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姐，我當然願意相信你，否則昨晚我也不會放心地把少爺交給你看護了。可是，少爺這麼大一個人，你居然連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這實在是說不過去啊！」

偌大的頭等病房里，陳管家搖著頭，一臉憂心忡忡地來回踱著步。

昨晚，他是失職了，竟然把少爺一個人留在醫院，自己跑回社子的老屋「處理」事情，而且還偷空睡了一覺。

原本他以為有杜家小姐替他守著，少爺應該不會有事才對，沒想到……

「真的很抱歉，我只是打個盹而已，沒想到仲浩竟然就趁這個時候偷偷離開了。這都是我的錯，如果石伯伯怪罪下來，我會負責跟他解釋的。」

一旁，杜佩雯低著頭囁嚅道，模樣十分地楚楚可憐。

這件事，說來說去都是石仲浩的錯！

他昨晚明明說只出去一下下的，沒想到他的「一下下」居然那麼久，害她緊張了一整晚不說，還得被這個碎碎念的老管家給念到頭痛。

真是的，要她贖罪，也犯不著做到這麼絕吧？

明媚的大眼膘向窗外，杜佩雯的臉上，忽然涌起些許的落寞。

石仲浩昨晚一定是去找薇薇了……

雖然他嘴里沒說，可是那迫切的模樣，只有傻子才會看不出來，其實他的心，老早就飛到顧采薇的身邊去了。

她長長地吁了口氣。

也罷，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之後，她的良心就一直備受譴責。

如今，這筆債也算是還清了吧？

她是沒那種雅量去祝福那兩個家伙啦！不過，她相信那兩個人終究會很幸福的……

☆☆☆

老公寓一樓陰暗的客廳里，石仲浩幽幽地瞪著手中泛黃的相片。

舊照片中，一名年輕的少婦懷中抱著稚子，消瘦的臉上沒有初為人母的喜悅，有的，只是淡淡的憂愁。

這是他記憶中的「母親」，可是，照片中的嬰孩卻不是他，真正的石仲浩，早在十三歲的時候，就因為生病去世了。

當年，他的養母因為痛失愛子而一度精神崩潰，身為好友的陳管家知道了，暗自為她抱不平，于是才會想出這個偷天換日的主意。

他們千挑萬選地，最後在台中山上的一家育幼院領養了他，並且讓他冒充已經死去的石仲浩。

他們的計劃是，讓始終不知情的石耀天得知自己有個遺落在外的兒子，如此一來，養母便能名正言順地帶著石耀天的「長子」進入石家，進而奪走石家的財產。

這是一連串惡毒而縝密的報復計劃，而他，就是整個計劃中最重要的棋子。

為了讓計劃順利進行，不教石耀天或是其他人看出破綻，陳管家甚至一再地強迫他必須徹底忘了過去。

只是，這種無理的要求，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困難了！

他怎麼可能忘了過去？

忘了他的身分？

忘了還在育幼院里等他的薇薇？

他不能背叛自己的誓言！

在一個下著雨的晚上，他趁養母睡著之後偷偷溜了出去，口袋里裝著足夠他回台中的車錢。

然而，就在他快要逃離那恐怖的地方之時，他們家附近的巷子口忽然沖出一輛駛得飛快的摩托車，而他閃避不及……

先前的回憶，就到此為止。

接下來，他便以石家大少爺——石仲浩的身分，一直活到現在。

養母對他的期望，曾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如今他恢復了所有的記憶，這個包袱，終于能夠放下了。

伴下手中的照片，他起身準備離開，不料，就在此時，另一個當事人也來到了這里。

見狀，石仲浩不疾不徐地，背靠在客廳的一面牆上，清冷的眸子定定看著那人從大門口穿過窄小的院子走進來。

「……少爺？！……原來您在這里？」看見他，陳管家先是一驚，跟著他松口氣似地扯出一個笑容。

「你找我嗎？」石仲浩面無表情地。

「不是……呃，是，我確實是到處在找少爺。少爺突然出院，怎麼沒告訴老陳一聲？我好接您回飯店。」

「我今天一整個下午都在這里，我在找一些東西，可是，好像已經不在了？」他挑著眉，質疑的黑眸，令陳管家心口直跳。

「那個……我不知道少爺要找的是什麼？這里，全都是二太太和少爺小時候的東西……」他陪著笑。

「是嗎？」石仲浩挑高了眉。「也包括我十三歲以前的東西？」

聞言，陳管家的笑容僵在臉上。

那張倉皇而慘白的老臉，不知為何看在石仲浩眼中十分可惡。

「昨晚，你是跑回來銷毀我的領養證明吧？」

「少……少爺，老陳……老陳不明白少爺在說什麼？」

「不明白？」石仲浩嗤笑。「你怎麼會不明白呢？當年，我車禍住進醫院，是你替我找的心理復健醫師，我失去的記憶……也是你幫著我母親一起編造出來的，不是嗎？這些，難道你都忘了？」他走到電視櫃前，摘下牆上裱著框的泛黃獎狀。

「就連這個，我曾經引以為傲的國小模範生獎狀，都是屬于另一個男孩的……」

听到這里，陳管家再也支持不住，頹然跪倒在地上。

「少爺……這些，全都是老陳的主意，千錯萬錯，都錯在我不應該慫恿二太太再去領養一個小孩……我是看不過去老爺對待二太太的態度，所以才會想出這個餿主意，這些，全都是我一個人的錯……」他痛哭失聲。

「你……愛上她了，對吧？」

語畢，石仲浩用一種男人對男人的眼光，看著眼前跟隨自己多年的老僕。

「除了這個原因，我想，沒有其他的理由，能夠讓一個男人，為女人奮不顧身到這種程度。」

他轉身，走出庭院，金黃色的夕陽在他身後拖曳出一條長長的身影。

「少爺！」陳管家倉促間喊住他。「老爺他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情。所有的證物，我都處理干淨了，只要我們不說，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這個秘密，我……絕對不會出賣二太太以及少爺。」

聞言，石仲浩慢慢地轉過身來。

「你以為，我和‘她’一樣，都覬石家的財產？」

他諷刺地揚起一抹笑。

「今天早上，我已經到醫院做了DNA檢驗，檢驗報告一周之後就會寄到英國。從現在開始，我已經不是石家的少爺了，或者該說，我從來都不是石家的人……至于你，你可以放心的回英國做你的總管，你和我母親做過的事情，我一個字都不會再提起。」

語畢，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令人憎惡的地方。

☆☆☆

三年後——

夏天又到了。

風很暖，天很藍，采薇穿著一襲女敕綠色的無袖洋裝，束著長發，飄逸如精靈般地穿梭在一架又一架的白色床單間。

身後，一群大大小小的蘿卜頭跟著她在院子里轉，有的幫忙遞曬衣夾，有的玩在一起，就在隨風瓢搖的床單之間玩起了躲貓貓，一群小表頭嘻嘻鬧鬧的，嚇得附近鎮日在覓食的放山土雞咯咯亂叫。

叮鈴、叮鈴……

一陣清脆的鈴聲，讓采薇暫時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恬恬，去拿信。」采薇在床單間露出素淨的臉龐，對門口騎著單車的郵差先生點點頭。

「好！」小女孩領了命，風也似的沖向大門口。

「媽媽，有好多信！」肥嘟嘟的小手撿起一封又掉了一封。

見狀，采薇忍不住抿著唇笑。「乖，拿去給爸爸。」

「喔。」小女孩聞言應了一聲，旋即興沖沖地穿過院子，跑進屋內。

那是一棟兩層樓高的木造長屋，是屋主自己設計並且親自監工完成的。

仿傳統式的挑高屋檐下，有一根粗壯的主梁，梁下每隔三公尺就掛著一個吊扇，在夏日里嗡嗡的送著涼風。

小女孩進了門，踢掉拖鞋，咚咚咚地赤腳跑過木造長廊，來到一扇半掩的門前。她悄悄推開術門，賊頭賊腦地往里頭瞧去。

「……進來吧！」

房里頭忽然傳出的聲音，令小女孩開心地格格直笑。「爸爸，你怎麼知道？」

「爸爸大老遠就听見你的聲音了。」

窗前，一名身形挺拔、身著休閑服的男子柔聲道，溫煦的目光，由窗外那道女敕綠色的身影緩緩移回屋內。

「爸爸，我拿信來給你。」小女孩笑咪咪地捧著信來到桌前。

「嗯，好乖。」男人揉揉她的頭，視線停留在桌上的一封航空信件。

前陣子因為他們寄了許多為育幼院募款的信件出去，所以最近回復的信是比往常多了一些。可是，眼前這封署名為英國某某律師事務所寄出的越洋郵件，卻莫名地令他的神經緊繃了起來。

他從抽屜里拿出幾顆巧克力糖，打發小女孩出去之後，便坐下來仔細地拆閱了那封原文信。

信件的內容很簡短，只是通知他必須在期限之內回到英國，協助處理他父親的喪葬事宜，否則，關于遺產的部分，將一並作棄權論。

讀完了這封信，石仲浩臉色也已經逐漸恢復正常。

原來……石耀天過世了？

他起身，手里握著薄薄的信紙，慢慢踱到窗前。

收到律師寄來的通知函，他心中並沒有感到特別的意外。想來，那個不死心的陳管家一定在他的檢驗報告上動了手腳，否則以他父親冷血的性格，怎麼可能將自己名下的財產分給外人一分一毫？

石仲浩冷冷地撇唇一笑，眼光再度移向窗外。

院子里，采蔽穿梭忙碌的身影再次吸引了他，而她，像是感應到他的視線般，抬起頭，對窗後的他翩然一笑。

這個笑容，神奇地消弭了石仲浩心中不愉快的記憶。

他轉身走回書桌前，取了打火機，將手中的信件燒為灰燼。

石家的一切，早就和他沒有關系了……

現在的他，只想好好地守住這家育幼院。

三年前，他和采薇結了婚之後，兩人就合力創辦了這間育幼院。

這里的一草一木，全都是他和薇薇兩個人花了無數的心血才建立起來的，院里十多個小朋友，多半來自山區貧苦的原住民部落，他們在這里，不但可以接受正常的教育，連帶的，他們家人的生活也能因此而獲得改善。

這是薇薇一直以來的夢想，所以，他要完成它。

房間里，飄浮著紙張燃燒後的淡淡焦味，石仲浩索性推開窗子，長腳一跨，俐落地躍出窗外。

院子里的小朋友們看見這一幕，紛紛張大了嘴，嚇得一哄而散。一旁，正打算晾起最後一件被單的采薇，則是怔怔地看著他，見他大步朝自己走來，然後一把扯掉她手中濕涼的單，將她緊緊擁在懷中。

霎時，采薇直感到呼吸困難。

「怎、怎麼了？……」

自從他們創立了這家育幼院之後，石仲浩可從來不曾在外人以及小朋友的面前，表現得如此失控。

方才到底出了什麼事了？她忍不住擔憂起來。

她喘息著，努力在兩人之間撐開一點縫隙。

「仲浩……你怎麼了？」

「我好愛你。」石仲浩粗暖著嗓音，在她耳邊低喃。

嗄？

聞言，采薇眨著美麗的眸子，差點笑出聲來。

「我知道，我也好愛你。」她模模他曬成古銅色、好看的臉龐，眼中藏著不輸給他的濃烈情感。

「我們生個孩子吧？」他道。

「……呃？」

「這些孩子長大之後，終究會離開我們，我希望能擁有我們自己的孩子、孫子、曾孫、曾曾孫……」

「等等、等等……」采薇阻止他再繼續數下去。「我以為，這一群孩子已經讓你夠頭痛了。」

「那不一樣，我們的孩子是獨一無二的，她會像你一樣的可愛。」

聞言，采薇呵呵地笑眯了眼。

「喉，你偏心喔！兒子也很好啊，我又不一定會生女兒。」

「那，我們就來賭一賭吧！」

語畢，石仲浩打橫抱起她，大步走回屋內。

他大膽的舉動，讓采薇的臉頰頓時好像著了火，她驚呼著，捶他結實的胸膛。

「……仲浩？！你別鬧了……快放我下來！」

「干麼放？我們已經打賭了。」

「孩子們在看……」

「我會把房門鎖好，只要……」他低頭，含笑的眼底有著曖昧的火花。「你別喊得太大聲就好了。」

日光下，石仲浩爽朗的笑聲令采薇羞得無地自容。

這個家，很快就會多一個成員了，或者，兩個也不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