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噯,陳大夫,這里是晴晝園,沿著這個回廊一直下去,左邊是柳稼上苑,右邊是柳稼下苑,過了荷池,這個池是可以通到後院,那可比這大多了,這里是後來王爺讓人引進來了,陳大夫這邊請,過了這池,就是少爺住的又飛軒了,靠右的就是少爺的書房,旁邊這個房間與書房是相通的,原先建時說是讀書累時方便休息用的,不過,房間到是挺寬敞挺舒服的,收拾了一下讓陳大夫住在這,不知陳大夫可覺得滿意?」
「嗯,挺好的。」藏春放下包袱,粗粗打量一下四周,「有勞管家了。」
「哪里,只要陳大夫滿意就行,王爺交待了決不可怠慢了陳大夫,有什麼需要就吩咐一聲下人就可以了。」
「唔。」
「陳大夫,我還有些事要去吩咐一下,有什麼事情的話可以讓下人叫我就行。」
「好的,多謝。」
送走管家,她這才坐下來,可能一開始房子是為了看書累時休息用的,布置得很簡單,與一路看來的富麗亭園相差甚遠,即便是不遠處趙決的屋子也顯得金燦燦的。房里只有床和兩三個茶幾,雖是如此,東西看上去都該是剛新換的,房內還置了炭火,該是挺舒服的吧。架上放了些古玩,桌上也置了花,也見雅致,還特地點了些玫瑰參合桂花的香料,倒也清幽。與書房並無攔擱,應該是臨時起意在甬道加了道竹簾。
想不到書房里的書可真不少,也不知是用在擺設亦或是真有興趣,架上什麼書都有,晃眼掃去,有學派正宗《論語》、《天論》、《勸學》,也有道教與佛學的《南華經》和《佛說觀無量壽佛經》,還有偏學《棋經》《周易》,《詩經》《褰裳》,也有通俗市井小說《李娃傳》,總之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書都有,藏春倒沒想到趙決會看這一類的書,不,應該是她沒以為趙決會看書。
出了書房,正對面就是趙決的屋子,中間隔著一假山水池,這又飛軒倒不像其他的園子里種滿了花花草草的,只有左邊靠牆的地方長著兩棵孤單的美人焦,長得倒見茂盛。繞了過去,沒料到趙決也在,才正想要退下,卻發現似乎有什麼不對,再看去,只見趙決安靜地躺在長椅里,兩眼明明睜著,該是看到了她的卻沒做聲——這不大像平日的他咧。恰巧一名丫環經過,隨手扯來一問原來是他病了。
是嗎?他居然會生病?再度看向一臉無神的趙決時藏春在心里做了一個決定。她東張西望然後又略顯不自在地以袖遮口輕咳一下,趙決沒什麼反應,她走過去站定在他面前,他也當她無物地眼皮也沒眨一下。
「咳咳,」再咳兩下,藏春才壓低著聲音問︰「哎,你怎麼了?病了?」
沒回應?
再接再厲,藏春半蹲下來,「還是有心事?說出來我可以幫你開解一下也好啊。」再瞅瞅他的臉,「不願意告訴我?要不,讓人去請你的朋友來?說不定出去玩玩就會沒事的了。哎,要不要叫人去叫他們?」
還不行嗎?藏春自己也覺得自己挺多事的,不過既然過問了就要問到底的,「怎麼都不說話?還是根本沒听到我說的話?會不會得耳疾了呀?」她微湊近去看看他的耳朵,想想還有什麼可能的,這人,自她來這麼半會也沒見他的眼眨一下,「哎——」伸手在眼前晃了晃。
「我有看見了!」趙決不耐煩地揮手拍掉藏春的手,然後翻轉一下背對著她,真討厭,人家現在不想見她了。
藏春也不介懷,只折了下衣服下擺,坐在一只小凳上,「原來是心情不好呀?找個人說說說不定會好點呢。」
「?嗦。」趙決低低地吐出兩個字,帶著明顯的鼻音。
「哈,我也覺得。如果是平時我早就不理你了,不過今天,」藏春輕笑出聲,「就當我日行一善好了。」
「哼。」老大不滿。
「哼什麼哼呀,每一個人都會有不高興的時候呀,我也會呀。只不過,」藏春聲音漸低,卻清清楚楚地落進春日的午後里,「即便是遇到再不順心的事,我卻是一點也不慌張,只要深深呼吸繼續往上就可以了。」
「是嗎?」趙決的聲音是模糊的,其實他自己也些搞不清,他也從來沒試過有這樣的心情,煩亂的,想出去熱鬧,可是和朋友在一起又想一個人待著,想站著又想躺下,他說不清是什麼,總之是讓他煩亂的,不安的,心悶悶的心緒。
「嗯。」藏春把下巴支在膝上,「真有煩心的事,能有人听听倒也是好的,就怕連個听的人都沒有那才寂寥。」
「我才沒有煩心的呢。我不過是想我娘。」想我娘?趙決一下為自己害臊起來,他都說了些什麼呀?
「想你娘?」藏春保持原來的姿勢,喃著這幾個字。
趙決心里暗罵自己,沒事把娘拿出來說做什麼?他翻轉過來,用手臂支著頭,看著藏春縮著坐的樣子,青巾束著發,額挺寬的,側臉的線條秀氣地止于頜下,她似乎總是穿著青色的衫子呢,不若大多數百姓穿的黑衫或白衫。他思索著要對她說些什麼,可是,說什麼好呢?總不能說剛才是他說想娘是沒頭沒腦的傻話吧。
「呃,綠……」怎麼叫她呢?她好像叫藏春吧,爹老叫她陳大夫,可是陳大夫?他在心里叫一下,怎麼辦,他不想這麼叫她呢。
「唔。」藏春兩眼盯在腳邊的一株小草上,並不知道趙決為了如何稱呼而煩著。
「這個,」趙決不安地動了一子,頭垂了下來,倚在臂上,「那天那個人是你什麼人啊?」話一出口,趙決也險些嚇了一跳,可是他沒有動,就這麼靜靜地開了口,靜靜地看著她的臉,等她的回答,是了,他是在為這事不安而煩著了。
「誰?」藏春轉過臉來,一下就想到了,「前天早上?」說的該是這個吧,「你那天怎麼了?」她還記得他那天夸張的樣子。
「沒什麼,你還沒說他是誰。」趙決小小聲地說,或許連他都不明白為什麼要一直問,他只知道既然都開口問了,再多問一下又何妨。
藏春看著他,午後的陽光照在他上半邊臉上,一陰一陽的,她盯著他的眼,然後漸漸抿起嘴角,「嗯,是我哥,他——身體不好,所以陪他散散步。是——我哥哥。」
「哦——」拖著長長的音,或許是午後的陽光太好了,太溫暖了,那莫名的煩亂,像潮濕的水霧一樣被陽光如抽絲似的漸漸消散,而趙決突地又為自己的心意這麼輕易因為她的一句話而改變而沒由來地不自在起來,剛才似乎自己挺丟臉的呢,想想又翻身背對藏春。
「你,誰讓你進來的?」太可惡了,才不能讓她以為她可以影響到他,可話說出來卻是小聲的,听不出什麼火氣。
「噯,王爺安排我住在對面。」藏春站起來,拍拍衣服,說了這麼久也該去備課了,她心里得意地笑,她可是夫子呢。
「哦。」聲音是哼出來的听不出心緒。
「嗯。」
聲音是蘊蘊長長的,她走了嗎?趙決沒有回頭,靜靜地臥在長椅上。隔了半刻鐘,他側起身子看看,陽光下的院子清清澈澈,于是,慢慢地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
嗯,夏天就要到了吧。
「《太平聖惠方》據官方所言是為了規範用藥而冊立的書籍,是一本實用性較強的書,而這次也主要是針對此書而學習的,所以我們重點是了解藥理方面的知識。像藥材分類和組方之類的,都要了解一下。
「……在此之前,方劑分類歷代也不一樣,像以病證分類的《五十二病方》,還有《黃帝內經》,不過以上兩本都較為粗糙也簡單,只記錄一些丸、散、酒劑,值得注意的是東漢時大醫家張仲景所著《傷寒雜病論》,全書共314首,已經將理法方藥融為一體,是後來學醫之人的必讀之書,你只要懂得即可。
「還有,正因為此次是朝庭為規範醫法用藥而修注的方書,所以必然有其標準與參照,這次就是以先唐醫家巢元方之《諸病源候論》的理論體系以論系證的,不過,這不用知道,有個概念就行。」
「還有就是……
「那我要知道什麼?」趙決趴在幾上看著藏春嘮叨了半日,也沒見她要知道學什麼,雖然他現在都沒承認她是他的夫子,而且還與她經過了一個早上的辯論稱呼問題,她勉強他可以不叫她夫子,直呼名字即可,嘿嘿,還有他都不知道他有這麼堅持的時候,而他也勉強許她不用叫他趙公子而改叫他趙決。
看了他懶洋洋的姿態一眼,藏春繼續說︰「關于配方的君臣佐使之組方分類,正是所謂‘君一臣二,制之小也;君一臣二佐五,制之中也;君一臣三佐九,制之大也;’‘君一臣二,奇之制也,君二臣四,偶之制也;君二臣三,奇之制也;君二臣六,偶之制也;’還有‘奇之不去則偶之,是為重方。’等,說的是……」
「綠豆……」
「制方之用的大小緩急奇偶復七方也,還有……」
「綠豆……」
「……」抬頭看他一眼,「有什麼問題?」後者干睜著眼望著自己,不理也罷,繼續——
「制方之體,說的是宣通補瀉泄輕重澀滑燥濕十種……」再看他一眼,還是那副表情,藏春無奈地放下書,「不喜歡听我也沒有什麼辦法呀?我都說了我不會教書的了。」嘆口氣,藏春把臉埋進書里,「又沒有人教過我,無從參詳,我哪里知道怎麼教,也只能教到這分上了。」
「那你怎麼會做了大夫?不會是江湖郎中,醫死人不償命吧。」
「我自己學的,沒听過自學成才的人嗎?不說其他,來了解一下方藥用法理論,雖然簡單卻是後世醫家用藥的具體之法,如《素問》雲‘形不足者溫之以氣,精不足者補之以味,其高者因而越之,其下者引而竭之,中滿者瀉之于內,其有邪者漬形以為汗,其在皮者,汗而發之,’其意思是說……」
「它的意思是形為陽,精為陰,氣為陽,味為陰,陽者衛外,陰者藏精,故形不足是陽氣衰,用溫補之法以達病所,精不足是陰衰,故用味以實中。而病所在上,可以用涌吐的辦法,病位在下可以用通利的方法,如果是月復部脹滿就可以用消利之法,如果是病位輕淺在表可以用發汗的方法。」趙決沒等藏春的解釋就把她的余話說完,最後還不忘給藏春一個無聊的眼神。
這個人,也不知道在哪看過才是,才不和他計較呢。藏春忽視那個眼神,繼續說︰「氣則氣味厚,緩則氣味薄,適其所至……」
趙決身子往後靠去,一派懶洋洋的模樣,「病情急時用迅猛之藥以直達病所,慢性病則取緩補之力以溫養,盡量使藥食之氣達到病情所在。」
藏春咬咬牙,繼續︰「病所遠,而中道氣味之者食而過之,無越其制度也。」
趙決雙手交疊抱胸,「意思是服藥是要注意不要和食物之氣相逆,如病在上就要先食而藥,而病在下則要先藥後食,以免藥效中途失效。」
藏春把書反壓在手下,兩目瞪著趙決,「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無毒治病,十去其九,谷肉果菜,食養習之,無使過之,傷其正也。」
停住!不答了嗎?
趙決掃一眼藏春,心情大好,腳一蹬地連人帶椅退後幾尺,蹺二郎腿,才說道︰「這個嘛,說的是藥品在治病時也傷人的正氣,就算是無毒的久食也會導至身體氣有偏勝,所以治病是最好藥食同用。」
呼!藏春氣餒地坐了下來,看著趙決心有不甘地說道︰「你明明是一個紈褲子弟的樣子,居然什麼都知道。」
「我哪里紈褲了?明明我是大宋的有為青年好不好。」趙決極得意,對藏春的說詞不置可否。
藏春一听,禁不住笑道︰「你哪里有為了?」
「我哪不有為了?就憑我是堂堂成王府世子的身份,全身上下都有為極了好不好。」趙決甚是得意,但一瞅到藏春滿是笑意的眼眸又變了臉,「怎麼,你敢笑我是不是?」
搖搖頭,我哪敢呀,藏春在心里補充一句。
「咳——」控制一下笑意才是,藏春道︰「言歸正轉,雖然病癥一樣,但因所處地域不一樣故用方也會有出入,正如所謂的‘東方之域,天地之所始生也。魚鹽之地海濱滂水,其民食魚而嗜咸,皆安其處美其食。魚者使人熱中,鹽者勝血,故其民皆黑色疏理,其病皆癰瘍,其治宜砭石。’咳——知道嗎?」藏春說完忍不住問問趙決,看他幾乎沒帶什麼表情地看著她,心下不由高興些,不懂是吧?「不知道也沒關系,所謂術業有專攻嘛。剛才說的東方,還有西方,如‘西方金玉之域,沙石之處,天地之所收引也,其民陵居而多風,水土剛強,其民不衣而褐,其民華食而脂肥,故邪不能傷其形體,其病生于內,其治宜毒藥,故毒藥者從西方來。’呃,剛才這句你知道嗎?」
趙決睜大眼。
好,很好,「沒關系,我們再說北方,‘北方天地所閉藏之域,其地高導體居,風寒冰冽,其民樂野處而乳食,藏寒生滿病,其治宜灸,故灸從北方來。’怎樣?這句——懂嗎?」沒等趙決有反應,藏春已打定他是不會的了,故而眼也沒瞟過去觀察他的反應,打算繼續說她的,這下是南方了,「南方其地下水土弱霧露所居,其民……」下面該是嗜酸而食膾的……不過,趙決顯然是坐不住了,似是再也忍受不了藏春的話,終于大喝爆發了︰「你當我白痴呀!」
藏春立即噤口。你確實是白痴呀,只有白痴才動不動就火大地發脾氣呀。
「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講中央之地了?啊,也就是京都的?」
你怎麼知道?藏春不甘的,雖然是有些?嗦,但這都是用藥之法的經典論述,這是必須懂的嘛。
「你就拿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來問我懂不懂?你當我是白痴是不是?」
「既然你知道是什麼意思你大可以說你懂呀,你不說我自當是要說下去的。」
「你白痴呀?你想我堂堂成王府的大少爺,連這麼些什麼東南西北的東西都弄不明白嗎?我從小就要學習這些的好不好!」
他的暴跳如雷讓她靜了下來,安靜地注視他真讓他感到她的態度不一樣了,才莫名地瞪著他。怎麼了?他說的有什麼不對嗎?
「我知道像趙公子這樣的出身必是有良好的教育,只能說我能力有限。」
「你——」她不高興了嗎?
「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在陳述事實,我——是沒有能力教你的。」
咦,听聲音有些喪氣哦。
「不是這樣的,你說的這些都是些與文言類的文章還有一些與道家學術極為有關的,都差不多,我從小就有學習,故而自是一听就知道指的是什麼意思,但我不懂藥材的,或許你教些實用的不就行了?你說咧。」趙決把臉湊到藏春面前,有些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