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穆永遠有一種隔岸觀火的淡泊。

即使那火勢已燒紅了半邊天，他依然會運籌帷幄，巋然不動。這看似冷淡的背後是一種極大的驕傲。所有的喧囂與流言統統與他無關，他只關注他應做事情。

就如眼前，公司新下達的指標成功地引起所有人的關注，這絕不是一份可以輕松解決的提案，可是為什麼有人偏偏在短時間內完成並出奇地優秀呢？

看著手中行雲流水般的廣告圖，喬穆微微有點疑慮。這無疑是在幾十張廣告圖中月兌穎而出的作品，以公司的名稱「仙境」點題，唯美而大氣的風格既點明公司的主旨，又不失年輕而略帶奇幻的潮流。

喬穆拿起這疊材料掂了掂，分量不輕。這樣一份厚厚的廣告提案絕不是一朝一夕內做完的。

之前她比其他人賣命地加班工作，不停地央求他的指導……如果說那一切都是為了這次廣告提案的競爭，那她上官小仙也未免太聰明太……可怕。

但是不容喬穆多想，因為最奇怪的還不是這個——最奇怪的是林小翼埋頭苦干了一周，終于也交上了一份勉強通過的廣告圖，大概是有幸得到同事的指導。

杜格，這個被稱作創意天才的人也留了下來；蘇菲等幾個精明的老職員，憑借以往的工作經驗和人際溝通，也被留了下來，卻有兩位因大意輕敵而被這場殘酷競爭所刷下場的老職員則被公司裁掉了。這就是競爭，你必須在一踏進這個辦公室時變得警惕，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融進緊張的氛圍里，不得有一絲馬虎大意。

當看到上官小仙的頭餃終于去掉了「實習生」三個字時，喬穆像往常一樣禮貌而溫和地向她微笑，「恭喜。」

「多謝喬總監的栽培，我會繼續努力的。」上官小仙笑逐顏開地朝他深一鞠躬。

喬穆拿起桌上的紙袋給她，「公司發給你的獎金，請收好。」

「謝謝喬總監。」在眾人無比艷羨的目光里，上官小仙笑著行了個漂亮的禮，接過紙袋。

在經歷一場驚魂未定的洗禮，大家馬上朝氣蓬勃地投入了新的工作中，誰也不敢有絲毫疏忽。

辦公室的氣氛好像有所轉變——因上官小仙而有所轉變。同事們開始客客氣氣地喊她「上官」。對這個乳臭未干的丫頭，大家似乎都心存幾分尊重和戒備。在這種令人不喜的氛圍中，上官小仙再次聰明而適時地打破了這種尷尬——

下班前，上官小仙微笑著宣布︰「為了感謝大家的幫助和提拔，這次獎金拿來請客，我訂了一盒十五寸的蛋糕，希望下班後和大家去公司附設的餐廳一起享用，不知大家肯不肯賞臉？」

有美食可以享用，當然樂得去。大家嘻嘻哈哈地簇擁著上官小仙向外走去。

「等一下。」上官小仙忽然走出人群，款款地推開總監室的玻璃門，「喬總監不肯賞臉嗎？」

後者正在整理桌上的文件，聞言略一猶豫，禮貌地欠身，「祝你們愉快。」

「可是……」上官小仙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她的目光有點幽怨，看上去有些曖昧……幾個敏感的同事都注意到了，目光不約而同地射過來。

「喬總監……」上官小仙低著頭，「就算是報答你天大的恩情吧……希望你能去。」

喬穆猶豫。但是眾人那擺明看好戲的眼神紛紛射了過來，于是他淡淡地點頭，「也好……」

上官小仙立即笑逐顏開，俏皮地鞠躬，「多謝喬總監賞臉！」

于是那天，除了戶外制作的杜格和幾個年長職員外，廣告部大多數成員都參加了。

席間眾人放松下來，話不多，但是氣氛還算愉快。大家酒足飯飽，馬上要進入了期等已久的切蛋糕時分了——

「喬總監，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女主角忽然轉向了喬穆。

同事們不由得彼此交換了一下默契的眼神——有什麼話不能大大方方地講出來？想必是私事嘍？這兩個並不怎麼相干的人，會有什麼私事呢？

在眾人無限曖昧的目光中，喬穆只得起身。上官小仙也不解釋，笑吟吟地同他走到了屏風旁的角落。

余下的人暫且忘了眼前的糕點，湊上前竊竊低語——

「咦，是有點不尋常。」

「上官她好像在臉紅喔。」

「胡扯！棒那麼遠哪里看得清楚。」

「可是你看，喬總監看上去笑得很愉快——你們幾時見到他這樣笑過？」

「對喔，不尋常……」

「果然。」

「咦？上官在做什麼？」

「不是吧？！她好像在給喬總監整理袖口……」

「好曖昧呀！」

「嘖嘖……」

那廂，兩人自是不知道這邊已炸了鍋般的喧嘩。

「我說過，你不必太客氣。」喬穆微微欠身。

她真是太客氣，竟然單獨約他道謝……其實他又幫過她什麼呢。

無聊地客套一番，上官小仙問︰「現在幾點了？」

喬穆抬手看了看腕表，「七點一刻。」

「咦，腕表很漂亮。」她走上前撥開他的袖口撫了撫那只腕表，「這個牌子的軍艦表很適合你。」

就這麼一個尋常的舉動，誰會想到被人誤會？

「謝謝。」喬穆微笑著，「走吧，不要讓同事久等。」

當兩人走向餐桌時，竊竊低語的人們立即正襟危坐，露出禮貌的笑容。看到大家欲蓋彌彰的樣子，喬穆不是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些什麼，但他從不多言，他只是永遠保持沉靜的姿態和良好的教養面對一切……

其實，事情並不是眾人看到的那樣。

事實上，當上官小仙與喬穆獨處時，兩個人非常的客氣。除了工作上的接觸，他們並不多說一句。

有時喬穆自行加班，恰巧上官小仙也在。他坐在自己的工作間一心工作，而上官小仙坐在外面的辦公室里　里啪啦地敲打著那似乎永遠也打不完的文件，兩人只隔了一層玻璃。

他看上去冷淡而客氣，她看上去專心致志。兩人公事公辦從不多說一句，可是——

平日並不是這樣的。平日她會笑盈盈端來一杯咖啡，同他輕聲愉快地聊上幾句。所以在外人眼中看來，才會顯得他們兩人親昵曖昧。等到他倆真正獨處了，偏偏她一心埋首于手中之事，令人一時間不敢放肆。

為什麼人前她對他言笑晏晏，甚至有點放肆？而獨處時卻對他靜默疏離？

他不是聖人，人是很難不受他人影響的。所以，在大家都對此好奇玩笑時，一向淡漠的他也不由得隱隱陷入迷惑……當流言四起時，就連當事人恐怕也會一不小心迷失了自己，變得疑惑起來……

不過，喬穆隔岸觀火的本領已修煉得爐火純青了。任別人怎麼說他都無所謂，始終不為所動。

臨下班時，他像往常一樣撥了個電話。

「佳境？也沒什麼，只是想待會下班後一起去吃晚餐……哦，好的，羅馬大道的西餐廳吧。我訂好位子會去接你。好，就這樣，再見。」

方佳境是客戶公司里的一名主管，她相貌清麗，聰明解人，是喬穆的一個老朋友。平時休假日兩人經常約好一起吃飯聊天什麼的，相處很融洽。她是一個令人舒服的朋友。

此時下班時間馬上要到了，抬起頭，巡視著下班前的辦公室，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掩不住的竊喜，大概人人都在心中數著倒計時吧，喬穆不由得微微一笑。

正在這時，一雙無比靜默的眼楮突然映入了眼簾——是的，在這下班前壓抑的興奮中，只有一個人是無比靜默的。

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在靜靜地斜睨著喬穆，唇邊甚至還有個若有似無的笑意。當喬穆迎上那雙眼楮，心微微一動，兩人隔著一層玻璃看著對方，莫名地僵持著。

這時，上官小仙突然笑了——

那朵笑容像是忽然綻放在空谷里的雛菊，靜幽幽的，默然而美麗。她笑完後隨即轉過頭盯著屏幕敲起了鍵盤。

接著，下班時間到了。周圍的人發出喜悅的低呼，辦公室隨即喧鬧起來，大家都忙著收拾東西，整理辦公桌……

只有上官小仙依然不為所動地敲擊著電腦鍵盤，表情甚至帶著幾分懶洋洋的散漫。一時間，所有的喧嘩好像在喬穆耳中靜止了，只有那啪啪的鍵盤聲，一下一下，莫名地敲擊著他的心跳……

「喬總監，我們——咦？喬總監？喬總監？」

喬穆一怔，隨即回過神，看著面前的下屬蘇菲，「哦？有事嗎？」

蘇菲的神情有點古怪，喬總監……剛才是在看上官小仙嗎？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唔，的確是啊，果然有點不尋常……蘇菲了悟地一笑，與身邊的同事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遂又禮貌地向喬穆欠身，「喬總監，我們下班了，再見。」

「再見。」喬穆點頭。

有同事在經過上官小仙的辦公桌時一語雙關地開著玩笑︰「上官，好好工作啊，這麼努力一定會有所收獲的。」

「早點回家啊上官，再見！」林小翼也笑著同她打招呼。

「再見再見！」

紛沓的腳步聲終于在走廊消失，辦公室突然間安靜了下來。

低頭看看時間，喬穆關閉了面前的電腦，起身走了出去。這女孩似乎總有做不完的工作，此刻看來，她好像遇到了一個大難題，是有什麼工作上的麻煩嗎？本想準備離開的喬穆不得不停下來寒暄幾句︰「需要幫忙嗎？」

「喬總監，來得正好！我恐怕是遇到臨界點了。」她的表情像遇到了救星。

「哦……」喬穆不得不坐了下來，「這個……你看，要從商品規劃去看，首先得熟知市場運作……」

他開始不急不徐地解釋，上官小仙則凝神傾听。就這樣，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

「這樣啊……」終于，她如釋重負地向他微笑，「大恩不言謝。」

「不客氣。」他溫和地起身。

見他正起身準備離去，上官小仙忽然很不合時宜地開口︰「喬總監，我這里帶了茉莉香片，要不要來一杯嘗嘗？算是謝你。」

喬穆略一猶豫，上官小仙卻已笑吟吟地拉開了抽屜。在她轉身拿杯子時，喬穆低頭看看時間，唔，應該不會遲到才是……

茉莉花的香氣縈繞唇齒間，這是不同于咖啡的一種花香，格外淡雅。兩人慢慢在這種曼妙的氣氛中聊了起來……

「喬總監是不是有什麼獨門秘方可以讓人一整天看起來清爽精神？」

喬穆笑了，「此話怎講？」

「因為一整天下來所有人都困頓不堪，可是唯獨喬總監看上去與早晨時沒什麼不同。」上官小仙笑道。

「這樣啊……」喬穆故意認真地想了想，「或許我每天下午偷偷躲在總監室睡懶覺……」

「騙人！」上官小仙笑得像個孩子，「喬總監才不會偷懶。」

她的語氣是肯定的。難道她心目中的喬穆竟會是完美的？

喬穆但笑不語，只是捧杯安靜地坐在一旁。

「你知道嗎？我養了一只很可愛的狗……」上官小仙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全名叫小飛俠，平日時大家喊它阿飛。不過它的學名應該叫做蘇格蘭牧羊犬……」

喬穆微微地笑著，听女孩愉快地講下去。

「你說，一個人和另一個能相處多長時間？」她忽然這樣問。

喬穆一怔，「這個問題太遼闊了。」

「有嗎？」上官小仙微微側頭，「人與人的相處永遠都是短暫的……可是我和阿飛相處卻已超過了七年！」上官小仙驕傲地笑著，「阿飛了解我的每一個手勢、動作，甚至眼神，我再也沒見過和我更默契的生靈了……」

喬穆低頭仔細聆听。

一向極其冷淡的他也不知為什麼會對這種話題感興趣，或許是一個人太久了，也或許是女孩談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時有一種動人的愉悅和俏皮。

「阿飛它能跨越這麼高的欄桿——」上官小仙孩子氣地伸手比了比。

一只狗能跨越那麼高嗎？

喬穆沒有追究。他只是靜默地微笑著傾听，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在這間冰冷乏味的辦公室，他從未如此輕松。

這是一個殘酷的舞台，人人都是表演者，所以你輸了也不會有人甘冒生命之危來救你；你贏了，也不會有人來同你干杯。是的，即使是慶功酒的滋味，也需要自己去寂寞品嘗。

但是此刻，眼前這個年輕得令人無話可說的女孩，卻在這個陰森如宮廷的辦公室內講著她養的一只叫做小飛俠的狗。

她說那只漂亮威武，能跨越很高很高（到底有多高只有天知道）的欄桿，甚至會逮耗子的寵物狗，對她這個主人溫馴異常，听從于她的每一個指令，包括手勢、口哨、眼神……它甚至會乖乖地看電視，听她聊天，跟她一同吃素……

看著這個女孩在興高采烈地講著她所深愛的事物，那燦爛的笑顏、流轉的眼神，溪水般明澈的笑聲充斥著這個偌大的空間，而屬于這里的冷酷和陰暗竟會在一剎那被她的笑容驅逐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