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春蠶淚 第6章(1)

秦藏竹最後在秦府後門的圍牆外找到了蘇萎,而她整個人縮成了一團的坐在牆邊,哭成淚人兒。

秦府的大宅位于京城人來人往的繁華地帶,路人來來去去的經過她身邊,可從沒一個人停下腳步瞧她一眼。思及此,她抱膝哭得很大聲,因為她知曉哭得再驚天動地也不會有人听見。

可悲地,她居然可以在大街上這樣毫無形象放聲痛哭,因為這只是她一個人的鬼哭神嚎,再不會有人听見了。

他默默看著她涕泗縱橫,內心亦是淒風苦雨,滿懷深深的悲傷。他不舍得的,不舍得她知道真相的,可她還是知曉了。

秦藏竹踩著艱困的步伐走向她。「阿……阿菱。」聲音顯得無比的干澀。

她抬起布滿淚痕的臉龐望著他,泣涕如雨。

「是真的,是真的,沒有一個人瞧見我,任我怎麼叫,他們都不理我,我不是人不是人……怎麼辦?我不是人……」她跑出秦府後,對著路人又叫又吼,可是沒用,那些人當她不存在,不,她是真的不存在,即便她哭得淒慘,不肯接受這樣的事,也沒用。

他抬手為她拭淚。「別哭,別傷心,也別怕,你還有我在,我看得見你,也听得見你,秋兒也是。」

「為什麼只有你和秋兒能听得見、看得到我,其他人不行?我真死了嗎?真死了嗎?」她痛哭,連聲問。

「阿菱……」他紅了眼眶。

「我不相信自己死了,我明明覺得自己是個活人,我吃飯,我睡覺,我還抱孩子,我有情緒,我會笑,我會哭嗚嗚……瞧,我有眼淚的,我有眼淚的,我不是鬼魂,我不要做鬼魂……嗚嗚……我不要做鬼魂……」

見她這個樣子,他簡直心如刀割。「來吧,你先起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領她站起身。雖然極不願意讓她知曉這一切,但不說不成了。

「你要帶我去哪?」她滿臉淚容的問。

「去一個能找到自己的地方。」

她擦擦眼淚,不解他話中的意思。

「來吧,跟我來就是了。」他牽著她往城外去。

秦藏竹帶著她不知走了多遠的路,由日頭還亮著到天色漸漸昏暗為止,終于,他在一處荒涼偏僻不起眼的舊屋前停下。「你的發簪呢?」他突然朝她問起。

「發簪?」她先是一楞後,馬上就猜出他要的是什麼。「是這支簪子嗎?」她由懷里掏出一支純金警子,這是鬼婆婆交給她的兩樣物品之一,因為擔心是對自己極為重要的東西,所以這些東西她從不離身。

只是她不理解,此刻他向她要替子做什麼?

瞧出她的疑惑,他主動解釋,「這支發簪是這扇門的鑰匙,你將簪子的尾部插進鑰匙孔中試試。」他示意。

蘇菱訝異極了。原來手中的簪子竟是把鑰匙!她听他的指示將簪子放進鑰匙孔中,喀嚓一聲,緊閉的門板果然開啟了,而這扇門一開,立刻有一道寒氣由里頭冒出來,她已猜出,這里是一座冰窖了。

「進去吧。」他讓她先入內。

她猶豫了一下,仍是走進去了。一進去她立刻覺得被四周的寒氣包圍,轉頭見他的嘴唇很快地被凍紫了,面容也比平常更加蒼白。

他應該感到很冷吧,在這樣的地方,正常人是待不久的,更何況他平常的氣色就不是非常好,經常顯得血色不足的樣子,她訝異他為什麼帶她到這樣的地方?

「你……」

「你且先瞧瞧前方。」他忍著寒冷指引她朝冰窖中央的一座台子望去。

「瞧什麼……」她轉頭望去,赫然看見台子上躺著一具尸首,她驚嚇到說不出話。

「不用怕,過去吧。」他輕聲道。

有他在,她的懼怕的確減少了,但不禁悲情的想,她已是鬼,卻怕一具尸首,這不可笑嗎?

于是她移動腳步走過去,只是到了尸首身邊,她看清楚尸首後,不禁一震,此刻她比剛才更加驚愕百倍,仿佛遭受到雷擊般整個人定住了。

他過來握住她的手,深情的望著她。「我將你保存得很好,在此地,你就算躺上千年也不會腐壞。」

蘇菱震驚地瞪著台子上的尸首,一瞬也不瞬。這具冰冷冷、沒有氣息、沒有生氣的人是她?!她竟親眼見到自己的尸體,這……這打擊太大了!

她終是腿一軟的跌坐地上,盈盈大眼立刻蒙上了厚厚的水霧。「你這是讓我知曉,我……我連尸體都有了,我還能是什麼……還能是什麼……」如今想找任何理由證明自個兒是活人都不可能了,眼淚再度滑下她的臉龐。

「是的,盡避我多不願親口對你承認,但,你確實還不是人,你是半人半鬼的魂體!」

「半人半鬼的魂體?!」她愕然地望著他。

「你不是問我為什麼只有我和秋兒看得見、听得到你,但其他人不能?那是因為秋兒讓鬼婆婆開了眼,所以能瞧見你。可不只她,咱們的歡見不也能感受到你的存在,可那孩子是自個兒能見到你的,並無任何的外力幫助,我想這是母子連心使然。」他先向她解釋。

歡兒是她所生,是她的血脈,所以能與自己相通。幸虧那孩子感受得到她,知曉她是他的娘,若是連兒子都見不得她,她更要傷心崩潰了。

「至于我,我是你的飼主,自然能瞧見你。」秦藏竹繼續說。

「飼主?你是我的飼主?」這什麼意思?她對這兩個字極為吃驚。

「嗯,你生歡兒時難產而亡,而我在你的魂魄尚未完全散去前,帶你去找鬼婆婆,請求她將你的魂魄保住,可若想這麼做,就必須用人血喂養,才能讓你的魂魄再次成形。剛開始時,必須每日割腕滴出三碗的血讓你服下,直至四個月之後,才可改為每日半碗即可。」

「每日三碗的血?!那不是要抽干了你的血嗎?」她驚訝。

他苦笑。「所以我足足有四個月無法出門,這滴出的血都是秋兒幫我送過去給你的,不過四個月後,你便不需要再大量飲血了,且魂體也已成形泰半,我將你帶回秦府後,那半碗血便是由我每日親自喂食的。」

「在府里時,你何時喂過我血?」她聞言驚問。

「夜里,在你入睡後。」

「啊!」她倏地想起今早起床時在床單上見到的血漬,立刻拉過他的手腕,掀高他的衣袖,那手腕上的白布還在,她動手解開那塊纏著的布,白布下赫然是一道道怵目的傷口,那傷痕像是重復割傷再割傷,手腕處慘不忍睹,她瞧得震撼不已。

「沒事的,這傷會好。」秦藏竹淡然不在意的說,慢慢地又將白布纏回去。

她呆楞得無法言語,難怪他臉色始終蒼白,難怪他終日手腕纏著白布,因為要每日喂她血,因為他失血過多!

蘇菱忽地撲簌簌地流下眼淚。「我真是遲鈍啊,竟是到現在才發現你為我做的這些事!」她淚眼蒙朧的撲進他懷里。她到這會才知他對她的愛有多深切,簡直是愛她入骨了,才會即便傷害自己也要保全她。

他輕撫著她的背,無限傷懷。「這是我當做的,這是我欠你的……」

「我難產不是你的錯,你已為我做得夠多了,你不欠我什麼!」她激動道。

「不,你不明白的……」他閉上眼眸,內心有干干結,卻是不知如何對她坦白說起?他是真的欠她很多很多……

「見到你為我吃的苦頭,我還能不明白嗎?」她著實感激不已。「對了,鬼婆婆從沒對我提起過你的事,是你要鬼婆婆別說的嗎?」

「當時我還未想好該怎麼安排你,才要鬼婆婆先都別對你提。」

「那麼,那日在當鋪外咱們不是巧遇,你是特意尋我來的?」

秦藏竹點頭。「你離開鬼婆婆那時,我正想著找什麼理由將你接回府里,正猶豫著,你自己提了丈夫的事,我便借機說那人已死,而我與你有情,這才將你拐回秦府安置。」他無奈的說出當時狀況。

「原來,我都在你的掌握中啊。」見他听了臉色立即一變,她忙搖手道︰「你別誤會了,我沒責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她望向自己的尸首,怔然了一會才又開口,「我想開了……縱使我只是一縷半人半鬼的幽魂,但只要能伴著你和歡兒,一起見咱們的兒子一天天長大,我便心滿意足了,我知道這是上蒼能給我最大的恩惠了。」她心懷感激,不敢再強求什麼。

他身子輕顫的摟住她。她終于接納了這個事實,並且連他都一並接受了。

「阿菱,其實你不用絕望于現在這個樣子,鬼婆婆告訴我,只要持續喂你我的血,再過三個月,你的靈體就能完全修復,便能回到自己的體內復活。」這便是他將她的尸首冰在這冰窖的原因,因為日後她能復活。

「復活?」她杏目圓睜。這有可能嗎?

「不相信嗎?你不妨想想現在的狀態,你本來連魂魄都差點失去,可如今你能顯現在我面前,且生活起居與常人無異,差別只在旁人見不到你,可你能取物、擁抱,甚至與我溫存,其實你並非沒有存在感。」

想起兩人歡愛的過程,雖然小臉立刻轉紅,但她明白他說得沒錯,她于他並非是虛無的,她會迷醉其中,而他同樣也有感覺。

她也憶起李霏,雖然李霏听不見她的聲音,卻被她推了一把,給嚇跑了。

另外,在冰窖中她也能感受到寒冷,雖然不太難受就是了,就像她有饑餓感,但不吃卻無所謂,她可以睡,但不睡也行。

她目前的狀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讓她一直沒發現自個兒的異樣。

這麼說來,她不是一般的鬼魂,她是有力量的,假以時日,她也許真能復活,當回真正的人!

原來她的生命未到盡頭,未來還有望……

思及此,蘇菱不禁興奮起來。「秦老二,我想變回真正的人,我想活,想你擁抱的我是真實的……等一下,三個月,你說我還得再飲你三個月的血,這豈不還得讓你的身子虛弱下去,而你的手腕為了放血,都割爛了……」她倏地想到這事,臉上的笑容凍住了,畢竟她哪舍得他再繼續傷害自身。

他抿笑。「別為我擔心,三個月的血能換回你一條命,這買賣還不值得嗎?我身子撐得住,不會有事的。」他讓她別擔心。

眼眶中的淚波盈溢,她再說不出任何言語。自個兒能得如此痴心于她的人,是她三生修來的福分,否則她如何能夠得到?

她投入他的懷抱,雖然臉上淚花朵朵,心卻不再害怕恐懼了。

*****

秦藏竹帶著蘇菱回到勾欄院時,秋兒已抱著離歡在屋子前等她。

秋兒哭得眼腫鼻紅,憂心她打擊太大,不肯接受自個兒已死的事實,不願意再回來,這會兒到她出現,又喜得哭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了。

「小姐,您總算回來了,秋兒和小主子都擔心死了!」她將也哭得淒慘的離歡送上前給他親娘抱。

蘇菱將離歡接回自個兒懷抱,這小子躺在她懷中已由哭轉笑了,她見了不禁感動的親了親兒子的額頭。小家伙也擔憂娘不回來嗎?

她紅了眼眶,瞧來她也不是了無牽掛,還是有人會因為她的消失而悲傷。

「秋兒,我沒事了,謝謝你幫我,也謝謝你沒教我這個鬼魂給嚇跑。」她感激的說。

秋兒吸著鼻子。「您是我的小姐啊,是我伺候了十多年的人,不管您變成什麼模樣,我都不怕,我只求能再繼續伺候你心。」

兩個女人淚眼相對,淚水汪汪,蘇菱對秋兒有說不出的情分。兩人不是主僕,對彼此都是情深意重,像姊妹似的家人般存在。

「來,就是這里,鬼魂就是在這里出沒的,你們快在這里作法吧,替我把惡鬼收伏了!」這時勾欄院外頭忽然起了騷動,仔細听是李霏的聲音。

秦藏竹聞聲,即刻皺了眉心。「我出去瞧瞧就好,你們不用出來了。」

他交代後,不悅的往外走去,要瞧那女人在搞什麼名堂。

出來瞧見外頭的情形,他臉色頓時發青。「李霏,你這是做什麼?!」這女人居然帶了五、六位道士到勾欄院來施法念咒!

李霏立刻驚慌的告訴他,「藏竹,這座院落有鬼,我今見個在這里遇見鬼了,那鬼還差點傷了我,所以我找道士來驅鬼。」

他眯起眼,怒斥趕人,「胡扯,這哪有鬼?快帶著這群人滾!」

她滿臉恐懼。「真的,真有鬼,你想想,成婚之後你一連就病了四個月,至今臉色猶然未曾見好,昨夜,由宮里回來後,你更是反常的將自己關在這里,還對我說出了奇怪的話,你這些怪異行為不都代表這座院落不干淨……更何況,你知道的,這里原本就是那死去的女人住餅之所,她陰魂不散,她恨你恨我、她想報仇——」

「你住口!」秦藏竹怒喝。

李霏一顫,但並沒有閉嘴,仍是繼續道︰「我說的都是事實,那女人就算死了也不會放過咱們的,她的死可以說是咱們一起逼死的——」

啪!他動手打了她一耳光,她驚呆了,竟是一時說不出話。

而她帶來的侍女們見主子挨打,皆是一驚,連那些道士也是嚇住,他們這輩子可沒見過哪位郡主曾當眾被打耳光的。

蘇菱站在屋子的窗邊,看見外頭的情形時跟著吃驚,訝然他會打李霏,但她更訝異的是李霏說的話——她的死,是他們聯手所為?

「秦藏竹,你敢打我?!」李霏總算回過神來,一手貼住臉頰,瞪大眼楮,怒不可遏。

「讓你滾,你還不滾!」他寒氣逼人。

李霏羞憤怒視。「你已經不正常了,不然你不會對我動手,這恐怕是那惡鬼所惑,我不會讓道士走的,這里需要道士作法才能除去穢物,你才能恢復正常!」她更加拒絕離去。

「我正常得很,不正常的是你,我問你,今兒個你為什麼到這來?又是干了什麼事才會被嚇走的?」他沉怒問起。

他這一問,她馬上白了面孔。「我……我……」她霎時心虛起來。

「秋兒說你去了歡兒的屋子,你對他做了什麼?」他逼問。

「我沒做什麼……只是……」

「只是想傷害我的兒子!」

「沒……沒有,我沒有……」她膽小的否認。

「那歡兒頸子上的勒痕是怎麼來的?!」一听說她去過歡兒屋里,他立刻查看了歡兒的身子,隨即發現了勒痕,這事讓他怒火攻心,要不是急著先找到發現秘密跑出秦府的阿萎,他早就去找她算帳了。

李霏瞪大眼珠不敢接口。

「真正陰魂不散,失心瘋的人是你,你才是那個該讓道士作法驅魔的人!」他怒聲道。

她屏住呼吸退一步。「我不是鬼——」

「對,你不是鬼,但你比任何鬼還要恐怖!」他陰冷的說。

「你——」

「在我眼底,你即便是人也成鬼,可若是我心愛的人,即便是鬼也成人!」他這話既說給李霏听也說給屋里的人听,蘇菱听得心房泛酸。他是在告訴她,不管她是人是鬼,在他眼中她便是活生生的人!

驕傲如李霏,淚水仍被逼出來了。「秦藏竹,你會後悔今天對我說這樣的話,你會後悔的!」再挺不住難堪,她終于怨怒難堪的轉身而去。

而她帶來的那群侍女與道士,在她走後也不敢留下,匆匆就滾蛋了。

「秋兒,這些咒法真會傷害到我嗎?」見道士走了,蘇菱忍不住問身旁的她。

她不確定的搖首,想了想又說︰「我也不清楚,不過您跟一般的魂魄不同,說白點,您是修煉過的,鬼婆婆道行不淺,她救活的魂魄應該不會輕易受到普通道士的傷害。」

蘇菱偏過頭想,她是修煉過的?這不就像小表修煉成仙的道理,瞧來她真不是普普通通的鬼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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