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回去溫良玉的居所,途中跑過來打招呼的小嘍羅一個連一個,抒發差不多一月不見的想念之情。溫宣桑之前從沒獨自出過遠門,這是頭一次得到這種待遇,有些受寵若驚,又不由大是得意,一個個招呼回去,一直到進了門,唇邊的傻笑還沒有收回來。
背後一只手拎過她,跟著「砰」一聲,關門上閂。
溫宣桑笑呵呵地問︰「大哥,大白天的關門做什麼?」
溫良玉笑眯眯地答︰「算賬。」
一盆冷水潑下來,某人瞬間從陶醉中驚醒,轉成干笑,「啊,這個——」
「宣桑,你真好本事。」溫良玉在她兩尺之外慢慢坐下來,手里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張紙,他輕飄飄擱到桌上,一根手指似有若無地壓著。
「你冒冒失失把雲縱修綁上來,中了反間計,留他下來,蒙騙了我六年身份來歷——」他一項項細致數說,不疾不徐,唇角笑意始終不曾變動,只眸子里的黑色一點點聚攏濃郁,「這些其實我都沒有惱過,這兩年你到處闖禍,我也不得不跟著習慣了。只要你肯認真認個錯,那就都算揭過了。」
溫宣桑噤若寒蟬。狀況不大對——她偷偷用眼角去斜瞄那張紙,無奈被溫良玉的衣袖掩了大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可是,」那嗓音低柔著,「從我看到這個東西開始,就只剩了一個念頭——宣桑,」他目光漫不經心游移著,並不在她身上,溫宣桑卻陡然覺得一陣針刺也似的猝疼,「我只想抓了你回來,剝掉一層皮,瞧你是不是才能听話些。」
「大、大哥,」她忍不住悄悄後退,僵硬地笑著,「你不是認真的吧?」
溫良玉抬眼,只一眼就下咒般定住她的身形,挑起抹笑意,「你說呢?」
「我、我不知道啊。」語聲中控制不住地出現抖音,溫宣桑被他看著,一動也不敢動,眼神都僵凝住。只覺得這一刻,這個人竟然陌生得好像從來沒有見過。
這是她從不曾窺見的另一面。溫良玉在她心中,一直比誰都安全比誰都可靠,她被寵得有點過分,總是習慣毫不考慮地糾纏上去,換回懶懶的帶笑的不耐的眼神,截止到兩年前,從來也不擔心會被推開。而,就算在被疏遠的那段時間里,也完全不是現在的感覺。
這是第一次,她真正從溫良玉身上感覺到「危險」。
「怎麼不說話了?」
溫宣桑縮了縮,一口氣怯怯地哽在胸口,不敢擅自喘出來。
坐著的那人「嗤」的一聲笑出來,「駭成這樣?宣桑,你以前的膽子可沒有這麼小。」
以前……
毫無預兆,眼淚嘩啦啦地傾瀉出來。
溫良玉怔住了。
以前——
想著,忽然又是辛酸又是委屈,淚水更加止不住。
溫良玉怔了又怔。
以前——以前是怎麼樣,現在又是怎麼樣!鼻翼酸澀,眼睫被沾濕得睜不開,宣桑胡亂抬了袖子去抹。
「你這是——」終于回過神了,「你好好的哭什麼?我就是說你兩句,又沒打算怎樣,難道說也說不得了?」
側過臉去,繼續胡亂擦抹。
溫良玉嘆口氣,起身,伸手把她扯過來,「好了,皮都要擦破了,你以為在拿抹布擦桌子啊?」
他硬扳開她的手,拾了自己袖子,輕輕去拭過一遍,然後把她慘兮兮的淚臉按到懷里,道︰「好了,不說了行了吧?」明明就不動腦子做了一堆蠢事,還搶先哭得莫名其妙兼且有無賴嫌疑——算了,立刻不分青紅皂白心軟的自己實在也沒有什麼繼續討伐的資格。
「我不是故意不殺他的,只是還沒找到機會就被抓了,」抽噎一聲,聲音含糊著,「真的。」
溫良玉的思緒停頓了一下,忍不住要懷疑自己的理解出了偏差,「你覺得——我是因為你沒殺了你爹生氣?」
靶覺懷里的頭點了下,溫良玉擰著她的耳朵把她拖出來,俯視那雙淚蒙蒙的眼楮,平靜地問道︰「敢問溫姑娘,你這個驚天地泣鬼神的結論是從哪里得出來的?」
溫宣桑的眼角斜瞄向桌上的那張紙。剛才溫良玉站起來,沒了遮掩,她終于認出那就是她離去時留下的墨寶了。她那時說要去做該做的事,結果卻沒有做到,現在大哥拿著這張紙跟她算賬,當然是因為她食了言。
溫良玉極熟悉她的邏輯,第一時間明白過來。
「宣桑——」他捂著額頭,覺得已經完全沒有生氣的力氣了,就用著和之前一樣的平靜得麻木的語調道,「我早就知道你辦不到,弒父這種事,雲三的狠心都不能真正做出來,何況是你?我拿這個出來,只是要告訴你不準再有下次,想去送死之前,先問過我。否則再被抓回來,我就要小霍布個陣,這一輩子你都別再想出房門半步,听清楚了沒有?」
門扉緊閉的屋里沒有任何干擾,極近的距離內,溫宣桑清晰地听他平淡的一句句話語說出來,語氣沒有任何高低起伏,她听出來那不算威脅,因為他分明會說到做到。
他話音一落,她立即點頭,唯恐遲緩一時半刻,會馬上被關回房里。
溫良玉臉色稍釋。
「嘿嘿,」她討好地小心地順桿蹭過去,「沒事啦?」
他沒什麼好氣,「這該是我問你的吧?」那麼突然就哭得下大雨一樣。
宣桑立刻站直,事涉名譽,她眸光晶亮,嚴正聲明︰「大哥,你剛才說錯了,我才不是被嚇哭的。」
「嗯?」
「都是你提到以前,我都不知道做錯了什麼,就不理我——」鼻子控制不住又開始不爭氣地酸澀起來,直沖到眼簾,「大哥,現在還不能告訴我嗎?那時候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雖然不聰明,可是知道了會努力去彌補的啊。你什麼都不說,連道歉的機會都不給,要我怎麼辦呢?我是——真的真的很難過啊。」
「那些亂七八糟的禍事,大哥真以為我是笨才會闖下的嗎?你肯回頭看我一眼,肯至少別躲得我那麼遠,我怎麼會去把周圍的山寨全招惹個遍?雖然看上去是我找上門去欺負別人,可是我誰也打不過,他們的拳頭一個都有我兩個大,打到的時候真的很痛啊。」
「回來了還要受罰,只有這個時候你才肯跟我說兩句話,臉色還擺得很難看,嗚——」
被悶進了懷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溫良玉低低地重復。
腦子里的一根弦劇烈地抽痛起來。他從來沒想到會這樣,只顧著自己的心情躲避,完全沒考慮到這種舉動對一直都膩在一起的另一個人是怎樣的打擊,一句交代都沒有得到,就那麼輕易被放開被丟棄,這傻丫頭——他是怎麼會想出那種蠢法子的?
不想傷害才躲開,卻原來這本身已經是傷害。
「不會再有下次了。」收緊了手臂,烏黑的眼睫疼痛也似的垂下來,蓋住了無法形容的眼神,「需要大哥發誓嗎?」
「不要。」溫宣桑哼哼,搖了搖頭,伸出手去反抱住,「可是大哥要記得。你記得的話,發不發誓有什麼要緊?」而你忘掉的話,發不發誓又有什麼作用?
溫良玉明了她沒說出來的話,慎重點點頭。只是——咳,關于那個為什麼要躲開的原因,暫時他還沒有做好解釋的準備,于是決定適時地轉移話題︰「宣桑,雲家那兩個橫豎走了,你也就別記恨了。雲縱修就是迂了點,也沒想過要你的命。」
「可是三哥想把我嫁給那個糟老頭,我們以前明明沒有什麼仇怨,他還害我。」要是雲錦,動這個壞心思也就算了,溫宣桑郁悶地想。她現在當然不會再有閑情去報復回來,可是嘴上抱怨兩句,總是要的。
「他只是想讓我看看你穿女裝的樣子。」溫良玉頓了一下,決定還是便宜他們,全部明說了。還是不要,讓她心里總留著一根刺吧。嘴上說得再無所謂再無情,可是沒人比他清楚,這笨蛋終究不是那樣的人。
「好像他贊同雲縱修扮成妹妹雲起上山來一樣,一個原因是為了支開他,另外就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心理,想看看他小時候蠻橫沖動,長大後忽然變異成正直八股好青年的大哥穿上女人的衣服是什麼樣子。別這麼看我,無聊的是你三哥。或者再有一個理由,他小時被雲縱修欺負得也不少,這次救他一命,把他從雲家的泥潭里拔出來,也順手報復一把,算是得個心理平衡,以後兩不相欠。」
「……」溫宣桑無語。真是看不出來,在三哥那張陰風煞煞的面皮下,居然還有這麼童趣的一面。
「所以,他暗地里其實早送了消息給我,不然我就算會趕到,也不可能那麼巧出現。至于一直都瞞著你,是我的意思。」「啊?」宣桑瞪大了眼,幾乎要懷疑耳朵出了錯,呆呆地重復道︰「你的意思?」
溫良玉毫不心虛地點點頭,肯定簡潔地給她兩個字︰「不錯。」
「就這樣?」她眨眨眼,不確定了,長久以來面對他時的盲目的言听計從佔了上風,雖然身為被騙被嚇唬的受害人,卻只敢縮了縮,弱弱地問,「為什麼?」
溫良玉看著她純然困惑的眼神,無聲地嘆口氣,道,「給你一次教訓,你下次再闖禍前,才知道要動一動腦子。」可是被她先前那一場大雨澆下來,沒能及時說出。拖到現在,可以想見這教訓的效果已經完全打了折扣。
「……原來嚇我的是大哥你?!」她恍然大悟,「我還一直想著你什麼時候會出現救我——」
溫良玉敲下她的頭︰「我確實救了你啊。」
「這怎麼能一樣?」宣桑憤憤,推開他,「我嚇死了,雲錦一直把我塞在床底下,三哥還點我的穴,翠歡拿針戳我的耳朵——你知道多痛?」
「嗯?我都忘了。」俯低頭,溫熱的手指撫上她多了個小洞的耳垂,那日穿耳而過的細細的珠鏈滑過指月復,帶來微涼的觸感,「很痛嗎?」
渾然沒察覺空氣的流轉突然曖昧起來,溫宣桑撇撇嘴,「當時很痛,可是都這麼多天過了,早就沒感覺——大哥,你你你你你在做什麼?」
聲音劇烈地顫抖結巴起來,僵立著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耳朵上那個微濕溫軟的觸覺,不不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吧——
低低含笑,比平常灼熱一點的氣息纏繞上耳際,「不是你說痛嗎?」
石化掉。
在某人一直致力的隔絕下,就千秋寨純潔得可比萬里晴空的溫三當家而言,她或許知道用親吻來肯定自己喜歡的心情,可是對于這種貨真價實的調情——雖然程度實在不堪一提,也已經足夠讓她一直屏息到……暈過去了。
屋子周圍的十數雙眼疑惑地對視了一會兒,一致轉向了某個中心點。
「二當家,怎麼沒有聲音了?」
堂皇佔據著最佳偷听位置和最佳月兌逃地點的霍青機翻個白眼,「我怎麼知道?」
「可是只有你的表情還很認真——」小聲嘟囔。
這個,霍青機低咳一聲,他當然是以為里面已經不「需要」說話了,才激動地拼命支起耳朵,哪知道還是什麼都沒听到。
「沒有就沒有吧,我要去忙了,你們隨便。」
一個小嘍羅揉揉眼,「咦,二當家呢?」
另一個張著嘴,半天道︰「已經走遠了。」好快的輕功。
「哦,二當家還真是很忙啊。」
——在之後整整五天的翻跟頭特訓中,這十幾個嘍羅終于筋疲力盡地了解到,那天二當家為什麼會那麼「忙」了。
寨主大人的壁角也是可以隨便听的嗎?一時的縱容,不過是忙著某場忽然下下來的大雨,暫時騰不出手來收拾而已。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