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路過蜻蜓 第4章(1)

就在董蕭覺得生活有一點點的亮色時,她接到了父親的死訊。

「你父親臨死前,立了個遺囑,把在新城區的那套兩廳四房的房子留給那個女人,老城區的那幢樓房賣掉,你也有份。你還不快點回來看看,那女人看樣子一分錢也不想給你……我不知道找了多少人才找到你的手機號碼,如果不是看在你媽當年和我還不錯的分上,我才不理呢……」她一個親戚在手機里喋喋不休。

董蕭愣愣地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藍天。陽光喜氣洋洋地灑進屋子里來,她整個人都籠罩在陽光之中。身上暖烘烘的,非常舒服,只有心底是冷的。

那個男人終于死了,她以前一直在詛咒他,現在他終于死了。

他現在的兒子與妻子大概正在對著他被黑邊鏡框掩著的臉哭吧?那本來應該屬于她的位置,但現在,她的角色已經轉化為一個旁觀者。

除了將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董蕭真不知道他對她還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別人哭喊著來到這個一無所知的陌生世界,等著他們的有父親溫暖寬厚的雙手與母親溫馨的懷抱,扶著他們慢慢走路,直到他們長出堅硬的翅膀。

但董蕭來到這世界,等待她的只有一地碎片。她是多余的存在,是女媧造人時不小心漏下的一滴泥漿。

沒有人等待她到來,沒有人需要她。她的父親在她五歲時就扔下母親與她,和另一個女人住在一起,十多年里對她不聞不問。母親把她帶回娘家,沒多久也跟著一個男人走了。她就像一棵沒有人照料的野草,自生自滅。

他與她其實什麼關系也沒有。

死了好,她真正地獨來獨往了。這世界,再也沒有與她有血緣關系的人了。董蕭很想笑,但玻璃窗映出她的臉比哭還難看。

晚上,董蕭正在低頭使勁地搓著她的牛仔褲時,Rex回來了。

「蕭,把衣服放在洗衣籃里就行了。」他說。

「我不會佔你便宜,衣服自己洗就行了。」董蕭頭也不抬。這個時候,她不想與任何人說話,只想安靜。

董蕭記得他以前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一直想告訴你,這個社區里的家政服務中心有提供上門收取衣物洗熨這一項,我在交房租時一起交了。所以你完全不用那麼辛苦……」

他話還沒說完,董蕭狠狠地用手撩起一捧水向他潑去。

Rex反應很靈敏,往旁邊一閃。饒是如此,他肩上的衣服還是濕了。

「蕭,你今天怎麼了?」他皺起眉,用手拂了一下肩頭。

「戲弄我很好笑嗎?」她有些激動。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真的一時忘記了,不是故意要隱瞞你……」

還沒等他說完,董蕭就提著衣服走了。太過分了!他一定也認為她這沒人要的人很可笑吧?

她算什麼呢?難道生下來就是為了被遺棄?難道誰都可以捉弄她,誰都可以打她主意嗎?

董蕭擦擦眼楮,穿好衣服,沖出門去。

她在街上到處亂走,心中堵得慌。說不出的難受與失落像洪水般在身體內到處流竄,找不到出口。

最後她進了一個只招待女性的酒吧。

她記不清做了什麼,只記得一杯接著一杯地喝一種味道嗆喉的白酒。刺喉的酒帶給她一種麻木的刺激,冰涼的液體流下咽喉,所有的神經縴維都興奮得熱了,麻掉,軟化。

漸漸地,插在花瓶里的長枝雪白花卉模糊了,燈光也模糊了,那些輕言淺笑的女子也模糊了。董蕭像讓人扔進了一個漩渦,不住地轉啊轉,腦袋里的器官像被人移了位置般難受。

最後她一頭趴在吧台上。

耳邊有很多說話聲,有人在搖她。

「讓開呀!別吵!」她不耐煩地揮手。

那搖她的手沒有再動。接著似乎有人拿起她脖子上的手機,與誰通著話。

「蕭,你這女人真不自覺。」Rex的聲音遠似天邊,「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在酒吧喝醉酒,你就是不听!」

「不要你管。」董蕭有氣無力地說。

「看來你醉得不輕,我給你倒杯水。」

「……你說爸爸會不會來看我?人家說鬼魂會半夜回來看望親人……」她抓著他不放,夢囈一般地說。

「發生什麼事了?」

「……他死了,在幾天前死了,我今天才知道。」頭好疼,昏昏沉沉的,腦海里一會兒漆黑一會兒色彩繚亂。惟有幼時的景象,一幅接著一幅,散亂無序地不住閃現。

「……我父母離婚了。他們誰都不肯要我……現在我都不知道我媽媽在什麼地方……外婆在我十歲時也死了,舅舅和舅媽都討厭我……」董蕭喃喃地說,緊緊抱著眼前的人。

一只寬厚的大手輕輕地撫著她的頭發。

「……他們整天吵架,打架……我爸爸從來沒來看過我,我媽也是……」

「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不要忍著……」隱約听到有人溫柔地說。

董蕭那天晚上真的哭了,還說了很多胡話。

等董蕭醒來的時候,才發現她不在自己的房間,而在客廳中的沙發上。

她整個人都趴在Rex的身上,松軟的被子包裹著他們。

她感到一陣心慌意亂,連忙爬起來。頭裂開似的疼,眉心一跳一跳的。看看自己,還是昨夜的衣服。

又干了一件蠢事……喝醉酒、對著一個男人胡言亂語,最後還睡在他身上!她近來怎麼總是失態?

「蕭,早安。」Rex的聲音傳來。

「為什麼我在你這里?你佔我便宜!。」董蕭回過神來,狼狽不堪地掀開被子,不敢正視他。

他微微一笑,「呵呵,會罵人,證明你已經清醒了。不過,在此我要澄清一個事實,我把你從酒吧接回來後,是你一直抱著我不放的。」

董蕭愣愣地想了一會兒,好像的確有這個事實。

「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酒吧?」她結結巴巴地問了一個傻問題。

「他們看了你的手機,認為你我的關系比較密切。」他笑道,燦爛的陽光從窗口灑進來,給他的臉染上溫暖的光澤。

想到昨天晚上的舉動,董蕭對自己的厭惡簡直達到了頂點。

「蕭,你沒事吧?」

董蕭不搭理他,穿上鞋子,飛快走進她房間。

「蕭?」過了一會兒,Rex敲董蕭的房門,「如果有什麼需要,叫我一聲,我就在外面。」

董蕭緊緊抱著被子,一言不發。她除了為自己的洋相懊惱後悔之外,同時還有一點不好意思。

向他潑水實在太過分了!

那時看什麼都不順眼,很想找一個出氣的對象,他不幸就撞在槍口上了。

不能不承認,是她過度敏感的自卑心作祟。

話雖然如此,要她道歉,她還是非常為難。委婉一點的話是有個性,難听一點就是死要面子。

靜下心來時,董蕭也曾仔細研究Rex是個什麼樣的人,對她是什麼感情?

她一直猜不透這個人!跳出她整天罵他「」「暴露狂」的框子來看,他在女人堆中是個搶手人物。

優雅低調而又簡單的穿著,干淨整潔的淡淡氣息,俊美而又硬朗的五官,神情偶爾蒼涼,帶點落寞,多數時候溫文爾雅,顯得可親。

最讓人動心的是他的氣質,有一種經過長途跋涉的滄桑與淡然。還有,他吸煙的樣子也很動人,修長的手指夾著修長的煙,裊裊上升的微帶淡藍的煙氣里,眼眸溫柔而深邃,仿佛思緒一直停留在遙遠的彼方,不屬于這個世界……

多數女人都不太能拒絕這樣的男人吧?光看外表的話。

只是太冷淡,不讓任何人靠近的冷淡。董蕭指的不是他的態度,而是一種感覺。那種冷淡散布在空氣中,捉不到,也不容易讓人覺察。

他收藏得很好!粗心一點的大概只是認為他是修養較好、尊重他人喜好的君子。

像他這樣的人,會對人懷有所謂的愛?

「我對你有興趣。」難以忘記他在聖誕夜時說的這句話,還有他謎一樣冷寂與溫柔交錯的眼楮里,帶著漫不經心的鋒利。

你,對我是懷著什麼樣的興趣?

再後來,她想起了父親,還是有很多感慨。

愛過恨過,終隨著他離開這個世界而入土。情緒平復下來,也不再如一堆亂麻,互相糾結。

董蕭打算明天回一趟闊別十年多的老家,也算是跟過去做個徹底的告別吧。而且私心里,她還是挺想要那筆錢的。她現在很需要錢。

次日醒來,頭仍然有點昏眩,但董蕭還是決定如期出發。

「蕭,你臉色很差,不要緊吧?我看你還是等身體好一點再走。」

「等我有錢買間大房子,種棵海棠樹,再去扮林黛玉扶著樹吐血。」她翻了個白眼。

「呵呵,小朋友的嘴巴總是不饒人。」Rex微微眯著眼楮笑起來。

董蕭發現他旁邊也有一個收拾好的行李袋,不由好奇,「叔叔也出門嗎?」

「嗯。說起來,我們還是同路。我以前听說你故鄉的風景很有名,這段時間正好有空,所以打算去看一下。」

「是‘剛’听說不久吧?」她故意加重剛字。

「蕭,你這又何苦?」他裝出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

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不知是不是人病了會變得比較脆弱,對于他的同行,她一點也不想拒絕。

兩人乘坐的是下午的航班,Rex對董蕭照顧備至。

飛機在夜晚十點半到達董蕭的故鄉。

下了機,董蕭才發現,Rex已經把交通住宿等一切問題安排得妥妥當當。

「我都說過我早就想來這個城市旅游了。」Rex笑眯眯地說。

董蕭挑挑雙眉,表示他話的可信度為百分之十。

重新回到故土,盡避她不算念舊,仍覺感慨萬千。

這個城市已經有了很大改變,就像整個兒被翻修了一遍,完全不再是記憶中灰沉沉的影像。

董蕭打了親戚的電話,讓親戚來接,才找到原來的家。樓還是原來的樓,小小的三層,顏色陳舊。門外的槐樹還在,郁郁蔥蔥的。

從親戚口中得知,這幢老樓房長年鎖著,董新承和現在的妻子一年也就回來幾次。

盡避董蕭自認心情已經回歸了平靜,長達十多年的分離讓她對父親已經沒有了什麼深刻的感情,但看到父親圍在黑色邊框中的遺照時,心潮仍然起伏不停。

這個男人臨死之前立下這樣的遺囑,他心里,是不是對她這個女兒依然存有一份牽掛?還是遲來的內疚?她鼻子酸酸的。

「……我家老董這病早就有了,如果不是靠我平時辛苦做生意賺來的幾個錢,不是我咒他,他早就不在了。這次住院,前前後後也花了十多萬元,我借我娘家的幾萬塊錢還沒有還呢。別人都以為我有多少錢,誰明白我心中的苦處?不過是個花架子罷了,看著好看……」父親現在的妻子,那個個子高高豐韻猶存的婦人自董蕭進屋門開始,大嗓門就沒停過,一直在訴苦與抱怨。董蕭的異母弟弟,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子膽怯地躲在母親的身後,不時偷偷看她幾眼。

「話雖然如此,但阿蕭畢竟是新承的親生女兒,于理于情,這樓房她也有份,而且老董立的遺囑法律是承認的……」一個老親戚說。

「七伯!你倒問問她,她有盡餅女兒的責任嗎?」婦人的嗓門高了幾度,「這些年來,她來看過老董一次嗎?老董住院的時候,她連看也沒來看一眼,更別說出錢了,累死累活還不是我們娘兒倆?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在哪里和男人快活呢。而且,離婚的時候,已經把她判給那個女人,還給了一筆錢,幾乎把家當都全給她了,我家老董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的。現在人一死,她就回來,事情不是明擺著嗎?」

董蕭只覺得頭痛,她厭惡這種場面。

「大姐說得對,這丫頭就是奔著錢來的!我們不能便宜了她!」婦人身邊一個男子粗聲粗氣地接腔。

「對不起,打擾一下。」董蕭听得快要瞌睡,厭倦地抬起頭,「我想我們還是盡快地討論正事。」

「為什麼不讓說下去?」婦人不依不饒,「我馬秀蘭行走江湖多年,光明正大,什麼話都可以擺出來說,只有心中有鬼才怕別人說!」

「我有點不舒服,先失陪了。」董蕭生氣地提起包包,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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