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
披散著頭發的青年托著下巴,只著中衣坐在花台的邊上,看著對面早熄了燈的門戶。
天邊稀稀疏疏地點綴著些星子,月光清冷地照下來。
為誰風露立中宵。
殷采衣還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做出這種蠢事,大半夜地盯著人家的門發呆。他招惹的美人雖多,卻還從沒對誰費過這種心思。
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睡不著。
晚飯前被度砂那麼一說,總覺得……好像他是把人欺負得太過分了的樣子。
他故意走錯路,用搶匪試探她,還故意去惹怒搶匪,一次又一次把她放到危險面前;裝作中了藥,讓她去對付宿柳,還把她壓到床上去。
他算不得太善良,在商場多年,比這過分十倍的事情也不知做了多少,成王敗寇,規則如此,他不覺得自己需要愧疚。
風相從,接近他起碼有百分之八十不軌的嫌疑,他試探一二是理所應當的事。他要這樣想才對。
那麼——郁悶地吹開頰邊的發絲,他現在坐在這里是犯什麼毛病啊?
為什麼這一個,好像和別人都有些不同呢?他做過那麼多次戲,騙來不知多少知己,這次起初也一樣。
放開了手段去套近乎,效果也一樣的好——錯了,是出乎意料的好,一路言笑晏晏,心同意投,即便她什麼都不說,一個靜靜的眼神過來,他也一樣覺得舒服。
真挑不出她有一點不好,照顧得他無微不至又不著痕跡,什麼都由著他,他要逛街,她累得走不動還陪著他,他要去青樓,她眉都不皺,跟在他後面。從來听不見她半句怨言,更沒向他提過什麼要求——
越想越心虛啊,是不是因為這樣,他才會覺得愧疚呢?
那丫頭看著不出奇,心里卻是千靈百巧,他這一路試探必不能完全瞞了她去。然而明明知道,還是那麼安安靜靜的,實在被欺負得狠了,也不過偷偷悶在一邊哭。
他低下頭,扯著身旁的枝條,心里一陣微微的滯悶。那丫頭——被他嚇得哭了呢。
想得出神了,也沒在意微微的門扉動靜,直到一個人的影子罩了過來。
他被嚇了一跳,「誰——」
「殷主事?」披著外衫的少女奇怪地看著他,「你,不睡覺嗎?」
「……」殷采衣站起來,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狼狽。臉皮那麼厚的人,竟然也有點不好意思,好像做壞事被當場抓住的樣子。
咳,他大半夜偷窺人家房門的舉動確實算不上多光彩。
「沒什麼倦意,出來賞賞花。」正正臉色。
相從往他身後看了一眼,目光——更奇怪了。
殷采衣順著看過去,臉色有一瞬間的凝固。他終于想起來,他的院子里只有梔子和臘梅兩種花樹,一個花期已經過了,一個還沒到,都不是能在三月末開放的品種。
……他剛才為什麼不說賞月啊?
「咳,你起來做什麼?」實在無言以對,只能轉移話題,反正她不會追著他問究竟。這丫頭的好處又多了一樣,殷采衣心里點點頭。
相從退了一步,容色微微深了,「沒什麼。」
丙然美人月下看著最是動人啊。
算起來,好像他一直就沒怎麼仔細看過這丫頭的相貌,只除了街上初見時那一面。
後來熟悉了,只深刻感覺她安靜的氣質,為她談吐舉動所引,諸般無一不深得他心,竟是沒空思量注意,她那一張臉究竟如何。
現在看來,面前的少女淺粉的臉頰暈紅,眉烏目垂,雖然不出色,站在月下那一種沉淨的氣度卻是說不出的舒服。
嗯?暈紅?紅——
殷采衣跳起來,終于恍然大悟,干笑著,「那個,你不用管我,有事盡避去。」他怎麼遲鈍得這樣,半夜三更出來,除去睡不著的,還能有什麼原因?白痴得自己都要唾棄了。
相從低不可聞地應了一聲,自去了。
殷采衣敲敲額頭,只覺這夜什麼都不對,多年修出來的手段一點用不上。他往自己房里走去,坐在這里也一樣睡不著,再鬧出什麼笑話就更糟了。
身後跟來腳步聲。
他下意識轉頭,「嗯——相從?怎麼了?」
相從很為難才擠出話來的樣子︰「我……不知道方位。」
相從是真的窘迫,若不是半夜實在找不到人問,怎樣也不會折回來。
殷采衣伸手指出方向,「出了院門,那個方向就是。」
相從低著頭轉身走了。
夜風輕拂,帶來隱隱數種混合的不知名花木的香氣,殷采衣止住腳步,靠著門扉,微微笑起來。
那丫頭,臉紅起來的樣子每次都是一樣的可愛啊,比起沉穩得讓他什麼都模不著的無處下手感,還是——這種表情來得有趣多了。
離坊差不多一個多月,接下來三天,殷采衣一直都關在書房里。核對賬目,計算盈利,听沈度二人回報這段時間以來的事件,到第四天,終于和之前的運作接上了軌,抽出空來。
一早去查看花圃,順帶叫上了相從。
餅了中院,先入眼的是一片一人多高的海棠花林。這種觀賞花木主要栽于前庭,盛放時花朵色彩極盡燦爛,取其熱鬧富貴之意。
此時正值花期,大片大片的粉色看得人眼花繚亂,身處其中幾乎有被淹沒的錯覺。
「頭真痛……」殷采衣申吟著眯起眼。他實在對這鋪天蓋地的粉紅沒什麼好感,看著就快窒息了。
偏偏又不能不定期過來查看,出了差錯,那就代表白花花的銀子也出了差錯。
相從微笑著,指尖拂過花瓣,「一兩株是嬌艷,這麼多齊聚一堂,瞧著是有些暈。」
「豈止是暈——」怔然的目光停在她臉上。
「殷主事有考慮過將海棠與其他花種混合栽種嗎?」相從問,她聲音沉靜,很容易讓人听入耳,「比如月季芙蓉之類。它們花期不同,扎根的深度也不同,只要種在海棠的樹距里,不必多佔位置,也不會分搶土中的養分。開出的花朵顏色較多,且高度有所差別,整體看去層次會分明起來,大約就不至于再這麼——殷主事?」
「你說,我在听。」殷采衣一直目不轉楮地看著她。
相從頓了一下,「我說完了。」並且大約是白說了。
殷采衣不怎麼在意地應了一聲,忽然道︰「相從,以後你定期陪我來巡視花圃吧?」
相從疑惑地看向他。
「我對著你的臉,頭才不會痛。」他認真說出剛才的收獲。
這少女超乎年紀的安定,往花前一站,非但沒有被比得黯然,反倒生生壓下那一樹的喧囂晃眼,看得人也跟著清定下來,很是舒服。
「……」
相從苦笑,看著對面青年已經重新熟悉的面容。又要開始了嗎?選擇以這樣的方式到來他的身邊,不管做什麼,都只能默默任由他永無止境地試探嗎——
她事先並不知道,自己的忍耐力沒有那麼好。來自重視的人的傷害,似乎是會加倍的。
「坊主——」有人一路叫著跑了過來,「總齋來了人,說有事相問,沈副坊主在接待,請坊主也趕快過去。」
殷采衣點點頭,「我隨後就到。」向相從道,「我先過去了,你隨意看看,累了就回去歇著。」說著跟著那下人匆匆去了。相從怔怔站了一會,轉過身去——嚇了一跳。
「風姑娘。」度砂很有禮貌地向她微笑。
相從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好半晌,方輕聲道︰「副坊主好。」
「你長高了好些。」度砂含笑,便伸手向她頭頂量來,「那時候連我胸口都不到,七年了啊——」他目中現出懷念的光點,「我找了這麼久,幾乎要放棄了,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你。」
相從眨眨眼,再眨眨眼,眼淚還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五哥。」
「徐州貢品被劫?」殷采衣剛坐下來,又霍然站起來。
爆無釋冷冷點頭,「不錯,一共八株極品。還有一十六株要送往各王府的次品,也一齊在淮陰地界北邊消失,隨行護送人員全被滅口,手法極其利落。」
殷采衣臉色凝重起來。看到四大執事者排行第二的宮無釋出現,他就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事,卻沒料到這麼嚴重。
「這做法明顯是武林幫派所為,別者不會這麼狠。」
爆無釋點頭,「大哥的意思也是這樣。這兩年我們與江湖的聯系越來越少。」他冷笑一下,「忘記我們的人顯然也越來越多了。」
沈忍寒問道︰「有查出是什麼功夫致死的嗎?」
「尸體已經全部運回去,蔽日查探過,應該是先中了迷藥之類的藥物,之後一刀斃命,沒法查出任何武功痕跡。」宮無釋心情顯然很不好,原來就是個冷人,現在聲音更是要凍起來,「簡單地說,就是毫無線索。」
殷采衣問︰「徐州的易樓主可有什麼說法?」
「他舒服日子受用得多了,說起來一問三不知,我已先撤了他的職。這里是離事發地點最近的分行,我連夜趕過來問問你們可曾听過什麼動靜?」
殷采衣模模下巴,「離得再近也還有兩日的路程,若不是釋公子過來,我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不然我立刻派人過去,在現場再仔細搜察一下,也許能找出什麼遺漏的線索來。」
爆無釋皺著眉點頭,「也只好如此。」
殷采衣跟著補充︰「失蹤的花既是異品,劫去的人應該不會敢公開來叫賣,我順便叫人多留意著揚州各富家動靜,釋公子若是方便,最好也讓省內的分行都留意著,只要發現一品,其他的也定然有著落了。」
爆無釋拂衣起身,「那就這麼辦吧。全都給我動起來,這次的事小不了,別的還好說,蔽日已經跳起來了,不是即墨拉著,早就親自過來了。你們好自為之,真要等到他出手,那是個不講理的,他的寶貝出了問題,有關的無關的誰也別想逃過去。」
殷沈二人一起點頭,送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