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十月的晚夏，她十七歲，剛剛升入高中一個月。

中午一點半，離下午上課的時間還早，同學們不是在教室午休就是回家吃午飯還沒回來，程熙走上三層樓梯，轉入學校空空的走廊里，往教室的方向走，在樓梯口經由另一邊走廊過來的兩個人走在了她的前面，慵懶的陽光慵懶的心情，她用手劃著欄桿慢慢往前走，前頭兩個人的交談也在不經意間撞入她的思緒……

「吃過午飯了嗎？葉翔？」

「我吃過了，你呢？」

「還沒有，剛剛從三十七中回來，那邊有個狂妄的小子很欠揍，我讓他如願以償了。」鼻端敏感地傳來煙味，「對了，你身上還有錢嗎？」

「還有十塊，夠嗎？」

「差點。」

程熙停下腳步，因為走在她前面的兩個人突然停下來，其中一個正不懷好意地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雖然才入學一個月，也認得這人是三年級的壞孩子，說壞孩子太客氣了，根本是校園里的痞子，打架斗毆欺負同學無惡不作，看他公然在學校里抽煙的樣子就知道了。

腦子反映出剛剛听到的話，再看看前後左右，空空的走廊里只有他們三個人在，也就是說，她即將被勒索。

她猜對了，那個三年級的壞學生向她靠過來，一張蠻橫的臉將她欺到緊靠在欄桿上，濃郁的煙味讓她感覺惡心極了。

「同學，借我十塊錢。」

她低下頭，強壓下害怕的情緒，從口袋里拿出她的錢包，從中拿出十塊錢，遞給他。

三年級的壞學生毫不猶豫地接過，眼光在看到她的錢包時頓了一下，似乎想……另一個男生突然拉住他，「走吧，我陪你去吃東西。」

那個男生很眼熟，哦，她想起來了！是她的同班同學呀！原來他不只逃課，才入學一個月，他居然跟學校里的不良少年有了勾搭！

壞男生笑笑，兩個轉身往前走，不再理她。

「我是高中部一年級三班的，最右邊第六排靠窗的那個位子。」身後傳來的聲音讓兩個大個子男生驚訝地對看一眼，轉回身來，看著剛剛被勒索完的小女生以害怕卻強裝不怕的表情吐出下半句︰「如果你要還我錢的話。」

三年級的壞男生不可思議地看向身邊的男生，想必是橫行校園這麼些年頭一次見到如此有膽……嗯，還是該說幼稚呢，總之是反應很例外的被勒索者，而被他叫做葉翔的那一個則愣了一下，細細打量了她幾眼，卻一言不發，拉著壞男生走開。

第二天，她的書本中出現一張揉得皺巴巴又撫平後的十塊錢的人民幣。

室友們都上自習去了，留下病情已經好很多的程熙獨自在空空的宿舍里捧著高中畢業照發呆，雖然上面沒有他。

斑三那年高考前的一個星期，在學校操場舉行的畢業典禮上，她作為畢業生代表上升旗台，在國旗下代表全體畢業生發表畢業致詞，並親手由校長手中接過部分畢業證書。

當她從校長手中接過畢業證書的時候，全場掌聲雷動，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牽引到對面，一個放蕩不羈的身影正孤獨地坐在對面圖書館的頂樓上，不知道坐在那里多長時間了，沒過幾秒，整個人從樓頂半人高的圍牆上翻入內，然後消失不見。

隨後的一個星期是回家復習準備考試的時間，這次的遙遙相對，成為大學之前她見他的最後一面。

忘了怎麼從校長手里接過鮮花，也忘了怎麼走下升旗台，只記得接下來照畢業照的時候，以目光搜遍全場也遍尋不著他的身影。

所以，這張紀念她整個高中生活的畢業照上，唯獨沒有給她的高中生活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他。

兩年不是很短的時間，畢業照上許多的面孔已經生疏得連名字也叫不出，學習學習只有學習的生活留不下太深的痕跡，而所有學習之外的內容，只有他。

當初只能遠遠望著的人，近在她的身邊，還有什麼不好滿足的？

敲門的聲音傳來，說了聲請進，連忙把畢業照藏在枕頭底下，抬起頭，對上葉翔打量她的目光。

「好點了嗎？」他慢慢向她走過來。

「已經沒事了。」任穎說他今晚會來看她，沒敢當真，樓管會阿姨怎麼可能會一而再地放男生進來？沒想到他真的就進來了。

「是嗎？你藏了什麼好東西在這里？」

「哪有？」臉一下子紅得像番茄。

「臉這麼紅，還敢說沒有！是不是你暗戀我的證據，所以才不敢給我看？」純屬隨便說說，卻沒想到一下子命中要害，程熙還來不及阻止，葉翔已經手快地從她枕下把東西抽出來，看清照片上的內容，表情只能說——怎一個「呆」字得了！

就算高中時與同學再疏離也認得出那張照片中的正是他的高中同學，更何況照片上方還用燙金體銘著一行大字「明華中學高三三班畢業留念」。

「你，是我的高中同學？」葉翔面色陰沉地看向她，「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是你認不出來相處三年的同學才扯吧！」程熙認為自己才是有資格生氣的那個人，「是你完全不認得我，我干嗎要巴巴地與你相認，說不定還會被你當成冒認的哩！」

「誰說的，我常常對你有熟悉的感覺。」

臉色舒緩下來，飛快地湊到她額前索取一個吻，在她臉刷地紅下來、陷入不知做何反應的怔忡時移到她的耳邊，一句輕輕的話再接再厲將她打入到無以復加的震驚中！

「程熙，做我的女朋友吧。」

約會，每對戀人之間的必修課程，他們當然也不例外。

今天，葉翔執意要陪她逛街，早有以後約會地點會多半集中于體育場（他最愛的休閑場所）和自習室（為了他的學業著想她必須堅持的場所）的心理準備，為他這麼浪漫的提議驚訝之余開心不已，是她看走眼了嗎？他並非一如外表顯示的粗枝大葉，且大男子主義不會發作于鄙夷女孩通常喜歡的事情上。

早晨九點鐘，他們出了校門，往西步行，校園正好處于這個城市最繁華的街上，往前走幾個路口便是品牌專賣店和百貨大樓，大型超市的聚集地。

今天是周末，身邊有不少同校出來的同學上街，情侶更是大有人在，一對對或拉著手，或攬著肩，一看就是甜甜蜜蜜的一對，唯獨他倆，別說拉手了，一人走前一人走後，走在後面的程熙看著前面葉翔有些不自在的樣子，看來他並沒有多少陪女生逛街的經驗嘛！

這就奇怪了，本來她也是覺得他與「逛街」這個術語不搭調得很，但這次出行偏偏是他堅持的，如果他認為逛街是約會的必經程序，以前陪女友逛街的經驗應該不會少，那麼是另有其他原因嘍！

經過一個大路口的時候，他們規規矩矩地等綠燈亮了才往前走，誰知右手邊竟突然有輛車沖過來，伴著刺耳的剎車聲，一半車身上了人行道才猛地停住！

「小心！」

走在右邊的程熙听到剎車聲還來不及反應已被葉翔機敏地拉開，幸好車停了，否則恐怕拉開也來不及，心有余悸地看向那輛闖禍的車，看樣子它是想趕在剛才的黃燈轉綠之前沖過路口，結果時間計算不及，還差點傷了路上的行人，走在她右邊的人被嚇得跌倒在車前，雖然沒受傷，一條腿已伸進車輪下，離慘禍發生不到半米的距離。

「你沒事吧？」扶起那個跌倒小女孩，看她有無受傷。

「沒……沒事。」小女孩蒼白著一張臉，顯然嚇得不輕。

再回頭去看葉翔，咦？人呢？

就見葉翔早已大步邁到車前，敲打著玻璃，車主剛開了半個窗，已被葉翔伸手進去拎著脖領拉了半個身子出來！

「混賬！你瞎了還是沒長眼楮？這是鬧市區，限速40，沒看見是不是？來！我讓你看個清楚！」

大有從半開的車窗拉人出來到路牌前看看清楚的架勢。

「葉翔，好了，讓交警來處理吧。」

程熙連忙跑過去，拉著葉翔的胳膊才讓他松開，她看到交警已經看到這邊的情況正向這邊走過來，連忙拉他走開，要是他一時忍不住動了手，恐怕今天他們的約會就會「約」到警察局去了！

葉翔沒有掙扎，任她拉著胳膊，待走上了安全的街邊，抓下她拉著他胳膊的手讓她走在安全的里面，不過手可沒放開，一同抓著順勢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如同身邊經過的每對情侶一般。

「你以後走路要當心，這年頭混賬到處都是，而且越來越以衣冠禽獸為多。」

程熙抬眼看一眼葉翔，他表情僵僵的，好像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但稍紅的耳根出賣了他，他是在害羞啊！

左手傳來的溫暖讓她微微一笑，安心地靠著他的胳膊跟著他的步子繼續往前走。瞧，有了正大光明的牽手的理由了不是？

「程熙？」

在肯德基的門口，背後突然被人輕拍了一下，程熙轉回頭，看到身後站著的一中一西兩名男子正對她露出微笑。

「好巧，你來逛街？」

中國男子是她打工的公司總經理的助理方健，也是最初引薦她進公司的人，而他身邊與他年紀相仿的外國男子則是設計部的鬼才，因為喜愛中國文化而自動申請由總公司轉來中國分公司的美國大男孩邁克。

「嗯，是的，你們今天還加班嗎？」旁邊就是公司所在的寫字樓，加班是美資公司的文化，看他們的樣子是剛剛加班完下樓來找吃食的。

「是啊，這個周末與往常的周末又沒什麼不同！」邁克用輕松又故作夸張的表情說著，顯然對加不完的班說不上毫無怨言也很能泰然處之了，「你一個人嗎？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午飯？」

「不了，謝謝，我有朋友在。」程熙微笑，眼光瞟向肯德基內排隊買冷飲的葉翔。

方健顯然注意到了，吃了一驚，「男朋友？」

程熙沒有說話，但臉上甜蜜中帶著羞澀的笑就等于是招認了，這是第一次對外人承認他們的關系，別人把他們認成一對，竟是另一種陌生，卻奇特的快樂感覺！

「我一直以為你為跟李飄然一起的！」方健搖搖頭，感覺有些不可思議，他的另一個身份是大程熙三屆的校友，欣賞她的才華所以把她介紹到自己任職的公司做兼職，他一直以為，事實上也是絕大多數人的看法，她與李飄然才是最相配的一對，同樣聰明又優秀的兩個人站在一起多登對！而那個被承認的男孩子，渾身的叛逆氣息，和他們根本是不屬于同一個世界里的人，原本該人以群分的，不是嗎？

「熙的男朋友？」邁克的反應卻是眼楮一亮，外國人理解不了中國傳統文化對于「天造地設」的定義，說出來的觀點客觀而新鮮，「看起來不錯嘛，可以給你安全感！」

程熙微微一笑，對他們的意見不置可否，瞟到葉翔買完東西出來了，跟他們兩個告別︰「我得走了，再見！」

「他們是誰？」

從葉翔手中接過一個甜筒，程熙回應他的問話︰「是我打工公司的同事。」

「你們公司還有外國人？」葉翔看著那兩個人，白襯衣西裝褲，胸前還掛著一張工作卡，一副「社會精英」的經典打扮，熙打工時就是和這樣的人一起共事的？

想到她打工時也會以那樣的穿著成為他全然陌生的世界中的一員，有著他所不知的面貌，心中突然有點不舒服的感覺。

「是外資企業當然會有外國人了，有什麼奇怪？」

外資企業？又一樣他不知道的事情。

「咦！有演出！我們去看吧！」

百貨大樓門前某品牌手機正在舉行大型的宣傳活動，現場拌手的歌聲吸引了程熙的注意，讓她沒注意到葉翔的異常，而她興奮得如同小孩子一般的表情，也融化了葉翔臉上剛剛堆起的不悅，淡淡地一笑，他拉著她的手往人群聚集的方向走去。

一天的游玩歸來，夜幕垂下時，攜了手在校園里散步，只是無目的地閑逛就感覺好甜蜜，也終于明白了為什麼相愛的人都喜歡做連體嬰。

溫柔地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被一聲清脆的笑聲打破，在四下的黑暗里顯得格外響亮。

「笑什麼？」

停下來看她，黑暗中其實是看不清表情的，可就是沒來由地也跟著翹起嘴角。

「任穎一直叫我問你，你是怎麼能隨意出入女生宿舍的？」

而且還一連兩次！她們樓的樓管會阿姨可是出了名的嚴格，被男生戲說為連公蚊子也甭想進入哩！

「是有听說你們樓是有禁令的，可是沒人攔我——」聲音很突兀地停下來，像想起了什麼，「倒是有個胖胖的老太太，我問她你的宿舍在哪一間，她的眼神怪怪的，防賊一樣盯著我。」

「就是她啊，然後你就這麼進去了？」

見他點頭，程熙又驚又嘆地笑出來，其他男生想進女生樓都是采取偷溜的手段，恨不得在她面前隱形了才好，他居然還理直氣壯地找她問路！難怪樓管會阿姨嚇住，十有八九當他是學校黨支部派來探病的成員了。

「有什麼好笑？」雙手順勢往前伸想攬住她的腰，反正她就站在面前，方便得很。

「咳！咳！」兩聲輕輕的咳聲在黑暗中顯得十分刺耳，兩人迅速轉身，前邊路燈微微透過一點光亮來的樹下，站著一個人，WALKMAN掛在胸前。

有一點尷尬地對視，最後以那個人影的走掉為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