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你父母雙亡,受盡了人的白眼,沒吃過一頓飽飯,投親又被揍得滿身淤青,整日里在城里閑逛,只靠偷吃騙喝過日子,我保證你會比我更記仇。」
雲在天心頭一陣抽痛︰「田恬……」
「你不用可憐我,其實我活得挺好的,尤其是騙到你這種公子哥兒的時候,心里快活得很吶。」
雲在天不再跟她斗嘴,輕輕地把她摟在了懷里。
為了避開賀蘭山,雲在天沒敢回客棧,花銀子雇了個小童,讓他送信給林管事,無非是說有些事情耽擱了,讓他們先回沐陽。
那賀蘭山異常機敏,竟像是有野獸一般的直覺。許多次他們行蹤幾乎已經暴露,虧著田恬機靈,雲在天武功又高,跑得飛快,這才沒讓他發覺。
雲在天也勸田恬︰「你到底拿了人家什麼東西,快還回去,好好道個歉不就算了,他一個大男人,怎麼也不好跟你動手。」
田恬一笑︰「你也不想想看,他是什麼人,我拿他什麼他會稀罕,不過是咽不下這口氣,我看他是恨不能殺我而後快呢。」
雲在天想說她只會惹禍,又怕她多心,張了張嘴,沒敢出口。
田恬是南方人,吃東西極挑剔,在許多細節上,倒比他這豪富出身的大少爺還精細。雲在天自小就跟著師傅習武,有什麼吃什麼,絕不允許他挑三撿四的。
他們一路逃亡,到了荒郊野外的一間小店里,有銀子卻也買不到像樣的東西,只有條魚,因為是新打上來的,勉強還能入眼。田恬卻又嫌刺多刺硬不肯吃。雲在天怕她在路上撐不住,哄著她好歹吃了點兒,給她把刺細細挑淨了,放到她碗里。
田恬只眼望了他笑,雲在天看她一眼︰「不吃飯,你傻笑什麼?」
田恬笑著擰他的嘴︰「討打,不知道是哪個傻。」
雲在天忙告饒︰「好好好,是我傻行了吧。」
田恬笑起來︰「你呀,長了一副活該被人騙的模樣。」
雲在天沒好氣︰「是,全是我的不是。」
「你不知道。」田恬拂開他額前的一縷碎發,悠悠淺笑︰「那天我坐在酒樓上,看見你一步一步地走上來,那時我就在想,這個人一定好騙得很……」
雲在天夾了魚肉堵上她的嘴︰「偏我就這麼笨,還要處處替你擔心。」
田恬慢條斯理地嚼咽下去︰「那時候,你看著冷涼兒的目光,可真是討厭哪,我明知道你是個好人,可還是討厭你——」
雲在天汗,田恬卻微笑︰「我知道,男人嘛,哪個不喜歡漂亮的女孩子呢。」
雲在天越發冷汗淋灕,田恬輕嘆︰「所以我給了你機會,讓你和她單獨相處,是你自己把握不住,日後想起來後悔,可不要怨我哦。」
雲在天忍不住拿筷子狠敲了她一下︰「卻不知道是誰討打。」
田恬叫了一聲痛,捂著額頭瞪他。
雲在天輕嘆︰「你明知道我的心,還要來說這種話?」
田恬靜默了一會兒,神色漸漸柔軟下來︰「我只是怕——怕你——你知道,我們本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我做事的手段,自小也就慣了的,就這麼個脾氣,改不過來……可你不一樣,你是天之驕子,心里總要計較個是非曲直——」
雲在天柔聲打斷了她︰「我不是跟你說過,人不虧于大節,總不愧為正人君子,雖說是改不過來,可還是改了的好,你只圖你自己一時痛快,可有替別人想過麼?我不是想教訓你,但有許多事,我容得,天容不得,哪天你得了報應,心疼得還不是我?」
田恬一腳踹他個踉蹌︰「死雲在天,你才要得報應,你們這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哪里懂得人活著的辛苦,就是活該要人來教訓!」
雲在天苦笑︰「我還真沒听過,有把自己也賠進來的教訓。」
田恬漲紅了臉︰「死人,你一到冷涼兒面前就拙口笨舌,卻來我這兒耍嘴皮子,我看你是找死了——」
雲在天不想死,所以,他乖乖地閉上了嘴,一個字也不敢說了。
兩個人買了一匹馬,趕了幾天的路。田恬不知道雲在天打的什麼主意,眼看路越走越是荒涼,忍不住問︰「你是不是缺錢缺得厲害?」
雲在天一怔,不明白她這話從何而起。
田恬略顯促狹地微笑︰「我看這光景,倒像是要找個地方把我賣掉的樣子。」
雲在天氣極而笑︰「不是我說,田恬,就算賣你,你也是值不了幾個錢的。」
田恬笑起來︰「是啊,雲大盟主,我只是提醒你,若沒有了盤纏,千萬不要打我的主意,你自己的身價就高得很呢。」
雲在天為之氣結︰「我只想帶你到我師傅哪兒躲幾天,賀蘭山找不到人,總不可能一直追著我們,時間一久,也就不了了之了。」
田恬一笑︰「你知道不知道賀蘭山的綽號叫什麼?」
雲在天倒真沒想過這人的身份,但如此高手,江湖中也不過寥寥數人,想來也不會是什麼無名之輩︰「叫什麼?」
「死蒼蠅。「
雲在天絕倒︰「好好一個人,怎麼得了這麼個怪名?」
「意思就是說呢,他這個人,如果有人得罪了他,他就會像蒼蠅見血一樣死死盯著你。」
雲在天模了模她的額頭,田恬一掌打飛了他︰「干什麼?」
「你沒發燒吧你?」雲在天忍不住抱怨,「明知道你還去招惹他。」
田恬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瞅著他︰「你怕了?」
雲在天輕嘆︰「我試過他的身手,硬拼的話,我們也只是在仲伯之間,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何苦弄得這麼難看,躲開他也就是了。」
田恬有些幸災樂禍︰「躲開了那是最好,只怕是躲不開呢。」
雲在天又好氣又好笑︰「看你根本是故意的。」
田恬笑了,烏黑的眼眸中波光流轉︰「就算是故意的,那又怎麼樣?」
雲在天見她淺笑盈盈,唇邊兩個酒窩甜得膩死人,心神一陣蕩漾,忍不住低下頭輕啄了一下︰「死不知悔改。」
繞過一段荒涼的山路,又走過了一片林子,眼前忽然就是一亮,不知從哪里延伸而來的溪水,水面上架了一段小橋。兩個人下了馬,踏過竹橋,溪岸不遠處,就是纏綿不絕的籬笆圍牆。
田恬不禁咂舌︰「你這師傅,還真是世外高人呢。」
雲在天微笑搖頭︰「你不要被這情形騙了,他也不長住這里,一年倒有十個月在外面閑逛,金陵、上江、明城,許多地方都有他的宅子,他可要比我家富裕得多。」
田恬倒吸了一口氣︰「我喜歡有錢人——」
雲在天輕捏了她一下,她吐了吐舌頭,雲在天輕聲囑咐︰「在師傅面前可不許調皮。」
田恬難得乖巧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向籬笆牆後的茅屋走去,屋門大敞著,里面卻不見人影。雲在天給田恬倒了碗水,讓她先在旁邊坐著,自己去外面找人。
跋了幾天的路,田恬也有些累了,一坐就有點犯迷糊,昏昏沉沉的,仿佛是有人在模自己的臉,指尖冰涼,嚇得她一驚而醒,那指尖卻仍然駐留在她的肌膚上,她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你干什麼?」
那人似乎是微微地笑了,田恬忽然就覺得神智恍惚,那人的臉,是足以豎碑立傳的艷色,眉稍眼角盡是風流,幽艷的唇齒間隱含一個情字,百轉千回,說不盡道不明的哀宛幽艷。
那人緩緩反壓了田恬的手,溫柔而纏綿,沒有一絲力道,肌膚是冰涼的,沁人心脾,他望著她的眼里是另外一世界,寸寸相思,仿佛是前世的姻緣。田恬被他擺布著,全沒了力氣,心里什麼都不明白,一點點地墜落下去,越發地混亂了,這是——這到底是——
忽然間有人聲如鳳鳴,清澈已極地喝了一聲︰「朱堂!」
那人吃了一驚,霍然縮回了手,微微蜷了身子,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樣澀澀地笑︰「雲少爺。」
雲在天揮手就抽了他一記耳光,力道之大,他一連退了幾步,才狠狠跌在了地上。
雲在天仍不解氣,恨恨地指了他︰「你好大的膽子,師傅是怎麼教訓你的,你還改不了這毛病!」
田恬回過神來,這才發覺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全身水澆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抓緊了雲在天的衣角。
雲在天握住了她的手︰「沒什麼,這不爭氣的東西,不用怕他。」
田恬再看那男子,他掩著臉站在角落處,笑得有些艱澀,卻仍是艷,令人一望而驚,本不敢再去看第二眼,但卻有似魔魅,忍不住要再去看。
雲在天掩住了她的眼楮,向那男子道︰「師傅呢?」
那男子十分馴服地垂了眼睫︰「出去有一個多月了。」
雲在天挽了田恬︰「我們要在這里住些日子,你給我放規矩些,不然不等師傅回來處罰你,我先要了你的命!」
那男子低著頭︰「知道了,雲少爺。」
田恬听不到什麼動靜,等雲在天拿開手,卻見那男子已經不在了,心里好奇得要命︰「好奇怪的人。」
雲在天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師傅養著他是做什麼?」
田恬想那人一身的妖氣,絕不會是什麼正經來路,不禁問道︰「這人——像是練過什麼邪門功夫,眼神都怪得很。」
雲在天拍了拍她的手︰「你不用去理他,他要再對你無禮,你只管來告訴我。」
田恬呵呵一笑︰「看你剛才的樣子,卻難得有幾分武林盟主的氣勢,不過你離開這麼久,倒也沒人理會你,想來也不過是個空架子。」
雲在天也是一笑︰「本來就是個空架子,武林中人也是勢力的,他們看重的,是大哥的威望,二哥的兵權,再加上我的武功,卻也能把這位子坐得穩穩的,只不過,事在人心,我的心不在那里,人又怎麼肯把我當回事。」
田恬按了他的胸口︰「你心不在那里,卻又哪里呢?」
「在你這里——」看田恬憋不住爆笑,雲在天也笑起來「是真的,我自小沒什麼志氣,守著自己喜歡的人,過一輩子,也就是這麼點念想了。」
「過一輩子——」田恬悠然輕嘆,「說得好容易啊,世事變遷,人心無常,我不信真能廝守一輩子,眼前過得開心,已是不容易了。」
雲在天不禁動容︰「田恬,難道你還不明白——」
「我明白。」田恬掩了他的嘴,「只是明白不是用嘴說出來的,有許多事,也不是明白就能解決的,日子過得久了,誰知道呢?」
雲在天只覺得,田恬的心思如此飄忽,就像天上的風箏,你隱隱可以看到一些苗頭,卻又無論如何也抓不住。
雲在天不知道田恬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是自己對她還不夠好嗎?還是有其他的什麼緣故,田恬的為人,卻是不想說的事情,任你怎樣問也問不出來,悶在心里,就像隔了一堵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