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山。
晌午,陽光由不知名高大樹木的間隙間灑下來,絲絲燥意,已隱隱有了盛夏的影子。
霍青機半仰半躺在一根粗大的枝椏上,灌了一口酒,打了一個哈欠,問道︰「小孟,大哥真的交代了,我不能動手?」
孟含暉慎重地點頭,「是的,二當家。」
霍青機沉默了一下,低下頭去,眼神慢慢地轉了一圈,撇撇嘴道︰「那交代就交代了,讓你們一、三、五、七、九——一共十個人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是什麼意思?」
孟含暉繼續慎重地道︰「這也是大哥臨走時特別交代,怕二當家玩得太開心,忘了休息。」
「大哥真是體恤我。」霍青機笑眯眯地道,「不過沒關系,我真的不累,你們不用擔心我。」
孟含暉答道︰「二當家,我們不是擔心你,是擔心那些官兵。」
他左邊的小嘍羅一號補充︰「他們只有兩千多人,真的經不起二當家您的蹂躪。」
「胡說。」霍青機嚴肅地板起臉,「難道你們都忘了,那些混蛋是要來毀掉我們的家園,搶走我們的妻女財產,把我們送到邊關去充軍?你們不跟著本當家去趕走敵人,還要替他們說好話?」
小嘍羅二號答道︰「那個惡婆娘,搶走也就搶走了。」天天踢他到床底,腰比他還粗,還不如去抱水桶。
三號跟進︰「我們的財產本來也是搶來的,大不了再去搶就有了。」別人的東西,何必心疼嘛。
四號繼續︰「我們這里離邊關也差不了多遠,不過多走幾步路,還能出去轉轉。」
孟含暉最後總結︰「最重要的是,有二當家您的存在,以上是絕不可能實現的。」而且,如果不是有老大的禁令在,二當家倒是很有可能去霸佔那些官兵的家園,搶走他們的妻女財產,把他們捆成粽子,從祁連山上一個一個——不,是一串一串地丟下去。
相比起千秋寨名義上的老大來,這個坐第二把交椅的、看上去絲毫沒有危險的人才是個名副其實的「土匪頭子」。
「真沒出息。」霍青機不滿地埋怨,又灌一口酒,「讓我小小放松一下會怎樣?不然,我保證不會過分子式,你們當沒有看見就好了。」
孟含暉堅決地搖頭,他是這個臨時十人牢頭小分隊的隊長,任重道遠,絕不能松懈,「二當家到時候你一定會過分的,老大說,蒼蠅見了血,絕不舍得只叮一口就飛走。」
「咳、咳咳——」霍青機被嗆到,「真傷心,難道就不能找個好听點的比喻?」
加急飛鴿把他召回來,以為可以放手大玩一場,他原來就是因為在山上呆得實在沒趣才走了的。沒想到軟心腸還是軟心腸,只肯讓他改了個防守的陣勢,怕他暗地搗亂,自己雖走了,卻居然還私下吩咐別人看著他。
——他其實沒想過,不是溫良玉的心腸軟,而是他霍二當家的心腸比起別人,實在是太硬了些。
霍青機看看下面堅守崗位的眾牢頭,再大大嘆了口氣。他在這里已經坐了兩天,外面黑壓壓的兩千多人也在原地整整折騰了兩天,就是找不到要攻打的目標,吵吵到現在,隨便抓出一個都是兩眼圓圈,形容狼狽,步伐暈沉。
真不明白,這些人的腦子都是餿掉的豆腐做的嗎?陣勢的確是千秋寨的保命符,但誰說了陣圖就可以等同于命根子了?陣勢既然能建,當然就能改,既然改了,那過時的陣圖和廢紙又有什麼區別?
好大閑情啊,兩千多人拿著一張廢紙辛苦跋涉數百里,就為著和他們躲貓貓來了,現在這麼一大群一大群地看過去,好心動——
霍青機忙大灌一口酒,依依不舍地暫時別過目光。
孟含暉居然敏銳地發現他的狀況不對了——事實上他也不是太敏銳,霍青機身上的血腥氣不只可以聞得見,簡直就可以看見了。立即提醒道︰「老大說了,這次情況復雜,我們只要自保就好,若出了手,就不只是對上一個府衙那麼簡單了。」霍青機哀怨地咽了一口口水,「我知道。」不過,這麼大的一塊餡餅就擺在眼前,他不能吞下去,垂涎一下總是可以的吧?
郁郁地往後仰倒在粗糙的枝干上。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比畫餅充饑再淒慘的事了。
目瞪口呆。
「這、這是什麼意思?你們干什麼?」
四肢的穴道都被封住,一身鮮紅嫁衣的少女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眼珠子費力地轉來轉去,打量著如飛般在她臉上頭上緊張折騰的兩雙柔荑,被晃得有些眼花,心神卻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警惕——她再遲鈍也明白了,這些人的舉動,和拿著刀在豬的脖子間比劃的屠夫沒什麼差別,打扮好了,就該送她上供桌了!
「閉嘴,不準動!」一旁的雲錦習慣性地就揚起手,忍了忍,終于放下,嫌惡地看她,「剛上的粉又不勻了,翠歡。」
被點名的丫環忙拿過粉盒,重新細細描補。
「我有喜歡的人了,」溫宣桑惡狠狠瞪她,只是礙于不能動彈,威力很遺憾地消減了兩分,「你敢把我送給別人,小心我放火燒你全家。」這在她的概念里,已是十分惡毒的威脅話語了。
「喜歡——」雲錦倒退兩步,眼神很有些不可思議,「不知羞恥,這種話你也好意思掛在嘴邊?另外,別忘了,這也是你家,你放什麼火?」
「我就是喜歡喜歡,關你什麼事?你還沒資格說話。這個家我早就不要了,你們我也全都不要了。」眼眸瞪得大大,努力撐著不要有東西流出來,到了這種地步——這種地步,是真的沒有任何好再去期待的了,「你現在不放我,一路上機會多得是,我總能逃回來,你的夢最好醒醒。」
毫無愧疚毫不猶豫,和被大哥揭穿的那個一樣,到底,要利用她到什麼程度呢,不毀得她什麼都不剩,就不舍得罷手嗎?
門邊的黑影已靜靜站了一刻有余。
並不是那麼一無是處嘛。笨雖笨,總算還肯看清事實。不值得付出的,不需要拯救的,放手任他們窩里斗得腐爛去,多好?不加上一把柴就已足夠仁慈。
那個人——該說是狠心還是善心呢?知道了雲霏和這個家的恩怨,也知道了她還肯對所謂的親人心軟,于是半點不猶疑,大大方方將陰謀攤開到她面前,絕不代為隱瞞,絕不怕她傷心,就是要她難過灰心,但並沒有一絲責怪的打算。然後,眼都不眨切斷她和外界的最後一點聯系。
完完全全就是自己的了,誰也分不走搶不跑了,完滿。
邊然懶散的笑顏下,某一程度來說,是和他一樣陰冷的靈魂。認定了自己的東西,即使自己不舍得動,也絕不允許有別人的存在,寧可就在一邊牢牢守著。
看上去完全不像土匪,手段也實在不夠狠辣的人,很容易讓人遺忘溫良面具下的本質,他不輕見血腥,大概不過是沒有被犯到逆鱗,所以懶得計較罷了。
——親愛的大哥,這一個已經落網,你卻總也不肯睜眼,沉浸在「好哥哥」的犧牲角色里不能自拔,那麼,我只好說,我等膩了。
優雅的唇角微微地翹起,乍看上去,真是春風一般溫柔的弧度。
「……」雲錦察覺到什麼,驀然抬首,啞然。
堂外朝陽已升,一地光影流轉。從她所在的角度,看不分明門邊人的面容,連帶那一抹弧度也同樣不清晰,曖昧的晦暗中,感覺上明明是少見的柔暖若斯,卻又仿佛要劃破什麼一樣的銳利。
很——奇怪啊。
她在不安什麼呢?雲錦發怔,拿這丫頭代替,是三哥親口允了的,只要過了今日,她就逃出生天。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三哥這次會站在她這一邊,不過又怎樣?結果不會對她不利就足夠了。
之後混不混亂才不用管,反正都結束了。就是這樣,雲錦的心情重新好起來,只要——只要過了今天就都結束了。
「……痛痛痛,你們干什麼?想殺我就直接點,干什麼折磨人?」眉頭瞬間凝成一團,淚珠在眼眶里直打轉。就知道這個女人歹毒心腸,害得她這樣還不滿意!
雲錦被嚇一大跳,捂著耳朵倒退兩步,「吵什麼?野丫頭,要不是你這麼大了連個耳洞都沒有,你以為誰高興費這個事?放心,你這條賤命現在還有用處,死不掉。」
溫宣桑一把火熊熊地燃燒起來,「你才有毛病,你喜歡在耳朵上戳洞,隨你戳十個八個,為什麼還要往別人耳朵上戳?」居然是用那麼尖利那麼寒光閃閃的針耶,這些年大哥護得她好好的,哪里挨過這麼痛的傷。嗚,真的好痛——
「忍著點,一會就沒事了。」一根沁涼的手指拂過她面頰,「別哭,妝要花了。」
好冰。宣桑瑟縮了一下,滿滿的淚意全被凍了回去。
眼珠悄悄往門外斜了斜,現在是夏天了吧,這是人應該有的溫度嗎?
走進來的雲三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好了沒有?」
翠歡小心地拭去耳邊一點微微的血跡,端詳完畢,退到一邊,微福,「回三公子,好了。」
雲錦還在不悅地念叨︰「你見過哪個女子沒有耳洞的?你娘死得再早,這總該教過你的吧——」
「閉嘴。」雲三厭煩斜她一眼,見她立即消了音才轉回去,上下打量了一遍,勉強點點頭,「嗯,將就能見人了。前廳早布置好了,這就過去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溫宣桑心中的警鐘卻是直響起來︰「布置?布置什麼?」
「明知故問,當然是喜堂了。」雲錦幸災樂禍地笑起來,「看看身上的嫁衣,也該知道今天就是你出嫁的日子了吧?」
「呃,啊?!」目瞪口呆,腦子跟不上了,「不是、不是要嫁到京城去?」
「在這里成了親,再去也一樣啊。」雲錦格格嬌笑,見著她面色驚慌,心情好到不行,「就算名義上是正室,實際上不過是個填房,難道你還指望八抬大轎?有這個喜堂的形式給你就不錯了。別看我,這可是林尚書的意思,他正巧在這里,這麼要求了,爹當然不會拒絕。」
怎麼會這樣?溫宣桑完全傻眼,打算得好好的逃跑算盤被一腳踩了個粉碎,就是說,今天、馬上,她就要和一個面都沒見過的狗官拜堂了?就要和他變成一家人了?以後——和大哥就再也沒有關系了?
心髒激越得要跳出來,熱血涌上面頰,從層層的胭脂下疊出來,桃花一般鮮艷。什麼都無所謂,怎樣都可以先拋在一邊,獨獨這一點,只是想象一下就痛不可遏,好像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被生生從心口挖去了一樣,怎麼可以?
「我——」
雲三信手一拂,點了她的啞穴,干脆了斷她所有的抗議希冀。
大紅的蓋頭凌空落了下來,阻隔掉所有外界感知,只剩眼前一片血光。
喜堂雖然簡單了點,規模雖然草率了點,來賀喜的各路官員富豪士紳卻是只多不少。
門前的車馬從清晨就川流不息,不管怎麼樣,當朝堂堂二品尚書和本地知府千金的大好日子,這種擺在面前的巴結的機會都不會把握,還指望做官嗎?
阿諛寒暄之聲鬧哄哄了大半個上午,臨近正午時,正場戲終于開始。
沒有人注意到,被兩個丫環扶著的新娘的動作似乎僵硬得不尋常,司禮官高聲唱禮︰「一拜——」
尖銳的破空之聲,凌空在觀禮的眾人頭頂越過,一把長劍帶著新郎的冠帽,「奪」一聲釘入正堂的牆壁之中,竟整整沒入半柄,余下露在外面的半柄嗡嗡作響,劍穗劇烈顫抖著。
整個喜堂瞬間炸開了鍋,意外猝不及防,生死迫到眉睫,刺客還沒有現身,大受驚嚇的賓客們已慌亂奔逃躲避,尖叫聲不絕于耳。
「什麼人敢行刺當朝命官,還不快來人?」高堂位置上的知府雲養德大喝一聲,神色間雖也有些惶恐,陣腳倒未跟著大亂。
「回大人,」邊上抖抖地擠出一個下屬模樣的人來,面色很是為難,「府里的家丁都派出去了,這——」
他欲言又止,雲養德一愣,明白了他未盡之意。是凡能調到的人手,已經通通被他發出去剿殺祁連山的悍匪了,雲府現在的狀況,只有一些家僕女流,等于毫無守備。
「自己的命沒保證好之前,怎麼就敢伸手去動別人的東西呢?」
不知什麼地方傳來兩聲嗤笑,懶洋洋的,沒什麼氣力,連嘲諷也懶得的一種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