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地鐵出口處成排的銀杏樹只剩光禿枝丫,金黃不在,只是偶爾剩下幾片葉子在風中搖曳,讓林寧想起歐•亨利的《最後一片葉子》,而每當這時,就說明聖誕節的腳步近了,大街小巷洋溢著節日的氣氛。
「林寧,行不行啊?如果夠不著就下來吧。」林寧穿著工作裝,站在梯子上,臉漲得通紅,手還拼命地往上舉,手里正拿著一顆巨大的聖誕星,努力往聖誕樹頂送。
「還差一點。」她咬著牙,連腳都踮起來了,「我倒不信夠不著。」
下面的汪甜看得心驚膽戰,扶著梯子的手已在發抖,今年輪到她們組布置聖誕會場,而組里青一色都是女同胞,所以每次放聖誕星的重任都落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林寧身上,就算她已被調做總經理秘書,卻還是被同事們拉來,真沒天理,而今年買的聖誕樹也太高了吧。
「小心啊,林寧。」汪甜聲音也在抖了。
聖誕星正順利接近樹頂了,就差一點點了,腳尖再往上踮高一點,好了,夠著了。林寧心里頓時一陣高興,完全不知道身體已偏離梯子的安全範圍,聖誕星鉤著樹頂的一剎那,還沒來得及歡呼,腳上一滑,頭一暈,歡呼變成了慘叫,人便從梯子上跌下來。
糟糕!下面一干人也已嚇傻,只是眼睜睜看她往下摔,卻沒有一個人反應過來上去接住她,眼看身體就要著地,林寧閉上眼,準備與地板肌膚相親,順便跌個全身癱瘓,身體卻意外跌進了一團溫暖里,濃濃的氣息將她包圍,這氣息?她一下子睜開眼,然後瞪大眼楮。
聶修松了口氣,看她瞪大眼楮眨也不眨地看著了,便笑道︰「還不下來嗎?嚇傻了?」
「呃……噢……」馬上從他身上跳下來,腿卻在發軟,聶修忙扶住她,伸出手時,眉頭微微皺了皺。
「怎麼了?是不是我太重壓傷你了?」沒有忽略他的表情,急忙拉過他的手臂檢視,卻發現他的眉更重地皺起來。完了,扭傷了,都怪自己太重,而聶修又太過瘦弱,這麼高接住她,不受傷才怪。她心里一急,拉著他便往外走,「走,我們去看醫生。」
她很自然地握住他的大手,著急的程度就像看見了受傷的男朋友,聶修看著她,眼神逐漸變得溫柔,卻還是默默縮回手。
「我沒事,只是輕輕扭了一下,不用看醫生。」他輕輕地說,聲音很溫柔。
「可是……我這麼重……」
「說過沒事了,」他打斷她,轉頭看了眼身後一干正不住打量他們的女人,對林寧道,「下次不要爬這麼高,危險。」他拍拍她的頭,轉身出去。
這樣的商務樓里,這樣的插曲本來無可厚非,只是林寧的關心太明顯,只是那天餐廳里的事件一波未平,他不想,這樣的插曲成為晚間中午的飯後談資。自己並不在意,但卻關乎林寧,她的關心他看到了,知道了,就可以了。
只是林寧不懂,更或者說她根本就不在意。他前腳出去,後腳她便跟了出來。
「我還是不放心。」她在他身後,看著他扭傷的手臂。
心里一股濃濃的溫柔涌上來,他看著她,看著她眼里的擔憂,不由自主地又對她笑,「走吧,我們去天台。」
從天台抬頭看,是一望無際的萬里晴空,而林寧的注意力卻全在聶修扭傷的手臂上。
「我很胖的,從這麼高的地方跌下來,萬一把你的手臂壓斷了怎麼辦?你現在說沒事,其實骨頭已經斷了你不知道而已。」她像個小老太婆似的跟在聶修身後。
聶修只有苦笑,轉過身,卻正好與來不及煞車的林寧撞個滿懷,他嘆氣,扭傷的手臂摟住她。
「那就看看我到底有沒有被你壓斷骨頭。」他道。
「什麼?」林寧沒听清他在說什麼,剛想問清楚,人卻被他抱起輕輕轉了一圈,耳邊竄過輕輕的風聲,雙臂反射性地摟住他的脖子,鼻端嗅到他的氣息,卻還未來得及體會其中的滋味,人已被他放下。
「怎麼樣,沒斷吧?」他的臉離她很近,暖暖的氣息噴到她臉上卻很快被風吹散。
林寧還未回過神,驚魂未定地看他,已滿臉通紅。
他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一時沖動這樣抱起她,他不想考慮其中的原因,只是看著她,看著她滿臉通紅,然後便是笑,松開她,拍拍她的頭,問道︰「怎麼了?」
「你好瘦。」她總算回過神,卻是這樣的一句話。
「所以你才會擔心我骨頭會斷掉?」
「嗯,你看上去好像體質很差的樣子,臉色總是很蒼白,平時你連咳嗽一下我都會很擔心,更何況從這麼高的地方接住我。」她眼楮又看向他扭傷的手臂。
他敢確信自己的心在听到她說「平時你連咳嗽一下我都會很擔心」時,加快了速度。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他很想問她,卻沒有問出口,而是忽然轉過身,背對她。
「我沒有你想的那麼脆弱,至少我接住了你,至少我還能用扭傷的手臂抱你轉一圈不是嗎?」他輕輕地說,風將他的頭發吹亂,將他一身寬大的工作服吹得獵獵作響,「但是,謝謝你。」他說「謝謝你」三個字時,又轉過頭看著她眼中的羞澀,看到欲言又止,那是少女的情懷,他看得懂,可是他卻避開那種眼神,轉頭看天台外的一望無際。
「聖誕節就快到了。」他輕輕說,眼楮看著樓下大街上越來越濃的聖誕氣氛。
「是啊,我們剛才裝飾的聖誕樹就是為了聖誕夜的聖誕PARTY。」林寧站在他旁邊與他一起看樓下的風景。
聶修從口袋里拿出口琴,放在嘴邊輕輕吹,是簡單而溫馨的聖誕樂曲,林寧听著,笑起來,然後跟著口琴聲輕輕地唱,她的聲音很縴細,不像她的性格,隨著天台上的風,飄揚,散開,無影無蹤。
「聶修。」一曲完畢,她叫他。
「嗯?」他回頭。
「聖誕PARTY做我的舞伴吧。」完全地月兌口而出,心髒猛然間加速,要答應,要答應啊,她心里叫著。
他久久不語,只是看著她,看著她興奮冒著光的眼神逐漸黯淡下來。
「不行嗎?」然後她低下頭,聲音中滿是失望和落莫,像只被主人遺棄的小貓。
手又不受控制地撫上她的頭,「好啊。」他說。
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眼楮因為興奮而變得更亮,「真的嗎?」
「只要他們允許我這個清潔工參加。」
「可以的,可以的,聖誕PARTY是整個員工的晚會,也包括清潔部。」
她的開心和興奮完全表露在臉上,看看聶修又笑起來,歪著頭道︰「那天我該穿什麼呢?
聶修以為她是在問他,卻又听見她說︰「我好像沒有什麼衣服,該去買啊。」
原來所有的女孩都一樣。他苦笑,看著她笑,心里也跟著溫暖起來,忽然想如果時間就停駐在這個時刻那該多好,至少不用想未來,他可以擁有這一刻的甜美直到永遠。
林寧在律師樓附近的百貨商店里替聶修挑了手套和圍巾,這是她第一次打算送男性禮物,她不會編織,別人口中的「溫暖牌」也就只能靠買的。
走在大街上,她把白色的手套和圍巾舉在陽光下,想象著聶修在聖誕夜戴上它們的樣子,還有和他相擁在舞池翩翩起舞,心中被一股幸福溢滿。
回到公司正好是一點,上班的時間。為了買禮物她特意犧牲中午休息時間,甚至連中飯也免了,總算沒遲到,不然孫仲愚那家伙又要多話。
她輕手輕腳坐回座位,還沒挨到椅面。
「剛才你去哪了?這麼長時間?」孫仲愚一陣風似的從辦公室里走出來。
「吃飯,怎麼了?」難道中午時間他也要霸佔?而且今天又沒有要她買飯。
「你準備一下,待會我們要出去。」他沒再追問,命令道。
「去哪兒?」
「是這次的工地腳手架倒塌的案子,我們要去現場,你準備下資料,十分鐘後我們出發。」
「噢,好的。」雖然平時孫仲愚可惡得要命,但對工作卻從不馬虎,林寧當下也不敢怠慢,立即從電腦里調資料。
十分鐘後他們準時出發,孫仲愚自己開車,汽車直接上高架,二十多分鐘左右便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處依河而建的商務樓,二十多層的建築蓋到十一層時出了事故,本來牢固的腳手架忽然倒塌,撕開保護網倒下來,有三名工人當場死亡,六名重傷。死傷者家屬在建築公司就賠償問題上出現分歧,官司就此展開。
「我們能贏嗎?」看著戴著安全帽,認真查看現場的孫仲愚,林寧忍不住問道。她希望這場闢司能勝訴,因為這次他們代表死傷家屬方,作為受害者應該得到更好的補償。
「不一定,那要看倒塌原因,如果是因為腳手架年久老壞,而造成事故,那麼就是建築方的責任,官司有勝算;但如果是因為工人在操作時自己出了差錯,那就不好打了,但目前為止我還沒拿到有關材料。」
「可那些死傷者是受害方,法律就不能幫到他們嗎?」她想起一年前那樁逼迫他們無家可歸的案子。
孫仲愚停下手中的工作,回頭看她,道︰「法律並不同情弱者,它只偏向有理的那方。」
「所以你們律師只憑一張嘴,說著不同的道理,來控制別人的生殺大權!」
孫仲愚眼楮眯起來,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對律師有偏見,很大的偏見。」
「難道我有說錯?」
「律師是為法律服務的人,並不是以法律為劍到處殺人的劊子手。」
「可我看來就是。」
「哼哼……」孫仲愚笑,不再爭辯,只道,「所以你做不了律師。」
「誰說我想做律師?」
「你進公司時在自己簡歷‘個人理想’一欄不就是這樣寫的嗎?」
「我……」林寧臉漲得通紅,「你沒事看我的簡歷干什麼?」
「我是老板嘛,要時時關心下屬。」
「我看是你心里有鬼。」林寧白他一眼,決定不再理他,一個人先往前走去。
孫仲愚看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道︰「對,我心里有鬼。」
兩人勘查了現場的每個角落,孫仲愚不停地說著些關鍵,林寧則把它們記錄下來,不覺已近傍晚了,等全部勘察完,孫仲愚拿過林寧的記錄,前後翻看了一遍,很認真。晚風輕輕地吹,他拿下安全帽的頭上,頭發已有些零亂,林寧在旁邊看著他,忽然覺得他其實並不像表象那樣無賴而狡猾,他骨子里應該是個很認真的人吧,至少在工作時是這樣了,而這樣的人會是個好律師嗎?
「你的臉髒了。」她拿出紙巾遞給他。
孫仲愚注意力全在核對林寧做的筆記上,林寧拿紙巾給他,他隨手接過,在臉上胡亂擦一下,便又拿筆在上面修改,額上的污跡連擦也沒擦到。
林寧嘆了口氣,想到平時只會戲弄她的孫仲愚此時卻這麼邋遢不顧形象,便搖搖頭,踮起腳用自己的紙巾替他擦去額上的污跡。
紙巾散發著淡淡的薰衣草香,林寧的臉離孫仲愚的臉很近,風一吹,她長長的發有幾根吹上了他的臉,他輕輕皺眉抬起頭,卻對上她的眼,然後整個人呆住。
他不確定自己的心在剛才的一瞬是不是加快了速度,但當他看著她眼楮時便有種無法呼吸的感覺,他清楚那是什麼?因為已不止一次,已不陌生。
林寧只是無心,注意力在那些污跡上,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合適,有什麼不對,她替他輕輕地擦干淨臉,看著那張骯髒的紙巾。
「看,你臉上有多髒。」她這才看向他的眼。
孫仲愚的眼清澈透明,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怎麼了?我臉上也很髒嗎?」
「沒、沒有。」孫仲愚這才收回視線,合上筆記,看了那筆記半晌才道,「我只是在想,你那是什麼腦子?記的筆記都錯了,真麻煩。」
「什麼?」林寧跳出來,「我可是一句不差照你說的記的,是你自己說錯了。」
「我說錯?我是老板怎麼會說錯?真是沒大沒小,看來我得換個秘書了。」他用那本筆記打她的頭。
「換就換我才不稀罕。」剛剛才樹立起來對他的好感,一下子又沒了,她憤怒地想奪他的筆記,居然用她的筆記本打她的頭!
看著她的樣子,他輕輕地笑了,真像只被踩到尾巴的貓,不過他的笑容竟然變得溫柔,連他也沒發現的溫柔。
兩人又開始爭論不休,林寧的臉上憤怒不已,孫仲愚卻是相當快樂的樣子,沒有人會認為他們在爭吵,看樣子更像是戀愛中的男女朋友,林寧沒發覺。
孫仲愚,卻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一輛車在他們身旁停下,黑色的奔馳,盛氣凌人的豪華,孫仲愚先看到,微微一怔,他認識這輛車。
「他怎麼會來?」他輕聲說道。
林寧也被那輛車吸引住,怔怔地看著從車里走出來的人。
從車里走出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形微胖,保養得很好,他一下車便看到孫仲愚,也是一怔,但馬上又是一副笑容,「真巧,世佷。」聲音卻冰冷,毫無人情味。
「是啊,真巧,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聶伯伯。」孫仲愚笑得不動聲色。
「上次听說,我的對手會是你,我還不相信,現在看來是事實。」男人從口袋里模出煙,拿在手里道,「你父親最近身體可好?」
「家父身體健康,只是一直嚷嚷著沒有聶伯伯陪他打高爾夫,聶伯伯真是大忙人,像賠償糾紛這種小案子就可以不要接了嘛。」
男人眼皮動了動,點上煙,吸了口道︰「老友之托,不好推辭,不然我怎會與世佷為敵。」
「哪里,能向聶伯伯學習也是我的榮幸,聶伯伯法庭上可不要手下留情。」
「留情?嘿嘿!」男人皮笑肉不笑,「我對誰都不會留情,當然世佷也不會例外,倒是世佷你可要加把勁,不要成為我下一個手下敗將。」
他說得極狂妄,孫仲愚卻還是一臉笑意,「我會努力。」語氣相當謙遜,有禮。
男人點點頭,不再多說,拿著煙往工地上走,經過林寧時他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滿是冷酷無情,林寧打了個冷顫,忙別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