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一起吃頓飯 第9章(1)

那天晚上,伍維光難以成眠,隔天上班時雙眼顯得略微紅腫。

他一直在想著,自己或許該打通電話向施文琪道歉,卻又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麼樣的話。或許,是他從來沒發現到自己對她的感情已經這麼深,直到那嫉妒的念頭成了導火線為止。

低頭苦思,步行過一個轉角,然後他停住了腳步。

他錯愕。

他看見數名記者與攝影師守在公司樓下,一見到他,突然同時疾步朝著他包圍過來。

這景象他不是第一次體驗。

完了,又來了。這是他腦海中唯一的念頭。

「請問你和于珊珊復合的事情是真的嗎?」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幾年前那件事情對你的影響是什麼?」

仿佛是舊事在眼前重演,鎂光燈閃得他頭昏眼花,記者一連串的問題壓得他連呼吸的節奏都亂了。

「不想表態嗎?」

「要不要針對這件事情向大家說明一下想法?」

「于珊珊說你到她家只是朋友之間的照顧,對此你有沒有想否認的?」

問題接二連三,伍維光這才醒神過來,迅速低頭直往前方走。「不好意思,我趕著上班。」

記者群被警衛擋在門外,伍維光走進電梯里,暫時得到一個能夠冷靜的空間。他知道,是昨天晚上進出于美月的住處時被偷拍了。

辨公室里的氣氛詭異,同事們看著他的眼神已經改變,在走到自己的位置之前,伍維光瞥見同事的桌上擺著一份今天早上的娛樂版——他看見自己出現在照片里,這回連馬賽克都省了。

「那個……」終于,其中一位同事總算開口︰「這個真的是你嗎?」

他指著照片里的男人。

伍維光毫無反應,他靜靜地盯著同事的表情,再看了一看桌面上的報紙,才道︰「對,是我。是真的。」

「真的假的?」

現場頓時一片嘩然,同事一個接著一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于珊珊真的是你的馬子?不會吧?你這麼屌喔!」

僵凝的氣氛融化了,伍維光的心情卻沒變得比較輕松。他知道,任何評論都會有另一面,他想起從前也有人說過「羨慕你有一個明星女友」,轉個身之後卻變成「鮮花插在牛糞上」。

「她不是我的女友。」他淺淺一笑,只是否認,然後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嗄?不是?」同事顯得有些錯愕,卻又立刻堆出了笑臉。「唉呀,沒關系啦,反正她都讓你進她家的門了,有的是機會。」

同事間你一言我一句的,有調侃、有煽動,伍維光壓根兒就不想搭腔,臉上始終只是掛著苦笑。

「維光。」突然,主管探出頭來,叫了這八卦主角的名字。

伍維光連座位都還沒坐熱。

「什麼事?」他抬頭。

「進來一下,我有事情跟你討論。」語畢,主管掉頭走進小辦公室,臉色不怎麼好看。

是什麼事情要討論,伍維光心里有譜。

還記得第一次發生這種事的時候,主管沒幾天就以「影響公司的優良工作環境」為由把他資遣了。

這是第二次,結果會有什麼不同嗎?他其實沒那麼樂觀。

兩人相繼在辦公桌兩側坐了下來,男主管拿起筆,轉了兩圈,那眉頭皺得緊緊的,像是開不了口。

伍維光低下頭,嘆了一口氣,才又抬起頭來。

「上面的希望我離開,對吧?」

主管一怔,先是意外,而後才露出尷尬的笑容。

「其實沒那麼嚴重。上頭只是希望你先留職停薪,等這件事情冷卻下來之後你再回來上班——」

「不會冷卻的。」伍維光打斷了他的話。

一旦被同事貼上了標簽,這件事情就永遠不會被忘記,所有人會一直記得他就是那個「跟于珊珊有一腿的家伙」,而不是一個叫作伍維光的人。

主管錯愕了一下,才笑道︰「不會的啦,媒體都是一頭熱,幾天就會鳥獸散了。」

伍維光揚起淺淺的笑。

他當然知道媒體下星期就會忘了他的存在,但是坐他隔壁的同事不會忘,頂樓抽煙的陌生人不會忘,樓下那些素昧平生的同事也不會忘。

「這兩天我會盡快做好交接工作。」伍維光給了一個總結,然後從座位上站起身。「離職單我下午會填好交給你送簽。」

他不再打電話來了。

經過了幾天,伍維光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連通電話也沒再打來。施文琪很沮喪,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主動打給他嗎?撥出號碼很容易,難的是——打給他之後,該說些什麼?

想起那天晚上他離去時的樣子,想起那天晚上他說出口的那句︰「你是女人,我是男人,你沒想過我接下來會想做什麼?」

她的確沒想過。

但,她意外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排斥。

她該怎麼讓他知道?或者,她應該慎重向他道歉,並且表明自己一點兒也不打算和顏儒孝復合?

這種事情其實早該在第一天就去做,但施文琪總是緩著,總是以為可能明天他就會打電話來、可能等她復職之後就會自然化解這段尷尬。

直到現在,施文琪開始深切相信︰伍維光不會再來了。

他是個被蛇咬過的人,即使她只是一條草繩,他也視她如毒蛇。

想到他是如此細心對待自己,自己竟然讓他那麼失望,于是,施文琪決定有所行動,就算得不到原諒也沒關系,至少自己曾經去挽救過。

她看了牆上的時鐘,將近十二點,差不多是中午用餐時間了。她拿了拐杖,一跛一跛走出門,攔了一輛計程車。

或許這樣做的確有點沖動,但只要一想起伍維光曾經為她做過的那些事,心里那股「想向他表示些什麼」的便愈加理直氣壯。

她搭車來到公司樓下,找了一家簡餐店坐了下來。

拿出手機,當然是撥了伍維光的號碼。聆听著電話一聲聲的響,施文琪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大概這輩子從沒跳得這麼劇烈過。

那就宛如是在法官面前,等著被宣判是死刑還是無罪。

然後,電話的另一端有了回應。

「喂?」

是他的聲音。

「呃……喂,是我,文、文琪。」她竟然結巴了。

「我知道。怎麼了?」他的聲音听來好像有些無精打采。

「其實……也不是很重要,只是……只是想約你中午吃個飯,畢竟,欠你的那一餐也欠好久了……」

彼端沉默了半晌。

她覺得自己快窒息了。

「如果你沒時間也沒關系,我——」

「在哪里見面?」他卻突然打斷了她的話。「你家樓下?」

施文琪一愣,立刻醒神。「不……我已經在公司樓下的那家簡餐店了,就是橘色招牌那間。」

伍維光在電話那一頭靜了幾秒,才道︰「可能要等我二十分鐘。或是……最多三十分鐘吧,我沒辦法確定時間。」

「沒關系。」施文琪不自覺地露出笑容,也松了口氣。「我等你。」

她笑得更開了。

好奇妙!只不過是開口說了一句「我等你」,竟會讓她心頭一陣甜蜜。她忽然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個情竇初開的女學生。

可能摔了那一跤之後,她也把自己摔傻了吧?

正當她還沉浸在滿心歡喜的氣氛時,叮咚兩聲,簡餐店的玻璃門被推了開來,門上的鈴鐺吸引了施文琪的目光。

她傻了一下,是公關部的同事。

施文琪像是作賊似地立刻縮了身子,換到一個背對著她們的座位,同時在心里暗叫不妙。她怕被質問為什麼請了病假之後還跑來這里,怕被質問為什麼會和伍維光一起用餐。

那,待會兒伍維光來了之後怎麼辦?

她慌張,想不出對策。就算傳了簡訊叫伍維光換下一個地點,自己也很難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走出這家店。

還是……就干脆承認算了?承認這幾天下來的種種一切。

「吼,陳姐,你可不可以把那個新來的火掉啊?」

突然,一句話讓施文琪的注意力轉移了過去。

新來的?火掉?她皺眉,心里以為部門又來了新的同事,就在她請假的這段期間。

「沒辦法,人家摔斷腿了,這時候開除她可能會被勞保局盯上。」

就是這句摔斷腿,施文琪明白自己正是那句話里的主角。

「她還在試用期吧?把她火掉,重新請一個人來還比較實在。」

「對啊,才來沒多久就請長假,搞什麼!都已經忙得要死了,還要分擔她的工作,到底請這個人來干嘛呀?」

「來換新男人吧?」

這句話一說出來,女人們輕蔑地笑著。

施文琪卻是連一個想法也擠不出來。她震驚,震驚得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思考那些對話。

「是嘛!她不是解除婚約了?是不是釣到更好的啊?」

「沒听說耶,應該不是柯鴻毅‘得標’。」

「什麼得標呀!虧你想得出來。」

又是一陣大笑。

施文琪則是腦中一片空白。她生氣嗎?還是難過?她其實分不太出來,反倒是不斷地想起那些女人平時親切的笑臉。

啊,是了。

原來這就是伍維光希望她離開的原因吧?思及此,她露出了一抹笑容,是苦澀的那一種微笑。

她到底在干什麼?辭去了空姐的工作,被未婚夫劈腿,遭同事放冷箭,再來呢?還有嗎?還有什麼在等她?

突然,手中的行動電話震動了。

她醒神一看,是伍維光傳來的簡訊。

抱歉,我現在不方便過去,你先自己吃吧。不用等我。

幾個字,碎了她的心。尤其是在這個時刻。

雖然客觀來說,此刻他不來其實是好事,但她就是覺得自己被扯碎了。身後的那群女人依然有一句沒一句地批評著她,她卻一點兒也不生氣,反倒是自憐了起來。

她突然覺得自己在一夕之間失去了好多東西。

好的工作、好的未婚夫、好的新同事。然而轉念一想,搞不好這些東西她從來就沒擁有過。

一周後,她回到了公司,順便遞了辭呈。

「咦?為什麼?」陳詩蘭一副驚訝萬分的樣子。「是不習慣這個環境嗎?還是覺得哪里不好?」

此時看著她那故作關懷的嘴臉,施文琪只剩下厭惡。

「因為我只是來換新男人的,不是嗎?」她冷冷地給了答覆,並且非常享受陳詩蘭那凝結的表情。

幸好她才來上幾天班,需要收拾的東西並不多,除了自己的皮包之外,她只帶走了伍維光的名片。

她瀟灑地走出了公關部。

在離開之前,她想再去見伍維光一面,雖然他可能真的很氣她,或是再也不想見到她。但是不管結果是什麼,有許多事情她還是希望能夠從他那里得到解答。

當然她也想謝謝他——謝謝他早在那麼久之前,就已經警告她要提防那些女人。于是,她鼓起勇氣,在中午休息時間,第二次踏進MIS部門。

然而伍維光已經不在那兒了。

「他離職了啊,你不知道嗎?」隔壁座的男同事一臉詫異,仿佛像是在看著什麼外星人似的。

「離、離職了?」施文琪顯然比對方更加震驚。「怎麼會突然就……」

「你真的不知道?」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公司竟然還有人不知道?

施文琪怔怔地,不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麼。

她搖搖頭,這回不再急著離開。

那男同事左顧右盼了一下,好像是準備說出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最後,他傾前,小小聲地說道︰「其實他是于珊珊的男友,被記者拍到了。你知道吧?那個廣告拍很大的于珊珊。」

施文琪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于珊珊,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誰。」她抿唇,急忙點了點頭,試圖讓自己看來若無其事。

「那天你一定沒來公司。樓下超夸張,好幾個記者、好幾個攝影師!」對方說到正激動,還不忘從抽屜拿出一張小小的剪報。「你看,我還特地剪下來。本來想說可以叫維光幫我要張簽名照,誰知道他竟然閃電離職,真是有夠沒義氣的啦!」

接過手,施文琪看著剪報內容。

原來,那天晚上從她家離開了之後,伍維光就直接去于珊珊的住處報到了?

他怎麼可以——

她不自覺地深呼吸了一回,試著冷靜。他怎麼可以在說了那些曖昧的言語之後,又迅速窩回前女友的香閨?

「可是,」她醒神,追問道︰「這跟他離職有什麼關系?」

男同事沉默了幾秒,才面露難色。「這個……其實我也不大清楚。听說是因為記者會來堵他,已經造成公司的困擾——大概吧?」

說完,他聳聳肩,一副「我也很同情他」的樣子。

施文琪花了點時間理解這一切,最後才露出淺淺的微笑。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

她步出MIS部門,心里有股藏不住的空洞。她想起最初是那麼討厭他、想起那天他遞來一包皺巴巴的面紙、想起他在醫院熟睡的樣子……

于是她忍不住來到了頂樓。

也許大家都去吃午餐了,頂樓一個人也沒有。她趴在護欄上,看著天空,忍不住想像︰如果她沒辭去空姐那份工作,現在她應該是排了飛往美東的班表吧。

但是,如果她沒有辭職,她就不會認識伍維光這個人了,不是嗎?

當然也就不會有此刻的煎熬——例如失戀的感覺。

思及此,她暗暗苦笑。沒料到自己辛苦繞了一大圈,卻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再想想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該怎麼重新站起來?

她拿出了手機,盯著螢幕桌面,猶豫了。

是否可以再打一通電話試試?是否,在重新開始之前,可以再听一次他那溫柔的嗓音?

你吃過了嗎?

想吃什麼?

你的腳還好吧?

在失去了之後,她才明白那些微不足道的問候是如此珍貴,令她想念。她從手機的電話薄里找到了伍維光的號碼,正要按下「撥出」。

卻在那一瞬間,竟無端想起那張從娛樂版剪下來的照片。

他從于珊珊家門走出來的畫面。

午睡正香。

哦不,嚴格來說,是睡到日正當中了還沒醒。

「哥!」門板突然被用力拍打著。「哥!起床啦!你的手機一直在響,很吵耶!」

伍維光這才慢慢清醒,惺忪著雙眼,朝著門口望去,大喊︰「你是不會直接關機哦?」

「我哪知道這支手機要怎麼關!」

「你山上來的嗎?」他抱怨了幾句,最後還是認命地下床,開了門。

還在就讀大四的妹妹滿臉不爽。

「下次要睡覺,不要把手機放在客廳好嗎?」

「是是,請原諒我的腦殘。」忘記一次也不行,這妹妹好難搞。伍維光伸手取走了自己的行動電話,退身就要關上門。

「對了,」她突然出聲。「那天被拍到的是你吧?」

伍維光愣了一下。

「……干嘛?」他沒否認,也沒承認。

「那女的那麼機車,你干嘛還跟她在一起?」

「誰說我跟她在一起?」他嘆了口氣,作勢就要關上門。「我要繼續睡了。」

「才怪。」這妹妹擋住了門板。「沒在一起,她干嘛奪命連環扣?」

「啊?」他皺眉。

「整個早上打了幾百通,你自己看。吵都吵死了!」她指了指手機。

伍維光靜了幾秒,按了按自己的手機。未接來電二十三通。

這太夸張了吧?

于美月、不明來電、于美月、不明來電、不明來電、不明來電、于美月、不明來電、不明來電、于美月、于美月……

「不明來電」八成是那些記者,至于這個于美月嘛……她到底又想干嘛?直到他看到了最後一通未接來電的號碼。

施文琪

他呆了一下子,隨即醒神。

「我知道了,我再問問她到底要干嘛。」語畢,他不再跟妹妹抬杠,逕自關上門,回到了房里。

他連想也沒想就撥了回電。

「喂?」听見她的聲音,他莫名想微笑。「你找我?」

電話另一頭支吾了一下,才道︰「我听說你離職了。」

他干笑了兩聲。

「是啊……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就——」

「我知道。」她打斷了他的解釋。「我看過那篇報導。你又被拍到了。」

又是兩聲干笑。

「所以你也知道這件事。」

「嗯,坐你隔壁的那個人告訴我的。」

雖然不是第一次和她通電話,此刻伍維光卻突然覺得,好像是第一次在電話里听見她那細柔的聲音。

「那個八卦的男人。」他揚揚眉,閉了眼。

「听說全公司都知道了。」她的笑聲透過話機傳了過來。

「可以想像得到。」他又睜開眼,走到窗邊,從三樓俯看老家門前那片大庭院。「所以我離職了。」

「咦?我還以為是主管叫你走……」她的聲音顯得有些訝異。

「一開始其實差不多是這樣。不過,總之就是我離職了,過程到底怎麼樣也沒什麼好說的。」

這話像是個句號,施文琪在彼端「嗯」了一聲之後,二次陷入了沉默,暫時找不到話題。

此時,伍維光看見妹妹穿過庭院,上了一個男人的摩托車。

「那天……」他再次啟口。「我是真的很想去陪你吃那一頓飯。」

施文琪沒吭聲,靜靜的。

「只是我發現還有一個記者躲在對面,所以我沒去。我怕你被拖下水。」

然後彼端沉默了幾秒。

「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問。

伍維光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他想,如果說了「我被跟拍,不方便去」,那麼一定會被問「你為什麼會被跟拍」,接下來就必須解釋「為什麼會去于美月她家」。

所以他干脆什麼都不說。

也正是這樣的思考,他突然明白那天晚上為什麼施文琪選擇隱瞞——即使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真的沒什麼。

「對不起。」他不自覺地道出。

「沒關系啦,只是一頓飯而已——」

「不是,我不是指那頓午餐。」他打斷了施文琪的話,解釋著︰「是那天晚上,為了那束花對你發脾氣。」

然後施文琪沒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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