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形大木桌上,一張小臉疊在兩只手背上,褐色的大眼因無聊而轉暗,粉唇不時還會張開打個呵欠。
「喂!你這份卷宗到底要看到什麼時候啊?」白雲斜眼瞅著對面神色專注嚴肅的向樽日。
「你要是無聊就出去。」
「我是挺無聊的,但是我想陪你嘛!」又一個呵欠,天啊!真是無聊斃了,這些東西他都已經看了一個時辰了耶,到底還要看多久啊?
「我不需要人陪。」
「可我需要啊!」嘟起嘴,他稍稍把身體坐正。
「你不是跟婢女很要好?你可以去找她們玩去。」
「她們很忙耶,每次去都聊不上半句話,幾次下來,我都不好意思去吵她們了。」
「所以你就來我這里?」所以他是他第二個選擇?不知怎麼的,向樽日竟覺得心里好像多了某種難受的感覺。
「對呀!我來陪你啊,瞧!我只有一個人,你也只有一個人,所以理所當然我陪你、你陪我嘛!」他可是很關心他的。
「我不需要人陪,尤其是你。」向樽日特地加重後頭那一句話的語調。
從一進門,他就東晃西繞,還這里動一動、那里模一模,弄得聲音乒乓響,三不五時還會打擾他辦公,要他陪,不如不陪。
「哎呀!你這話可真傷人,我是好心來陪你的耶!」白雲噘起唇辦抱怨。
向樽日假裝沒听到。
見他不搭理,白雲眼珠子轉了轉,換了話題,「喂!听說你是侯爺?」
「嗯。」
白雲聞言,皺起鼻頭,「那你娶妻了沒?」
「有沒有你會不知道?」他的事,他還有哪項沒打探到的?
「那你有沒有心儀的愛人?」
「你問這個做什麼?」向樽日不答反問。
「探查軍情嘛!」嘻嘻一笑,白雲又問︰「那你興不興門當戶對那一套?」
將卷宗翻了面,向樽日終于抬頭看向他。
「我喜歡你的眼楮。」撐著臉頰,白雲著迷又似懷念地凝視著眼前一雙黑眸。這雙黑眸總是能勾動他的心,像是蘊藏神奇的魔力,讓他煩躁的心緒沉澱下來。
如同之前,向樽日自動忽略他曖昧的話語,嚴肅開口︰「白雲,你不可能一輩子待在向昊府,與其無所事事在這里閑晃,不如試著恢復記憶,想想自己是哪里人、有無家人,若能早點恢復記憶,便能早點與家人團聚,如此也不會讓等著你的人日日夜夜替你著急傷心。」
「若我沒有家人,只是孑然一身呢?」把身體往後一靠,白雲輕輕一笑,「沒有人等、沒有人為我心急傷心,我若不恢復記憶也沒對不起誰。」
「若是有呢?你不該只顧自己。」
「沒有的。」長睫微垂,遮住褐眸里的心思。「我雖然腦袋里空空的,不代表心里也是空空的,若是有家,為何心里總是空洞寂寞?若是有人為我等,為何心總是茫然找不到方向?即使失去記憶,我也曉得我沒有家。」
白雲的語調是輕快的,但向樽日卻似乎感受到他心里的無助,正要開口說些什麼,門外卻傳來敲門的聲響。
「爺,奴才有要事稟報。」是總管的聲音。
「進來。」
「爺,最近——」進來的是向昊府的總管,那天把白雲當鬼的中年男子。
「慢。」向樽日打斷總管的話。「你出去。」他看著白雲。
「听到沒?他叫你出去,你打擾我們說話了。」白雲樞著耳朵裝死。
「總管留下,而你出去。」向樽日起身走到門邊打開門扇。
「我?當真?你忍心?」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的確是比較吸引人,但他就是忍不住想戲弄他。
向樽日沒說話,只是冷冷地盯著白雲。
「你當真要趕我呀?」瞅著那雙沒有溫度的黑眸,白雲忽地一笑,「唉!真薄情,沒想到我辛辛苦苦陪了你一上午,現在卻翻臉不認人要趕我走,真是狼心狗肺喲……」
「白雲!」向樽日低聲警告。
「又用這種威脅的語調,呿!」咕噥了一句,白雲才龜爬似地起身,「是是是,我這就走,老爺——」
踩著沉重的步伐,白雲一路用拖的緩緩前進。好不容易,樽樓書房里的門終于被關上。
「爺,好消息——」
「不準偷听!」向樽日突然大喝,嚇了正要專心報告的總管一跳。
「爺,我沒有——」他什麼都沒听,只是很專心的報告呀!
「不是你。」黑眸一調,看著緊闔的門板,過了一會兒,在听到門外嘀嘀咕咕的聲音遠去後,向樽日才把目光調回。「開始說吧!」
「呃……」原本跟著向樽日一起看著門板的總管趕緊把目光調回,「咳!是這樣的,爺,我剛剛听到一則傳聞,听說怪手鬼醫最近調配出一種劇毒,爺要不要……」之後總管沒再說下去,只是看著向樽日無言地問這彼此才知道的問題。
向樽日沉默了半晌。「消息可靠嗎?」
「可靠,跟在怪手鬼醫身邊的探子全都這麼回報,絕對錯不了。」
「他現在人在哪里?」
「再過十天就會到雲南,據報怪手鬼醫會在那里待一個月,這段時間都不會移動。」
「嗯。」向樽日緩緩起身走到窗邊,向著光的嚴峻面容讓人瞧不清此時的想法。
「爺,再兩日就月圓了,要不要小的後天就安排一下?」
「到雲南只消三天的路,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爺,有機會就試吧!」總管擔心地看著窗邊的向樽日。
「我已經試過太多次了。」搖搖頭,他甩開腦里一幕幕的失敗畫面。「這件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爺——」
「下去,還有,記得別讓槐天和蕖兒知道。」不容置疑的口吻。
總管沉默了半晌,然後輕輕地嘆了口氣,「是,卑職明白。」
「那下去吧!」
門打開又關上,書房內恢復到最初的寧靜,但門外的總管則是低頭不斷地搖頭。
「唉!上一代恩怨造成的痛苦到底要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又嘆了一口氣,總管忍不住回頭看了書房的門一眼,向來精明的眼里閃過一絲憐憫與擔心。
這麼多年了,這種痛苦的折磨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停止?
而爺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從往昔的恩怨禁錮里獲得解月兌?
踏出青樽苑的總管無言地在心底嘆息。
***
被趕出樽樓的白雲可沒有那種高尚的聞情雅致去欣賞青樽苑里的美景,他一出門就立刻往青樽苑外面跑。
本來打算先到廚房騙點吃的喝的,然後再到水芙苑跟向蕖月交換心得,卻沒想到會在到廚房的半路上遇見向槐天。
「向二爺?好巧啊!」白雲擺出笑容。
「的確是很巧。」向槐天淡笑,對于眼前下人眼中的大紅人、妹妹眼中的大恩人,以及大哥眼中的大麻煩,向槐天只覺得有趣。「怎麼今日沒到樽樓?」
「有人嫌我吵又礙眼,所以被趕出來了。」雙手一攤,他想這種事往後一定會常常發生,他也不怕被人知道。
「呵呵,你是男人,大哥一時之間總是很難接受,再接再厲啊!」
他追求大哥的事情早在向府傳閱,而從大哥沒把他趕出府遣點看來,這個白雲或許不是沒有希望,所以他和蕖兒倒是樂見其成。反正依大哥保守嚴肅的性子,若要他成親也不知要等到何時,不如由開朗活潑的白雲主動追求,未嘗不是件好事。
白雲聞言,突然擊掌大笑出聲︰「哎呀!原來是這個原因,難怪……嘻!不過這樣也好,改天再給他驚喜好了。」
白雲的一番話讓向槐天有些疑惑,但還沒開口詢問就被白雲打斷了思緒。
「你袖袋里藏著什麼東西?」忽地,白雲一雙靈活大眼盯向潔白袖口滑出的一條紅繩,粉唇忽然掀起一朵狡詐的笑花。「這線繩好眼熟啊!」
「有什麼好眼熟的?不過是條普通的紅線繩。」向槐天不疾不徐地將紅線繩塞入袖子里。
「不不不!真的很眼熟,我幾天前才見過的。」
「可能是玉佩吧!玉佩也都用這種紅線繩系的。」向槐天撈起腰側的祥龍塊,系著龍身的線繩果然就是紅色的。
「不,也不是系玉佩的,你袖里那線繩比較特別,紅線里摻著一點點的金粉,看起來比較高級……啊!我想起來了,那線繩不就是總管拿來綁錢袋的嗎?」一個彈指,答案終于水落石出。
「你怎麼知道?」紅線摻金粉是為了預防金錢不慎遺失時而做的辨認暗號,是向府里特有的標記,除了向家人和總管,一般人是不會知道的。
「哎呀,還不是昨晚吃飽飯出去散步時不小心跳錯屋脊,意外走到錢庫的屋頂上,等我回神時,剛好就發現總管捧著一袋袋的錢在里頭清點。」
不小心跑到錢庫?哪有這麼恰巧的事?其實根本是想干壞事吧?
「你——」正想開口詢問卻被打斷。
「你那錢袋里裝多少啊?」
「不多。」向槐天緩緩一笑。
「不多是嗎?可照女人的說法,男人身上無端帶著錢準不會是去做好事的……」輕笑了一聲,狡詐的目光探索似地又滑到寬大的袖口,依那袖口的大小來看,裝個兩三袋錢絕對不成問題。「嗯,我想想,若是一袋銅錢呢,那就可以吃遍京城全數西施的豆腐;若是一袋碎銀呢,那酒樓畫舫待上一天一夜絕對是綽綽有余;但若是一袋金子,呵呵,那就不得了了,听說京城第一花樓就只收金子,所以向二爺袖里的錢袋該不會就只裝著金子吧?」;
輕輕一笑,向槐天間道︰「全是金子沒錯,那又如何?你到底想說什麼?」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咱們不如就一塊兒狼狽為奸去吧!」呵呵呵!就乘這次機會去瞧瞧二十有八的向樽日到底做過什麼事吧?
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模清他的一切。
他干過什麼又喜歡什麼,他或許可以如法炮制一番。
一起去?他才幾歲?要是給大哥知道了,他肯定會被念。向槐天想也不想就搖頭,「我……我想這樣不太好。」
「是嗎?那我可能會覺得很無聊,然後就會到水芙苑里去一趟,接著我想我應該會把現在這段巧遇以及對話告訴蕖兒姑娘,我想女權至上的蕖兒姑娘應該會對這話題感到非常的有興趣喲!」語畢,褐色的雙眸無辜地眨了兩下。
「你……」淡笑的眸子一瞬,終于正視白雲眼里的狡詐,乖乖,這小子才幾歲就玩這種把戲,難怪大哥會說他是麻煩。
「如何?我記得蕖兒不太喜歡你去煙花場所吧?」
「白雲,你去那里到底想做什麼?」
揮著手,他一臉嘻嘻哈哈,「哎呀!你做什麼,我當然就做什麼啊!」
「我只是去那里會會紅粉知己,听她們撫琴歌唱。」看著他,向槐天暗示他去那里純屬正派,若他想要做些有的沒的,他可給不起。
「撫琴?」腦中閃過一個想法,白雲立刻走到他身邊。「這個好,就這個了,你幫我找個琴藝最好的姑娘,我想學琴彈給你大哥听。」
「啊?」
「這個好,這個好,走,咱們快點去!」挽住向槐天的手,白雲一路拖著他上街。
***
琴邊,微粗的食指撥了一條銀弦,驀然「錚」地一聲,劃破腦里一片空白,剎那間似乎浮現了一個畫面。
褐眸閃爍,看著震動的琴弦,「我以為不會,可心里卻一直怪異著,或許以前真的會彈……」撫著琴弦,白雲低喃。
那日蕖兒姑娘也送了他一把琴,當時沒什麼感覺,可現在听了這聲音,竟覺得熟悉,仿佛之前的每個夜里,這聲音都伴隨著他人眠,那時的他寂寞地思念著一個人……
哀著頭,腦里突然浮現一張臉,可那畫面只似曇花一現,瞬間變成虛渺。
「誰……你到底是誰?」閉上眼,白雲回想適才迅速掠過而模糊的畫面。到底是第幾次了?午夜夢回,那張臉總是出現在腦里,然後心里便開始思念,那張臉到底是誰?
「公子,小的是粉影,是向二公子派來服侍您的。」門外突然響起一陣低語。
睜開眼,白雲快速走到門邊開門,然後朝門外淡笑的女子點頭打招呼,「粉影姑娘,進來吧!」
「听說公子想要听琴?」粉影步履輕盈地跟著白雲進入廂房。
「沒錯,你隨意彈幾首曲子給我听可好?」
「隨意?」
「對,想彈什麼就彈什麼。」
「好,那請公子一旁坐著吧!」坐到琴後,待白雲坐定,粉影便輕挽袖緣,做好預備動作。
不一會兒,美妙的琴音開始從縴細的玉手下流泄而出,或高亢或低幽,或抒懷或感傷,小小廂房內充斥著情感。
白雲表情閑散,但藏在半垂長睫下的一雙褐眸卻是異常專注地凝視縴手與銀弦間的動作,攏、捻、抹、挑、彈、勾,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每一個潛藏的情感,他都細細的品味研究,當三首曲子終了,長睫終于緩緩掀起。
「你彈得很好。」輕悠的嗓音淡淡贊美。以適才的三首曲子來說的確是不錯,听得出琢磨過技巧,但是情感上……卻隱約藏著冰冷,這位粉影姑娘內心輿縴柔的外表大相逕庭啊,恐怕也不是普通的藝妓。
「公子過獎了。」粉影淡笑。
白雲也笑,隨即長手一勾,豪爽地把桌上的整袋錢拋到粉影面前的桌上。「拿去。」
「這……謝謝公子。」
「謝什麼?反正是向二少爺的金子,你若要謝就去謝他吧!」緩緩起身,白雲也走到琴後,「我突然覺得手癢,讓我試試吧!」
「公子?」
「讓我試試沒關系吧?還是你怕听了耳朵會痛?」
「不是,只是你是貴客,粉影不敢怠慢。」
「不讓我彈才是怠慢我。」袖袍一揮,偌大的琴瞬間飛移到圓桌上,投給瞠目結舌的粉影一個調皮的笑容,白雲走回圓桌。「小生我要獻丑啦,還請粉影姑娘別太嫌棄。」
「嫌氣不會,粉影怎麼會——」話還沒說完,一記氣勢磅礡的琴音便教她愕然。
第一聲就如此震撼人心,彷佛瞬間躍飛于絕頂巔峰,置身在深山雲海里,風是冷的,然而心卻火熱無比,不因天地間只有自己一人而寂寞害怕,遠方乍現的曙光讓他充滿了希望。
時高時低的音律就像腳下的浮雲,時而狂勁奔放,時而綿緩細長,就像襲來的風,一切都是變幻莫測。
才一盞茶的時間,粉影就完全沉醉在白雲的琴音里,然而撫琴的白雲卻無所覺,食指、雙眸完全專注在一條又一條的銀弦上。
冷冷冰弦、冷冷冰弦,他果然會!
深山雲海、勁松冷風,是了,就是這種感覺,那時的他只有一人,為了一個原因,時常撫琴度夜,然後等待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出現為他祈禱,祈禱他能平安無事,祈禱能早日找到他……
為了他,他一直忍受著;為了他,他一直等待著,然而他到底是誰?
閉上眼,白雲用著幾乎是虔誠的心,努力追逐心里到處奔竄的感覺,再快一點、再快一點,就快追到了!
驀地,一個抽痛卻割過追逐的腳步,白雲當下吃痛地低吟了一聲,而昂揚奔放的琴音也瞬間凍結。
「公子,你怎麼了?」因琴音乍停而回過神的粉影一個抬頭,就看見白雲臉色蒼白,額上還淌著好多珠汗,驚得她立刻奔向前關心。
「沒……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頭痛……」白雲撫著頭氣息不穩的說。
「可你的臉色很不好啊,要不要粉影幫你請個大夫?」
「不用了,剛剛……只是瞬間覺得難受,現在好多了。」
「是嗎?」看著白雲依舊蒼白的面容,粉影有些懷疑他的話。
「呵呵,別為我擔心,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這個頭痛其實來得好,代表我的記憶正緩緩恢復呢!」
「公子失去記憶?」
「是啊,不過剛剛托你的福,讓我記起一些事,我想再遇不久……」恍然一笑,白雲的眼里劃過濃濃思念。「我便可以找回我失落的心了。」
「失落的心?」粉影若有所思的咀嚼他的話。
「好了,既然身體不舒服,我就認命點先回去休息,待會兒記得幫我跟向二公子說一聲。」白雲邊說邊緩緩起身。
「粉影會的。」
「那好,我先回去了,改日有空,我再來找你。」
「好,粉影一定等你。」
白雲聞言,才踏出廂房的身影立刻回轉。
「剛剛你只是從我的琴聲里得到共鳴,那並不是什麼情感,所以……你的心不在我身上。」白雲扯著笑,目光淡然地看著粉影。
「公子……」粉影清雅的粉顏瞬間染上酡紅。
闔上門,轉過身,門外傳來白雲悠悠的一段話,「你的心在哪里,你該最清楚的,粉影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