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于蘇黛……
並不是刻意要去注意,可是沒多久他就發現,蘇黛的朋友雖然很多,但只有一個女孩和她總是形影不離。
那個女孩很亮眼,在群體當中永遠站在中心點,蘇黛則大多站在女孩的身側不遠,略略疏離人群。
她有時站得遠了,不說話、不微笑,神情看來寧靜而冷漠。他猜測那才是蘇黛真實的面目。當身旁有人與她攀談起來,她便展露戲謔笑鬧的那一面。
只有在一個人面前,她會透露一些比較真實的神態——那個亮眼的女孩。
她們分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類型,但是談笑之間,他看見她們無形的默契。
他沒有這樣形影不離的朋友。
事實上,在每一個結束工作返家的夜晚,他在桌前回想一天的行程,才發現自己無論白日或夜晚,多半時候都是獨自一人。
但是寂靜孤獨並不讓他感覺到空乏或者寂寞,將近二十年的孤兒生涯,他已經懂得享受孤獨。
有時候他會想起蘇黛的那雙眼楮,那應該是一雙也可以享受孤獨的眼楮。
然而,為什麼她總是混在人群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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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在校園里與她偶遇,他愈來愈習以為常。
蘇黛坐在體育館俊門的階梯上,—株高大的鳳凰木為她落下一片綠蔭。
十一月了,他們結識嚴格來說已經四個月之久了。
「你今天這麼早來學校?」
听見他的問話,她提起了手里的一包塑膠袋。
「偷閑來吃個下午茶,你想參一腳嗎?」
「鹵味?」花樣年華的少女吃這種東西當下午茶?
「超級美味,不吃是你的損失喔。」說著,她遞來叉著一小塊米血的竹簽。
他接手過來,很捧場的咬下吞吃入月復。
蘇黛注視著他的表情,他只是抬了抬嘴角,但也使她滿意地露出笑容。
「我說過好吃了吧?」
伍岩沒有回答,屈身在低她一個階梯的地方坐下,旋開自己的保溫壺,斟滿一杯熱茶到她手上。
算回饋嗎?蘇黛很大方的接過。在茶杯轉手之間,她踫觸到他的手指,他的手粗糙而溫熱,剛接觸的瞬間像會燙人似的。
她沒打算對他的高體溫作評價,將茶水吹涼後便啜飲起來。
「今天沒上班?」他隨便找了個話題。
「今天的工作結束了。」看見伍岩好奇的眼神,蘇黛補充道︰「早餐店,十一點就下班了。」
「又換工作?」他沒記錯的話,一個星期前她說她在某個公司當計件式工讀生。
「沒有挑戰性的工作,會讓我很難不在那里睡著。」
「我明白。早餐店就很有挑戰性了?」
「好啦,說實話,我是去支援同學的,明天開始我就不在早餐店做了。」蘇黛盯著他一會兒,笑起來。「覺得我沒有定性?」
他看著她。「你工作多久了?一年、兩年?」
「不,」蘇黛想了想,「六、七年了吧。」
「從國小開始?」伍岩抬了抬眉。
她一笑,「別跟我說合不合法的事情,我知道未滿十六歲的童工是違法的。」
伍岩並不想去計較法律細節。「你的工作經驗不少,難道沒有一個特別喜歡的工作嗎?」
「沒有。」怕他不相信,蘇黛還停頓下來想了想,但最後仍然是這個答案。「沒有,一個都沒有。」
早些年工作只為了錢,現在則是在找樂子。她還在模索,但至今她還沒找到一個可以持續讓她覺得有趣的工作。
她的話讓伍岩沉默了幾秒鐘。
蘇黛喝著茶水,一面觀察他的表情,心里猜測著他在腦中思索著什麼。
他開口時是這樣的一句話,「你畢業之後打算做什麼?」
她忍不住笑出來,但很快的收斂起了失禮的笑容。
「大叔,你實在很像輔導老師耶!」她一臉無奈的樣子。
「沒有想過嗎?」他似乎沒打算讓她逃過這個話題。
他的臉色略顯嚴肅了一些。蘇黛伸手撐住一邊臉頰,臉上也不再是笑鬧的神色,那雙黑色的眼楮悠悠望住他,稍稍有認真的模樣了。
「你想干嘛?好奇心會殺死貓,你沒听過嗎?」她語氣仍然含笑,但眼神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讓她起防備心了。伍岩道︰「這是朋友不可以過問的範圍嗎?」
「當你是朋友,所以我先小人後君子。」蘇黛正色說︰「我不喜歡討論這麼私人的問題,下次別問這些,你越界了。」
她很直接,甚至是過分直接。果然不出他原先的揣想,她雖然不尖銳,性子卻極為冷漠,任何人靠近一些都是對她的侵犯。
可是正如她所說的,她把他當朋友。沒錯,他知道,照她滑頭的個性,她盡避可以胡扯一些話題來混淆視听,然而她不這麼做,因為她不打算敷衍他。
「那麼我們現在該換個話題嗎?」伍岩說︰「挑—個不算越界的。」
蘇黛發現他的好脾氣來自于他穩重而柔軟的性格。
他不具敵意,因此她也軟化了態度。「對不起,我應該客氣一點的。」
「因為敬老尊賢?」他指的是自己的「大叔」身分。
蘇黛哈哈的笑了。他看起來好像不苟言笑,但其實還挺幽默的。
「……這樣吧,交換條件,你說說你的工作理念,我听完之後會考慮看看要不要告訴你。」
這也算交換條件?他模著下巴,「好像不怎麼公平。」
「交易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不對等的條件互換,你情我願,要嘛成交,要嘛拉倒,生意人是講究利潤的。」
「這種便宜你也不放過。」伍岩真是拿她沒轍。
「成交,或者拉倒。」兩者讓他擇其一。
伍岩很認命,「你想知道什麼?」
「你吃哪行飯的?」
「工作性質很難說明。」
「不用太詳細,我想你應該不是工人。你一個月休幾天假?薪水多高?嗯,薪水是很私密的問題,你可以選擇不說,只不過我還滿好奇的。」
她毫不掩飾的雙重標準讓他覺得有趣。
「我在一個基金會工作,負責一些業務,常常在外頭跑,要說我是工人或者業務員都可以。沒有固定休假,沒有固定薪水,一個月六千到三萬塊之間。」
無法想像那是什麼工作。蘇黛不在乎這些,真正讓她好奇的是——
「你很喜歡你的工作?」
伍岩牽開一抹笑容,「對。」
蘇黛隱隱受到沖擊,仿佛心口驀然闖進了什麼似的。
靠!他那個滿足的笑容是怎樣?
「你這個工作多久了?—定還沒到職業倦怠的時候!」
堡作多久?他其實也不太確定,很接近目前性質的工作,他從國中時期就開始了,只是期間陸續經歷過其它行業而中斷。但若真要算起來,恐怕有七、八年的時間了。
伍岩保守的說︰「嚴格來說是三年。」
然而這個答案已經讓蘇黛皺起眉頭。
「不滿意?」
「對。」她說︰「這麼辛苦的工作,你喜歡它哪里?」
他思索了片刻。
這個工作,說苦也是很苦的。
沒有太多人看好,政府的援助也有限,基金會在草創時期人手嚴重不足,他和文森就一個人當三、四個人用。
他也曾經南北奔波,忙碌了大半個月,都是在火車上補眠,不曾回到自己屋里好好睡上一覺。
為了在經濟上多支援幾個孩子,經常不小心就把身上的現金都花光,結果工作了這麼多年,他到現在都還身無分文。
可是為什麼還要這樣繼續下去呢?
「說不出來?」蘇黛似乎很期待這個答案。
「也不是。」
「那你還想這麼久?」
「因為你可能不會接受我的答案。」伍岩頓了頓,說道︰「這個事業……是唯一讓我覺得即使付出一切也無所謂的工作。」
岸出一切也無所謂……是的,只是因為這樣,他就願意繼續下去。
「付出一切也無所謂?」她試圖消化這個訊息,但一時仍無法相信。「你是在慈濟工作,還是你是狂熱的基督教徒?」
「好了,你應該問夠了。現在你考慮要告訴我什麼當交換?」他是公平主義者,沒有慷慨到不收約定的回報。
蘇黛也不是出爾反爾的人,相當直率地張開雙臂,表示自己不再抗拒。
「說吧,想知道什麼?」可惜還有個但書,「給你一次機會。」
真是個奸商!「無論什麼問題你都會回答?」
「欸,這個嘛,看心情嘍!」
「我想知道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工作。」他想協助她進入真正的職業——但這句話不說為妙。
蘇黛直覺反問道︰「你是傳教士嗎?大叔,幫我找工作對你有什麼好處?」
伍岩沒應話,只是靜靜的看著她。
她想那應該表示她的回答不符合他的要求,因此她選擇閉嘴。
「你可以用問題來回答問題,但我想現在不太適合。」
他也有嚴格的一面。蘇黛道︰「抱歉,這是我的壞習慣。」
她遠比他想像中來得有禮貌,這一點倒是不在他最早的預期當中。事實上,與她接觸過後,他才逐漸從細節中發現她具有一定程度的良好教養,那是因為家庭因素,還是自我要求?
「你可以不回答,但是我要保留問你一個問題的權利。」他給她一條退路。
蘇黛的反應是沉思,久久才說話,「工作方面的事情很難說,有一些想法對我來說還很模糊,所以無法給你答案。」
這倒是,畢竟她也才十七歲而已,仔細想想他才察覺自己是有點強求了。
注意到伍岩神情的微妙變化,蘇黛取笑道︰「大叔,不用操心。」
伍岩學她聳聳肩,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然後他听見蘇黛淡然的聲音︰
「不用操心,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會負責。」
再度望向蘇黛,她正在喝茶,很從容愜意的。
他的角度只能望著她的側臉,他看見,她那雙眼楮是那樣的黝黑明亮,是仿佛孩童一樣純粹的深黑色。但是那雙眼早已經歷過許多故事,沒有外人所想像的天真單純。
或許……伍岩想著,或許他並不需要為這個孩子擔憂什麼。
她其實已經是個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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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付出一切也無所謂……
伍岩是這麼說的。
或許,她一直模糊不清的想法,就是這個。她也希望會有個可以讓她願意付出所有的事業。
只是她還沒有找到。
夜晚的課堂里,除了老師單方面喃喃自語似的講課聲音之外,同學們因白天工作的疲勞而失去互動的精力。
即使偶爾會因為老師的笑話而響起笑聲,但笑聲通常也很快地疲軟消散。
她不敢說在這里的所有人都是因為貧困而工作,但確實大多數人都是金錢因素而來到夜校就讀。在這樣不得不忙碌于生活、事業與課業的狀態下,他們其中有誰可以真正去追尋自己的理想?
她知道伍岩是學校夜二專三年級的學生。
他很可能是基于同樣的理由進入夜校就讀。他在最早的時候,如何能這樣堅持下去?她光看就累了。
業務員,她做過。要有十次被拒絕九次的勇氣,看遍各式各樣的目光,不信任、尖銳、挑剔、嫌惡、貪小便宜……她幾乎對人類的丑惡臉孔反感到想吐。
堡人,她做過。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她總是因為過于疲累而緊繃到無法入睡,折騰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體力無法負荷也要繼續忍耐,直到財務窘況稍稍好轉為止。
這些工作,當初她如果不是為了錢,根本做不下去。
有時候她覺得他是傻瓜……
蘇黛撐著臉,目光從黑板上的各種財務比率分析向下移動,最後停在她身前的羊咩背脊上。
羊咩……
她是另一個傻瓜。
似乎跟大蛙之間有了什麼不愉快吧,羊咩最近不太愛笑,連郁悶的神情都沒有費心掩飾。
這樣一點都不像她了。
她問過羊咩出了什麼問題,但是沒有得到回應。
……她期待在羊咩眼中看見過去那樣晶燦的光芒。
唉升高一的時候,媽媽因為過度疲勞而死,從此她只剩下一個爛到無藥可救的爛家庭。
一直支持並守在她身邊的人只有羊咩。
羊咩是不會說安慰話的人。
母親出殯的那天晚上,她原本不想出門,但羊咩買了半打啤酒,硬逼她上了機車,兩個還不滿十五歲的小表就這樣一路飆車到郊外的山上。
那天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
羊咩當時的酒量也不好,喝一罐啤酒就半醉了,反覆像在唱歌似地念著︰「黛黛,乖乖,怪怪……」
她跟著耍白痴地回道︰「羊咩,咩咩,羊咩咩……」
她實在太白痴了,因此羊咩大聲的笑起來。
星夜下,羊咩用那雙亮晶晶的眼楮看著她,她則仿佛在那雙星眸里看見她們未來的希望。
羊咩說︰「不要妥協。我們不會輸給任何人。」
那天她倒在羊咩的懷里流下眼淚。
從何時開始的?她們只用那種為彼此取的昵稱,就好像想割舍社會制度中的姓名,割舍這個世界強加在她們身上的,她們並不想背負的負擔。
黑暗有走向光明的一天嗎?
蘇黛看著身前羊咩的背影,目光深邃。
她真的相信過,羊咩眼中的星光就是引領她走出黑暗的一線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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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更加頻繁的看見她。
並不是踫了面打招呼聊天的那一種形式,因為活動範圍相近,他時常可以看見她的身影。
校園里、街道上、工作場合……她的神情從容,但是腳步卻很快。他想,她是相當忙碌的。
她並沒有固定的工作,因此也就沒有固定的時間表。
有時他大清早就看見她顯然是動身去工作的身影,但有時也在深夜看見她仍然與一群朋友流連在街上。
他不了解她——不了解她的生活態度,不了解她的思考模式。
有一次,他在學校圖書館里看見她。
她在藝文展覽區里站了很久,起碼有半個小時。他很好奇什麼東西會如此吸引她的目光。
蘇黛離開之後,他將自己要的書借好,也走到藝文展覽區去。
是琉璃工藝展。
他站在玻璃展示櫃前,看著那一個個在燈光下溫潤閃動流光的剔透琉璃,猜測她當時的目光。
他不了解她。
那個戲謔卻又冷漠,童稚卻又成熟,張狂卻又禮貌,混在人群里卻有著孤獨雙眼的女孩……他不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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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不在他預料之內,他看見她憂心如焚的神情。
那倔強得試圖掩飾,卻又無法真正掩飾她內心憂慮的表情,他莫名覺得胸口一窒,仿佛也感受得到她的情緒。
當時他在學校停車場,正拉開公務車的車門準備去趕一場晚會。而她手里抓著一串鑰匙,看著他的表情像是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攀住啊木。
按照過去的經驗,他知道肯定出了什麼事。
「伍岩,」她艱難的開口。「我的車壞了……」
伍岩立刻拉開另一邊的車門。
「上車。要去哪里?」
蘇黛很快鑽進車里,不等他坐好就報出一個地址。
說近也不近,十五分鐘左右的車程,他們用不到十分鐘抵達目的地。
那是一棟有點年份的套房大樓。
蘇黛搶先沖上樓梯,他也顧不得停好車就跟上她的腳步。
她的倉皇焦急讓他無法有其它的聯想。
他跟進小套房的浴室里,看見一地的鮮血——來自倒在地上的一個女孩。
女孩的手腕劃上三、四條刀痕,連他都忍不住皺眉,蘇黛卻出乎意料的迅速和冷靜,立刻抓了幾條毛巾試圖綁在女孩的手臂上。
他則將女孩一把抱起。低頭看她一眼,才發現她強忍著淚眼。
匆匆下了樓,他讓兩個女孩一起進入後座。
「羊咩……」
後座,蘇黛的聲音細微而緊繃,他一時無法分辨那是憤怒還是哀傷。
但那咬牙切齒的聲音里確實帶著一點哭音。
「你這麼輕易就想死……你命就這麼賤,這樣就想死?你想死,還不如我殺了你!」
他藉著後照鏡再度望蘇黛一眼。
與冷漠殘酷的言行不符,她蒼白的臉色幾乎比那個昏厥的女孩還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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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蛙甩了羊咩。
深夜十二點?她連絡上法國號,才得知這樣的一個消息。
大蛙四月訂婚。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
大蛙家的政治婚姻,她是早就從法國號那邊知道的,但她卻還心存一種期待,期待那只是一個不會成真的傳言。
她錯了,大錯特錯!
羊咩的不對勁,當然跟大蛙的婚事月兌不了關系。
蘇黛疲憊的坐在羊咩的病床旁邊,她覺得自己需要另外一張病床。
「羊咩是不是出事了?」法國號在電話的那頭揣測。
蘇黛垂下酸澀的眼皮。法國號也是經歷過風浪的人,听她疲倦的聲音豈會有不起疑的道理。
「沒事的。」她說︰「我處理得來。」
法國號沉吟了一會兒,佯裝正常的嗓音里透露出一絲掩飾得不夠完美的擔憂,「羊咩女王還會重出江湖吧?呵呵……區區的失戀怎麼會打倒她?我們有一群男人領號碼牌等她臨幸呢!」
「可不是嗎?」蘇黛很配合地說。
但是接下來他們都沉默了。
「……她還好嗎?」
他們有太多共同的朋友這樣進入醫院,原因各式各樣,結尾卻都相同——他們都走了。
她覺得心酸。「之後我再打電話給你。」
目前羊咩已經搶救回來,但是看她的自殘方式就知道她死意已決……
法國號收線了。她將手機塞到口袋里,略略抬頭,站在她身旁像塊巨石般的庇護身影,是伍岩。
伍岩低頭看著她。
「你需要休息。」他往她手里塞了一瓶水和一塊面包。「吃完之後睡一會兒,我會看著她的。」
蘇黛驀然熱淚盈眶,連忙低下頭來。
伍岩沒有任何舉動,甚至沒有拿來旁邊的面紙盒,他想她不會希望任何人發現她的眼淚。
「……車子的清潔費我會付給你。」
伍岩沒有應聲。
「醫藥費我也會付給你。」
伍岩仍然保持靜默。
蘇黛靜了很久,才又開口,「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她的背影單薄卻堅毅,仿佛在肩膀上吃力的背負著重擔。伍岩遲疑了—會兒,但終究慢慢的、慢慢的伸出手去按住她的肩膀。
「好好休息,她醒來的時候會需要你。」
蘇黛忍著淚水,費勁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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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咩醒來時是隔天的早上八點。
彼此對看,眼瞳深處她的疲憊無力對上她的渾沌茫然。
餅了不知道多久,羊咩的雙眼逐漸凝聚出一點微薄的神采。
哭、笑、憤怒、憂傷,她以為羊咩至少會表現出其中一種情緒,但她沒有。羊咩只是繼續看著她,用一種她過去從沒見過的凝滯眼神看著她。
她的心都快碎了。
她真不想看見這樣的羊咩——沒有人氣的臉龐、沒有光芒的雙眼……
「你不是要當聞名世界的發型設計師嗎?」她說。
羊咩不是沒有動靜,她極其緩慢的側過臉龐,閉起了雙眼。
她等待著羊咩開口說任何一句話,但沒有想到會等到這麼一句。
「阿怪……我懷孕了。」
她氣窒地閉起雙眼,隨即難以克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緊握住雙拳,她也不曉得自己是想忍住氣憤,還是想忍住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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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生那個孩子。」
他買了早餐,剛走到門口就听見蘇黛這麼說著。
「我戶頭里有些錢,你拿掉他,你不能現在就被孩子綁住。再說……大蛙會要這個孩子嗎?他們家不會承認的。」
蘇黛無情的言語中,連聲調都沒有起伏。
伍岩站定在病房門口。
他的年紀已經夠大,足夠他不被蘇黛的偽裝所蒙騙。
在她冷淡的語調之下,他仿佛可以听見她更深、更深一層的,屬于她內心深處的傷心脆弱。
現在她們的話題並不適合讓他進門。
蘇黛說完話之後,很久都沒有聲響。那個她口中稱為羊咩的女孩,完全沒有說話的跡象。
「……是誰說不要妥協的?」蘇黛再度開口的時候,那聲音听來相當虛弱。「你走了,留我一個人怎麼辦?」
「阿怪……我好累……好累好累……」
蘇黛簡直像無理取鬧的孩子,「那我就不累了?你想過我沒有?我……」
她倏然中斷語音,他猜測是因為哽咽的緣故。
女孩似乎哭了。「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真的好累了……」
接著又是好長一陣的無言。
是不是該敲門進去?他還在斟酌時機。
女孩這時卻又說話了,「……阿怪,我肚子餓……你幫我買點吃的好嗎?」
「早餐我請人幫我買了,你再等一會兒,他馬上會過來。」
似乎是個好機會。他屈指敲了敲虛掩的門板。
「方便進去嗎?」他問。
里頭則傳來蘇黛的應話,「請進來。」
他推開門走進去,蘇黛已經到了門口,正好接過他手上的食物。
「真抱歉,這樣麻煩你。」
伍岩對她搖搖頭,然後因听見布料的憲宰摩擦聲而狐疑皺眉。
稍稍抬眼,床上的女孩掀開被單,扯去針頭。
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她踉蹌下了床奔往窗口,推開窗——
一道身影轉眼間墜樓。他震驚得連邁開腳步的反應能力都沒有。
但身旁忽然旋起一陣風似的,再來他就看見蘇黛直沖到窗前,一頭披散長發因而飛揚。
蘇黛——毫不遲疑的沖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