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車外看你,誰又在車內看我?
「現在工作不好找,放棄這份工作,你日後一定會後悔的!」
想起前任老板的話,好似在諷刺他現在的情況。
將報紙粗粗折了一下收進公文包中,周泊卿閉上眼,緩解一下一天下來的緊張情緒,嘴角卻克制不了地爬上苦笑。他居然落到這地步,坐在馬路邊無所事事地看著忙碌的人群車流。被熟識的人看見,少不了的又該是一頓奚落了。
其實他也不是很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本來他以為他會一個工作做到老,最後領取一份養老金過活就算了。他不算有野心的人,可還是會成為別人的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是他太不在意還是別人太瘋狂?
現實逼得他考慮這些,越想心越沉,他討厭這種感覺。
連續近兩個星期,他都會準時在整理等215線回家……苦笑再次爬上來,房租已經快到期了,新的工作還沒有著落,也許是要考慮換個便宜一點的地方住了。
尖銳的汽車車輪與地面的摩擦聲傳來。
長時間凝神在自己的思緒當中,乍然听到聲響反應到大腦的時候覺得有些耳鳴,轟得腦袋有些暈。
周泊卿抬起頭,正好看見那張側臉。長直的頭發柔順地沿著耳後落在胸前,下巴側面看起來很尖細,微微揚著,像是在思考什麼問題,專注又茫然的視線焦點落得很遠。
215來之前,249通常先來,而她大部分是在車上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上。觀看的習慣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好像從他在這里等車開始,看見她,默默注視她就變成了比習慣還自然的東西,看不清臉孔,永遠望見的是那張沉靜的側臉。她給他的感覺就是沉靜,無論在多熱鬧的地方,她都好似靜得讓人看不見時間在她身上的流失,單單那種好似穿透一切的目光就無端讓他覺得——很舒服。他討厭那些呱噪的聲音。
考慮了幾天後,還是決定暫時搬家。房子找得很順當,也許是不挑的緣故。
家具公司將所有物件拖到新公寓的時間也是近傍晚的時分,正是秋末,天氣漸漸轉冷,卻仍含著些盛夏的余燼。
新公寓的地理環境還不錯,出門走五分鐘就是公車站,交通不成問題。進了小區後,茂密的植林將噪音也減少了些,秋末還綠樹成陰讓人心情不錯。
出了一身汗,站在風口,忍不住瑟瑟發抖。匆匆上樓打算加件衣服。邊走邊打算以後生活的地方,樓梯很窄,多數人習慣乘電梯上下,出了樓梯間,左右兩個方向望不到住戶,走進去卻看得見,每個方向是兩戶。
上樓梯的時候有人跟他反方向,正下樓,自然而然地抬頭,迎面的人也正巧抬頭,視線交錯,從她身後的光線縷縷射過來,沿著她的身體勾勒出動人的輪廓,逆著光看不太清楚臉,微微在視網膜上反應出高瘦,長發這樣簡單的印象。
看到他的時候,腳下頓了一下,好似有點吃驚,然後就習慣性地微微點點頭,接著與他錯身,下樓。動作快得他還沒完全扯開臉上的表情,她就走過去了,那個點頭也不過是客套而已。
走了幾步後,周泊卿又轉頭看了一眼,那個不知道是幾樓的住戶,看起來真是冷淡。完全是陌生人之間的應對方式。
宋忻石坐上計程車後才想起來忘了問岳挽顏到哪里去找她。掏出手機撥過去,還沒開口,那邊已經 里啪啦一頓抱怨。
「小姐,我已經等了20多分鐘了,你想把我餓死是不是?」刻意壓低聲音更顯出咬牙切齒的感覺。宋忻石忍不住貝起唇角微笑,猜到她壓低聲音的原因。
「……好了,堵車我也沒辦法……」司機從後視鏡里觀望了一下她,她笑了笑,不敢說出她現在才出門的事實,「……你在哪啊?」
「你這個死人,地方都不知道,現在才問?」
「我只是怕我記錯地方了,昨晚睡得太晚了,現在還昏沉沉的……」
這個她可沒說謊,昨晚熬夜熬得太晚,一路上臉色都不怎麼好,坐在車上幾乎吐出來。
綠茵閣。她們經常去的西餐廳。
早知道她就不多此一舉了,還招了一頓?嗦。掛了手機後,整個人靠向椅背,微微閉上眼。剛才在樓梯上遇到的男人,以前在大樓里不曾見過,最近兩天制造噪音的大概就是他了。
人生何處不相逢。真是奇妙啊。
推開濃郁得像要流出汁的墨綠大門,光線立刻降下來,變成溫暖曖昧的色調。周末,人比平時更加多,一對一對的,惹得她更加煩,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跑到這里來發情似的。走到預定好的位置,果然看見了笑得夸張的學姐岳挽顏——身邊還坐著另一個男人。
看見她來,立刻站了起來,一手筆直地伸過來,一手按在身前——非常有禮的男人。宋忻石出神地看著在身前的那只手,白,修長,書生氣十足的一只手,卻從拇指與食指之間開始蜿蜒出一道痕跡,時間久遠,只剩白色的疤痕,難以想象當時會是怎樣的驚心。
手的主人有一張文雅的臉,如果這個也是學姐準備介紹給她的,無疑是個上乘貨。
「宋忻,你總算來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公司的同事,陸長遠,今天剛好踫到就一起來吃頓飯,你不介意吧。」岳挽顏幾乎沒半掩嘴,臉仰45度發出「哦呵呵……」的笑,陸長遠的魅力果然夠大,連讓她懷疑根本沒長出分辨男女細胞的宋忻石也看得一愣一愣。
「你好。」宋忻石搖搖頭,陸長遠夠優秀,迄今為止她見過的最好的「相親對象」。可惜,看見岳挽顏那種讓人很想踏兩腳的欠扁表情什麼浪漫的想法都飛到天邊去了。要是被岳挽顏知道每次給她安排相親失敗的原因是在自己身上,她大概會吐血。
「陸先生具體是做什麼的?」
岳挽顏在一邊點菜,宋忻石負責活絡氣氛,他真的……呃……值得欣賞。
「我主要是負責技術修改的。」陸長遠看了一眼岳挽顏才笑了笑,「看過宋小姐的作品,希望改天有機會討教一下。」
宋忻石听了愣一下,瞪一眼岳挽顏,她倒是出賣她出賣得挺徹底。
岳挽顏笑嘻嘻地對她眨眼,「一份情侶套餐,一份意粉怎麼樣?」
「無所謂。」宋忻石瞪回去,「別試圖勾引我,我對帥哥比較感興趣。」
陸長遠奇異地看著她,也笑著搖頭,表示沒意見。
「得了,誰不知道你重色輕友。」岳挽顏啐道,突然瞪大眼死瞪著宋忻石,桌子下的手也握成拳頭。這個死丫頭,又玩這套,說些無厘頭輕浮的話,莫名其妙就把身邊的男人全都變成了一同吃喝的哥們,這次她又被她騙著說出了這樣的話。真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不是真的對男人一點都不感興趣。
「你們感情似乎很好?」陸長遠看著宋忻石,對她們倆的關系很感興趣似的。
「當然了。」
「誰跟她感情好!」
兩個截然不同的答案,沒默契到讓人嘆息。
「噯,學姐,你怎麼能這樣說,我會哭的。」宋忻石假哭地抱著岳挽顏的肩膀,把岳挽顏和陸長遠都逗笑了。
隨著食物上來,服務小姐還放了一張點歌單,宋忻石自己端了那盤意粉。
點歌單上號稱任意點,岳挽顏就調皮地點了首古董歌曲——《舊夢不須記》。
「那個是我的。」岳挽顏急急說著。
「我以為是給我的,你知道我不喜歡吃肉才給我點的。」宋忻石無辜地看著她,「陸先生不介意跟學姐吃套餐吧?」
「沒事的。」陸長遠無奈地笑道,以前岳挽顏只是從他手下挖人去相親也無所謂,反正能解決他那些光棍也省得他費心,沒想到,她今天夠膽,居然讓他自己上陣掛帥。她?難道認為他也有這方面的隱慮?
微側著臉就能看見那個閑不得的女人自以為是地在將兩個完全不來電的人死命往一堆里送,倒是怪辛苦的。
宋忻石的視線在陸長遠和岳挽顏臉上游移,微微地笑起來。岳挽顏是大學的學姐,在大學時不認識,反而是工作後,無意間兼職「東方設計」的case才認識了,聊起來之後居然發現是一間學校畢業的,之後就一直保持著聯系。她的個性有點懶散,只有和像學姐這種散發著光和熱的人才能長久地保持聯系。
學姐也知道她懶,很少和人主動交往,自從辭了工作,專心做設計後,更是有點放縱自己沉寂在孤獨當中,自己覺得很好,天生喜歡熱鬧的她卻看不下去了,游說她進了「東方設計」,半年來經常找她出來吃飯爬山,當然像今天這種情景更是不少,她老媽都沒她那麼著急把她推銷出去。那麼著急她,為什麼不著急自己呢?
宋忻石又開始心不在焉,陸長遠很好,相貌端正,溫和有禮,看起來也是事業有成,可惜他對她沒興趣,她何必再費心。誰惹出來的誰去操心。
這家餐廳的老板真是個人物,居然還真能找得出這個歌,悠揚婉轉的舊日時光在腦袋里慢慢滲出來,心里一點點沉澱了下去。她很怕听些懷舊,深情,蒼涼的曲子,一邊听心就一邊一寸寸往下down。無緣無故地,好像她的一切情緒的閘門只要一首歌一勾就門戶大開,所以有人說她其實很敏感,只是裝作遲鈍。
「宋忻,你又在發什麼呆?」
「干嗎?」
「我在問你等一下去音樂廳,你說怎麼樣?」岳挽顏瞪著她,眼里幾乎噴出火,死丫頭,給我專心一點,現在的好男人不多了!
「你們去吧,我先回家去,還有些工作沒做完。」突然覺得很累,眼楮也睜不開似的。
拎起包,宋忻石就往外走,下次再聯絡的方式也懶得跟陸長遠說。外面的冷風讓她皺起眉,用手指梳理了幾下被風吹亂的頭發,圍巾隨手系著,沒心思去包好她的臉,就這樣在路邊站著等計程車。她知道自己很冷淡。可,又有什麼關系,誰看得到?
無緣無故地情緒低落,自己都控制不了,而這樣的自己也是被自己所厭棄,好像沒有什麼能夠挑起興趣,任由自己一再地游弋。
黑天得好早,感覺才吃了5分鐘的飯,就由白天轉變成了黑夜,這條路到了夜里卻更顯繁華,朦朧的街燈五彩繽紛,一路順著望下去,好像彩色的流水。
岳挽顏追了出來,在她身後五步遠停了下來。時時覺得這個比自己小很多歲的學妹身上有濃得化解不了的沉郁色彩,心情也不由會被她感染出感傷的味道,很難讓人對她放心。
「宋忻,你又鬧脾氣。」
「學姐,我很累。」
撥開她的手,鑽入車內。她不是對岳挽顏生氣,而是對自己,拒絕別人的關心,不識好歹,真是該死。
「被討厭了。」岳挽顏低頭扯著頭發笑,陸長遠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追了出來,站在她的身邊,真是丟人啊。
「她有自己的主張,不用別人來操心。緣分沒到,再多強求都是惘然。」
「哈哈,想不到搞技術的人也能說出這麼感性的話,看來我還不夠了解你。」
陸長遠看著她的笑,嘴角動了兩下,「……你是不夠了解我。」
風漸漸起來,吹亂岳挽顏的短發,她伸出兩只手按著,陸長遠卻笑了起來,「天冷,你在這里等一下,我把車開過來。」
整理了一天才整理好,白色長袖T恤袖子挽到了手臂上,把垃圾丟到門口等人來收,自己靠在門邊拉開一罐燕京喝著。樓道里的燈壞了,整個樓道只有他打開的門瀉出一點光亮,靜悄悄的,好像世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從超市回來,宋忻石提著攸關她的民生問題的大袋小袋一邊模索著樓梯扶手一邊默默數著「1,2……12」。走廊的燈壞了好幾天了,今天又忘記找人去修,事實上,只要她不出門,她就從來記不住這種小事。
「呵!嚇死人!」走近自己家門的時候突然看見從黑暗深處滲出的點點光亮處站著一個鬼影般的人,宋忻石下意識大大地後跳了一步。
「對不起,嚇著你了。」周泊卿抹了一下臉,試圖擠出溫和的笑容。是今天看到的那個女人,沒想到居然是鄰居,「我是今天才搬來的新住戶。」
「哦……嗯……沒什麼。」
她太神經質了,他才是被她嚇著的人,手忙腳亂地關防盜門的時候才發現他還看著她,眼楮眯了眯,想說點什麼歡迎新鄰居的話,但腦袋轉了一圈也找不出個合適的話語,不由垂下眼,躬了躬身,也沒管他是不是點頭回應就關上了門。
周泊卿看著她像是在躲避瘟神似的合上大門,微微愣了一下,他的新鄰居似乎不怎麼喜歡他。
堡作還是找得不順利,始終找不到稱心的,時間長了,倒也開始慢慢寬心了。
「先生,幾位?」
「……一個。」有些心不在焉地搜尋合適的位置,外面居然下起雨來,不禁有些慶幸進來得及時。
「噯——」肩膀被大力拍打了一下,很熟悉的疼痛,「果然是你,周泊卿。」
笑得張揚,身材瘦小的,卻總是散發著與之不相稱的熱度,像夏日的陽光。
「……岳挽顏?」隨著從記憶的縫隙里搜刮出這個名字,關于這個人的一切都突然鮮活起來,嘴角也順勢抬高。
「可不就是我,早就听說你也在G市,沒想到今天這麼巧,但你也從不主動聯系我,真是夠薄情的。」
「不好意思,你來吃飯嗎?一個人的話,我來請吧。」
「當然是你,認識那麼久你都沒請過我。」
那也是沒機會啊。周泊卿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