訊號。
手機里僅剩下寂靜。
林時碩仿佛像是吃了一記悶棍,頓時腦海里一片空白。
「怎麼了?」
岳安琪喚了他一聲,手里還拿著方才討論到一半的文件。「是‘凌石’的總經理嗎?」
「沒什麼。」林時碩醒神,將行動電話收回西裝口袋里。「對方只是打來放話……大致上說他們不需要同情什麼的。」
語落,他撐起笑容。
岳安琪則是沒有答腔。
「繼續吧。」他拉了拉西裝領口,身子傾前了一些。「剛才說到哪?」
「說到這里。」
岳安琪將其中一張文件遞到了他眼前。「這一部分上次評估是沒有問題的,但是細部的進度,可能要請相關部門的主管開一次會才能有更清楚的情報。」
「這個部分,時間你去安排,理論上我應該都可以配合。」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滿桌待完成的工作上。
然而在他的後腦里,卻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那兒蠢蠢欲動著,只待他稍微一恍神,那東西就會全盤佔據他的思考,最後化成了某個人的身影。
他很清楚。
所以他連一刻也不想放松。
但是他無法不去想像,難道他的所作所為最後都只能解釋成「在她背後搞小動作」?
她是當真這麼認為?
不,不可能。
在商場上廝殺這麼久的女人,沒道理分辨不出善意與惡意的差別。
「總經理?」忽然,一聲叫喚中斷了林時碩滿腦的雜思。
「抱歉,」林時碩如夢方醒,輕咳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會議里,而且整個上午的忙碌記憶,在此時想來卻變得如此虛幻。「剛才我在想別的事,你說什麼?」
「剛才提到了這個獲利曲線,我預計在第四季的時候會稍微下滑一些,這個和市調公司做出來的有點出入,所以到底哪一個誤差值比較高,我想我們還是需要再深入考量。」
中年男子在白板前比劃著。「所以,如果預算許可的話,我希望能再有兩個星期來做這個動作。總經理的意見如何?」
林時碩靜了幾秒,硬是斬斷內心里的煩躁。
「時間我要再仔細考慮一下,我明天會給你答覆。」他抬頭,給了結論。
不行。
這樣下去,他會先自毀,而且會更加自責。
他第一次體會到這種無力感。
明明有更想去解決的事,他卻困在無盡的會議里月兌不了身;明明有更想去厘清的頭緒,他卻連腦袋也得被無關緊要的人佔用。
原來,想逃走的感覺就是如此單純而已。
他到這一刻才確切地明白體會。
***
「威士忌,不加冰。」
林時碩坐上吧台前的高腳椅,向里頭的男人說了一句。
「干嘛臉臭得像大便一樣?」
黃聖昂笑了一笑,轉身倒了杯威士忌遞給他。「公司業績又被抱怨了?還是你又跟你爸杠上?」
林時碩伸手扯松了領帶,嘆了一息。「都不是。」
「都不是?」
「就是因為都不是才慘。」
他拿來酒杯啜了一口。「諾倫呢?那家伙今天休假?」
「嗯,休假。」黃聖昂倒了一杯水,擺在威士忌旁。「所以是出師不利了?」
「什麼出師不利?」因為酒烈了皺起了眉頭,同時也因為疑問。
「你最近不是在追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女人?」
話一問出,林時碩險些嗆到。
「你……」他咳了幾下,取來旁邊的白開水灌了幾口。「你是故意擺這一杯在旁邊?」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黃聖昂聳聳肩,一臉事不關己。「所以,諾倫說的事是真的了?」
「哪有什麼真的假的。」他將水杯擺了回去。「我只能說年紀大的女人真的很難搞。不管你做什麼,她都可以把它拿來當作攻擊你的理由。」
「年紀比你大很多?」
「嗯……」林時碩側頭想了一會兒。「八、九歲吧。」
黃聖昂靜了幾秒,像是受了小驚。「……原來你哈歐巴桑?」
「不不不,」林時碩頻頻搖頭。「你要知道,魔鬼通常都保養得很好,絕對讓你看不出對方是修練千年的妖怪。」
「也對。」黃聖昂揚揚眉。
「你呢?」林時碩伸手拿來煙盒,抽出一根點燃。「前妻的事情弄得怎麼樣了?」
「老樣子。」
對方聳肩笑了一笑,明顯不想多談。
「這樣真的好嗎?」林時碩略皺眉頭,看了對方一眼。「不積極一點的話,搞不好下次運氣就不會這麼好了。」
黃聖昂卻笑了出聲。
「你還有閑工夫管我的事?上次要合並公司的事情不是還沒解決?現在又加上一個難搞的女人……」
「啊!」像是被提醒了什麼,林時碩驚叫了一聲。「說到這個,差點忘記還有一件事要問我家的老頭。」
邊說著,他伸手拿出行動電話按了幾下。
忽然,他愣住。
一封來自石靖軒的簡訊,尚未閱讀過。
不過發送的時間是昨天深夜的事了。他從一大早就開始忙到剛才,根本沒去留意過手機里有未讀訊息。
「怎麼了?」
見他神色有異,黃聖昂忍不住問了一句。
「哦,」林時碩抬起頭,擠出一絲微笑。「沒什麼。」
語畢,他低頭按下「閱讀」鍵。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不喜歡甜食。
簡潔明了的一段字。
不過,很有「她」的風格。
「你干嘛盯著手機自己在那里傻笑?」黃聖昂喚了他一聲。
「啊?」
林時碩醒神,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明明就差那麼一點,就近在昨夜而已。
他很清楚知道她昨夜已經軟化了態度。但是他不懂,為什麼在短短十二小時內可以徹底翻盤?
不可否認的,在十秒鐘前他確實是想就此放棄。
但此時此刻他又忍不住問自己︰這樣放棄真的好嗎?
「啊,我知道了。」黃聖昂擊掌,指著對方。「是‘女魔鬼’來訊,沒錯吧?」
「是啊……」
林時碩苦笑,目光依然盯著那封簡訊。「這樣要叫我怎麼回呢?」
如果他在昨夜就發現這封訊息的話,那就單純多了。
「有那麼難嗎?」
看著他進退兩難的表情,黃聖昂不禁皺起眉頭。「你以前追女人不是這個樣子的吧?怎麼忽然變得這麼孬?」
「沒辦法,對方根本把我當仇人一樣。」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那就是你的態度有問題。」
「我已經很努力在釋出善意了。她不當一回事,我還能怎麼做?」說完,他關閉了那封訊息,開始尋找父親的電話號碼。
黃聖昂則是靜靜地看著他好一會兒。「你的能耐只有這樣子的話,那有什麼資格叫我要積極?」
林時碩一愣,動作停止。
「如果只是這樣就讓你放棄,那我看不出來對方何必要接受你。我想對方的條件應該不差。」
他的話讓林時碩猶豫了。
「通常人都是要到徹底失去的時候,才會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麼沒再多堅持一些。」
黃聖昂向前走了兩步,雙肘靠在吧台上。「我經歷過,所以知道那是一種後悔在心里卻講不出來的悶。你希望像我一樣,整整後悔四年?」
听了他的話,林時碩沉默了幾秒,才道︰「那你在這個時候應該要比
我更積極才對,不是嗎?」
「積極和沖動不一樣。」黃聖昂別過頭,站直了身子。「總之,再多試試吧。試到你筋疲力盡,再也無計可施的時候,你才有理由說‘她不當一回事’。」
這讓林時碩靜了許久。
「你的意見我會誠心誠意參考,不過……」他緩緩啟口,故作苦思的模樣。
「不過?」黃聖昂回頭,等著他的下文。
「不過,」林時碩再次拿起手機。「我還是先處理我爸那邊的事吧。」
「去。」
他擺手,掉頭去忙自個兒的事,不再搭理對方。
***
「你昨天晚上沒睡?」
步出會議室時,候雅仁順口問出。
「嗯?」石靖軒轉頭看著對方,不明白這疑問是從哪來的。「我昨天睡得可好了。怎麼會這麼問?」
「開會的時候你的精神似乎不太好。」他又看了她一眼。
「有這回事?」她反問,卻不以為意。
「挺明顯的。」候雅仁揚起淺淺的微笑。「還是你和他吵架了?」
「啊?」石靖軒心一驚,腳步頓了一下。「吵架?跟誰吵架?」
「就是那個年輕的總經理啊。」
候雅仁有意無意地刺探她的口風。「他昨天不是很晚了還去分公司找你?」
「他……」石靖軒怔了一會兒,不自覺地加快腳步。「他昨天只是路過,順便上去尋我開心而已。」
她的答案讓候雅仁皺了眉。
那麼晚了還特地去尋她開心?誰會這麼無聊?
「原來是這樣……」他沉吟了幾秒,點了點頭。「我還以為你們在交往……」
「啥……」石靖軒驚呼出聲,停下腳步盯著旁邊的男人。「等等……我和他交往……你是從哪一點來做出這麼離譜的判斷?」
「從垃圾桶里。」候雅仁說得不急不喘,面無表情。
「垃、垃圾桶?」石靖軒納悶,不明白垃圾桶和那件事能有什麼牽扯。
「就是那張被你撕成兩半、還丟在我位置的垃圾桶里──」
猛然,被遺忘的記憶頓時被呼喚了回來。
「好,我知道了。」石靖軒出聲阻止對方繼續說下去。「那只是對方胡扯,你別信以為真。」
說完,她又跨出腳步,直往她的辦公室走去。「再說,如果我和那家伙交往的話,我就不會撕掉那種字條……這不是稍微想一下就可以知道的事嗎?」
她像是自問自答般的,一路就這麼走回辦公室里。
候雅仁則是坐回了外頭的辦公桌前,這才忍不住笑了出來。
躲進自己的辦公室後,石靖軒才攤軟在沙發上。
怎麼會那麼糊涂呢?
她伸手輕揉著額前,又是生氣又是羞惱。
而且,她開始後悔為什麼昨天晚上要用簡訊向那家伙道謝。她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應該要做一些善意的動作,沒想到對方卻連一個字也沒回覆她。
思及至此,她忍不住抬眼瞥了一下辦公桌上的手機。
忽然,她發現行動電話上的訊號燈持續閃爍著。
她一怔,隨即站起身前去查看。
──除了幾通未接來電的記錄之外,還有一封未讀的簡訊。
簡訊來自一組沒登錄的號碼。她非常清楚這組號碼的主人是誰,雖然要承認這種事很難,但是也只有自己知道那組號碼早讓她給背下來了。
她下意識地猜想各種他會來訊的文字內容。
然而最後她發覺這麼做好像有點愚蠢,于是她在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按下「閱讀」鍵。
不喜歡甜食的話,義大利菜如何?
簡單的一句詢問,沒有激怒她,沒有感動她,也沒有嘲諷她什麼。
發送訊息的時間,僅僅是十分鐘前的事而已。
石靖軒就這麼愣愣地盯著簡訊看了好一會兒……
她不是早上才對著他發了一頓莫名其妙的脾氣?為什麼他可以無視今天早上發生的事,再度對她展現邀請的動作?
為什麼?
她真的不懂那家伙到底是怎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