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這麼確定蘇府就我一個姑娘?風輕還記得自己的原話,還有當時傻立當場的韓偵呆呆的表情,想起來就覺得有意思。
弄了老半天他也沒跟孫何問清楚孫何心儀的人是誰,只道是「蘇姑娘」,卻不知這「蘇姑娘」有二。
後來爹爹問及她與韓偵相處的情況,她只是簡略地說了些,這時娘親過來睨了爹爹一眼說什麼門下省傍事中有意撮合與韓府的婚事,讓爹爹別瞎操心等等之類的話。風輕當時一時反應不過來,竟沒想到爹爹讓她招呼韓偵還有這層意思。
她與韓偵?唔,感覺怪怪的。
韓偵與門下省傍事中的女兒?唔,感覺更怪了。
餅了幾天韓偵果然來書院上課,每每用膳時會听到爹爹論及。前日在後院偶遇他與孫何,說是來拜會爹爹並為一題想請教爹爹,孫何似乎知道韓偵錯把她當做月白的事,顯得頗為不自在而一副難為情的樣子。韓偵仍是韓偵,似笑非笑的面容,還順道跟她要走那支桃花簪,說是替她修補。
走前孫何還吞吞吐吐半天,連臉也漲紅了,好不容易才說了句月白姑娘是不是病了。
月白近日確實是眉頭不展的,去看她時也總躺在床上,玉爐那丫頭總說是風寒,吃了藥也不見好,這會兒對著孫何期盼的目光,風輕只是淡淡說聲沒事,是因天冷所以才不出房門的。當她看到孫何頓時輕松一下的表情竟也莫名地輕松起來,轉過身子發現韓偵含笑地對著她眨眼,像是洞察了她的心事,看到她猛地紅了臉,他竟一副高興的樣子。他就那麼愛看她臉紅嗎?怪事!
不過,自韓偵來了李庶幾那些學子們就不再欺負孫何了,不過卻有意無意總會在韓偵面前賣弄文采,大有一副不把他看在眼里之勢。韓偵雖然也飽讀詩書,但畢竟身為武將,詩詞文章自是不能與李庶幾相比,不過,韓偵倒是從不與之計較。當爹爹說起此事時也頗為欣慰的模樣,說他頗有大將之風。看樣子,韓偵倒是深得爹爹的賞識,常邀請他上後院來閑聊國家社稷與科舉方面的改革等,連帶的,連孫何也成了後院的常客。也因此,風輕和韓偵也就漸漸地熟悉起來。
韓偵交抱著手臂,臉上掛著慣有的笑容,倚在回廊柱上,長長的白色秀巾垂于胸前,倒顯得十分儒雅。風輕坐在亭子里,卷起了書冊站起來沖他微微一笑,一絲陽光照到她的裙擺下方,淺黃的裙衫映襯著淡淡的白。
「姑娘,」韓偵姿勢未變,笑意深濃地開口,「春風暖人明媚無邊,可否容在下一邀姑娘同游?」
風輕負手一放,盈盈而笑,「無限春光,但求同路人。」
天氣真的很好,連風都是暖洋洋的,吹在嘉陵湖面上,碧波蕩漾,風輕感受著被微波推瀾而輕輕晃動的船身,人有一種輕飄飄的新奇感。
「我從未乘過船,若不是你,我想爹爹也不會這麼輕易讓我出門的。」她想想又說,「大多尋常百姓家里的女子是可以常出門的,不若官宦家的小姐那麼多的限制。」
「怎麼,感覺慶幸認識了在下嗎?」他笑,坐在她對面,指著桌面的棋,「姑娘可有興趣對弈一局?」
風輕三指輕捏起黑子,淡淡地掃了一眼韓偵,笑,「你該慶幸我略通琴棋書畫。」說著黑子先行落于左上。
「姑娘好口才。」韓偵白子落于右上,「卻不知姑娘如何看待自己的棋藝?」
風輕再落黑子,無半絲猶豫,「差。」
差字一出,兩人不由一笑,她再道︰「如說幸運也只是因為身處書院不免多看兩本閑書識得幾字而已,這麼想來確實不如那些百姓女子自由自在地好。」
「姑娘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他進一步追問。
看著手里的棋,她思量片刻,「應說是尋求一種自在的心情。」
「自在的心情、憑感覺而擁有希冀的心情……姑娘的話頗有道理,不知是只有姑娘有此心意抑或是大多官家小姐也會有這等心情?」
「我想是大多女子的想法,或許還未來得及有這樣的想法,抑或是還未來得及想為什麼的時候便已遵從父母之命出嫁從夫,至此過著相夫教子的生活,也就漸漸地淡忘了,或者說以為最初的心情與想法也是這樣的生活了。」話說完,風輕有片刻的恍惚,一時之間似乎連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的話,這只是突然間而來的想法,就那麼直接地說出了口。
韓偵默默地看著她,眼里透著新奇的光彩,緩緩地道︰「姑娘講的……可是指愛情?」
愛情?風輕一下怔住了,是愛情嗎?只一下她有些了然,原來,她想著二哥的變化的心情,想著自己也能有的那種心情——竟叫情?!雖然她不太確定、雖然她一時不完全能理解,但卻深深地意識到這似乎與娘親說的相夫教子不同,不是什麼相敬如賓,不是什麼相處久了,生兒育女了,有了骨血的維系就自然會產生感情的說法。這樣想著抬頭看見韓偵的眼時,她又不免地紅了臉,竟不知如何答他,吞吐了一下才說︰「興許如此。」
「在下並無他意,只是听了姑娘的言辭自然而然想到的詞語,而權當姑娘說的就是一種向往或是叫情的東西,那麼听起來也確實可貴。」
「嗯。」風輕低下頭,眼只看著棋盤。
「蘇姑娘,」韓偵道,「不知姑娘可認為這麼可貴的東西是否應給予人期望,或是也會給予那些已有了期望的人以幫助而獲得這份可貴呢?」
風輕的黑子輕輕點在棋盤上沒有落下,「我道韓公子今日怎有如此雅興約小女子來這嘉陵湖上游船對弈,卻原來另有他意。」
「呵呵,姑娘誤會了。」他已略略知曉風輕的性格,明淨的心思下面不會有什麼介意之說,頗為干脆,「只是不過覺得姑娘身處書香門第卻對愛情有著自我的獨特見解,想來其他姑娘或許也會有這等希冀,一如……」他停了一下,才道,「月白姑娘,想必都會是能夠珍惜這種情感的女子。」
「月白比我聰明。」風輕淡應道。
「不,」韓偵道,「風輕姑娘已是我所見過最為靈慧的姑娘。」
風輕笑,落下子來,「公子既是如此抬高小女子,那請公子將來意直說吧。」
韓偵笑道︰「前日孫何又喝得一塌糊涂,一直叫著月白姑娘的名字,醒來時卻只會發呆,把他揍得鼻青臉腫也沒反應。」
「你打孫公子了?」風輕吃驚道,看到韓偵點頭她仍是不信的樣子,他看起來一點不像會動粗的人。
韓偵挑眉,「因為來書院的緣故所以才是這一派斯文裝扮,平素並不是姑娘所看到的模樣。」
是嗎?從她認識他就一直見他是直裰長衫秀巾飄搖的,總帶著浮華的氣息,不免讓人聯想起世家公子的驕縱與文弱來,雖然看過他的執弓挺秀之姿,而要把打人動粗聯系在他身上,她……實在沒法想象。
「還有半個月就會試了,倘若孫何一再如此頹廢下去,別說考取寶名,只怕會從此一蹶不振,所以才冒昧前來求姑娘幫忙。」
「如何幫呢?」
「讓他見月白姑娘一面。」他沉聲道。
什麼?風輕險些跳起來,讓月白和孫何私下里見面?這、這怎麼可以?這等于讓他們建立私情,若是被人發現,月白的清白可就毀了。
「這不行。」她回絕他,「你知道沒得到父母的同意便與男子在外面相會,會有多大的不妥?」
「那我們呢?」
「我們?」風輕愣了一下,看向韓偵時略略皺眉,「我們怎麼一樣?我們是朋友,如果你把我當做朋友的話。而我若不知道孫何對月白的情感還好,這樣自當是朋友見面罷了,可我卻是知道孫何對月白的情感,我這樣做,等于是縱容這種行為,這絕不行!」
韓偵默默地看她,良久才道︰「為什麼不行,你可以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我明明知道卻又如何當做不知道?難道視若無睹?」
「如果說,」韓偵壓低了聲音,「如果說月白姑娘也對孫何有意,你就這樣看著兩個人痛苦下去?」
月白……「可是……」
「你想,若是孫何見著月白姑娘從而振作起來,考取了科舉走上仕途,從而向令尊提親,這麼一來不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不就成了皆大歡喜的結局?」
科舉、仕途、提親,是有听篆香那丫頭提過,但是,這樣對于一個女兒家的聲譽會不會……太草率了點?
「有了這種心情卻仍然要漠視它的存在而讓它漸漸淡忘掉,從此過上父母安排好的生活,剛才姑娘說過的話難道忘了?」
「我……」風輕啞言。是的,自己不是說期望著有這樣的心情嗎?
自在的心情……或者更明確些,是——自在的愛情的心情。
韓偵看著風輕沉思其中,而後又漸漸舒展的眉,隨即說道︰「就說是來游湖好了,不會出事的。」
風輕盯著韓偵半晌,才怯怯地道︰「你保證?」
她的模樣……韓偵愣了一下,旋即笑開了,「是的,我保證!」
「爹爹,韓公子約了女兒去嘉陵湖游船,不知爹爹意下如何?」風輕低垂著眉眼,問著要起身回書院的父親。
「是嗎?」蘇院士轉過身來對著她,「整日悶在家里也該去外面透透氣的。去吧。」
「謝謝爹爹。」
「不過,女兒家的要懂得矜持與禮節,舉止端莊,切不可讓人家以為過于輕浮,知道了嗎?」自己的女兒自己多少是了解的,但這話還是要交代的,雖然私下里他也希望風輕與韓偵走得近些。
「女兒知道,」風輕輕柔地答,「正因如此,女兒覺得單獨與韓公子出游讓多舌之人看了未免會有些閑雜碎語,故而想邀三姐同往,這麼一來則可避免不必要的誤會。」
「月白?最近不是身子骨不好嗎?听她娘說整日躺在床上,成什麼樣子?」
「三姐就是常不走動才會落下病的。」
蘇院士撫著胡須,「這樣也好,就讓月白同去吧。」
「女兒謝過爹爹。」風輕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暗里吁了口氣,握一下拳,到里院找三姑娘去了。
有的時候自己想著是一回事,可真真切切地擺在自己面前後又是另一回事,竟是這般強烈地帶給風輕不一樣的感覺,月白從原先的驚訝、扭捏、羞紅,到欣喜、堅定與釋然,這都與——二哥的完全不同,至少是與風輕看到的不一樣,也確實與二哥喜歡上陳醫官女兒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也許她這樣做是對了,自月白睜大眼听著她的提議及後來答應出來時她就明白月白也是在乎孫何的,只是,他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她怎麼從沒察覺出半分呢?
坐在船頭,感受著徐徐微風,風輕竟有些許的失落,卻說不出為何。
罷才他們兩人看到對方時就這麼痴痴地望著,似乎天地里只有他們,早就忘記了她與韓偵還在身邊。看他們的樣子,風輕的臉竟比月白的還要紅,要不是韓偵拉她出來,她只會呆呆地站在當處任心跳與月白的一樣加速。
也許韓偵說得對,這樣做是對的。
這樣想著,心情也漸漸沉靜了下來,感覺出奇的舒服,看看旁邊的韓偵,韓偵也在看著她,她微微閉上眼看向前方,「我想你是對了。」
「這一切都要感謝你,嗯……大義滅親。」他笑笑。
大義滅親?思及自己原來的態度,她不由得也笑,「嗯,想來覺得自己挺偉大的。」
「不知兩人都說什麼?」韓偵道,「稀奇著呢,從未見過別的男女如是,不免好奇起來。」
「我也是。」一直養在深閨里呢。
「我從十二歲就開始跟著爹爹進入軍營里生活,十四歲正式編入兵部,後來調任進侍衛親軍,十八歲升任副部署至今一路走來倒也還算風順。」
風輕有些稀奇,「十八歲就任副部署,很厲害了。」雖然她不太確定副部署有多大,但年紀輕輕就能擔任官職,總是挺了不起的事。
「呵呵,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有參加戰爭哦。」
「是嗎?」確實是不信呢。他看起來總有股富家公子的浮華之氣,一點也不若她以為的軍人該有的冷冽與肅然。
「嗯,」韓偵思緒沉澱下來,「雍熙三年的幽州一戰,那次我只是站在爹爹的身邊,年紀尚小基本未參與戰事。後來在端拱元年的唐河一戰及二年的虜軍戰,因為作戰還算英勇,不過,可能也是因為我爹的關系,所以此後升遷都挺順利。」
「戰爭……很可怕吧?」風輕有些猶豫地說出,她知道一些有關爭奪燕雲十六州的戰事,近二十年北部一直戰爭連連,但,只是听父親提及,從未感受過戰爭的可怕,所以听韓偵說來總覺得遙遠。
「嗯,是很可怕。」韓偵沉浸在回憶里,面容是安靜的,然後卻是極淡地一笑,「以前年紀尚幼,身處戰場反而沒覺得可怕,事後想起來時反而後怕起來。如果可以,我不願回憶起過去。」
風輕看向他,默不作聲,而後輕輕地嘆息。
「干嗎?有什麼可嘆?作為軍人自是要打仗的,而且這是本分也是責任。」他雖笑著,卻是肺腑之言。
「沒有,只是听你這麼說感覺自己很渺小。」
「哪來這種說法?所謂女子男兒的不同也就是說女子有女子的責任,男子有男子的責任,這個不好拿來比。」
「那,女子的責任是什麼啊?」風輕問道,同時還眨眨眼,雖是不解卻又滿含笑意。
「啊?女子的責任呀,那不就是……」是什麼呀?兩人都互瞪著對方,突地,他靈光一閃,「呵呵……相夫教子。」
「嘿,相夫教子呢!」
兩人同時說出,不由得相視一笑,繼而又隱忍不住地暢笑出來,好不容易止住,韓偵笑道︰「那天的愛情論調。」
沒錯,是那天的愛情論調,風輕眼彎彎的,晶亮而清澈,「嗯,是那個愛情。」
韓偵的眼也亮起來,在明媚的春光下湖煙里,竟帶著一種近似燙人的溫度,「姑娘認為愛情會是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