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眉明眸染上困惑,白玉無骨的手慢慢移向上方形成陰影的面容,停在頰畔輕輕撫模。很光滑,絲毫感覺不到胡碴扎手的麻痛。他總是把自己的臉弄得很干淨,很光滑,讓她模起來很舒服。
葉晨沙,在她上百歲的年齡下,他不過是個小毛孩子罷了,緣何能將她困于低幽的草谷?何況,她至少是他的救命恩人吧。
恩將仇報的家伙!
想到被困于此,女子淡淡的神色起了變化,明眸瞪圓了些,卻依然嬌懶。
她不明白,他在山谷中的荒涼之地建起世人眼中恐怖的殺手組織,以她的名字命名,以她的喜好種植谷中的植物,讓世人听到她的名字便聲色俱變,驚恐難安。為什麼?他故意害她嗎?抹黑她的道行和修行,讓她遠離朋友,故意……
淺葉出,絕命誅!
就算住在與世隔絕的谷底,她依然在其他人口中听到或多或少的傳聞。此六字一出,方圓百里絕無活口。淺葉出……淺葉……是她的名字,但他讓她的名字成了死亡和血腥的象征。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害她。
「淺淺,你在勾引我嗎?」耳畔突地傳來一陣熱氣,轉眼他已捉住她徑自撫模的小手,放在唇邊輕噬。
「唉——」她嘆氣,極輕極輕。
又來了!她叫淺葉,他偏偏喜歡叫她淺淺。叫淺葉不好嗎?或者,叫草草也行呀,她本是一株妖草,被喚名為草是理所當然的。為什麼他不能像她的草妖朋友一樣,喚她小草呢?草妖們常常叫她小野草,她也被叫習慣了。活到現在,喚她淺淺的,只有葉晨沙一人。
淺淺?她還深深呢!
抽不回被人噬咬的手,她動動唇,仍是一句︰「我要出去玩。」
「好,想去哪兒,我陪你。」他吻著唇邊的小手,仍舊是笑。
「不要你陪。」
話……似乎又回到原點。
夏去、秋來、冬至、春降。一年寒暑易過,夏無響在淺葉谷的日子又過了一年。
這一年間,他無時不想著如何打敗葉晨沙。直接對陣十二次,敗了十二次。投毒、夜間偷襲不下百次,無一成功。每每的落敗,是受鞭杖百下之罰。谷中的兄弟根本當他是餐前開味茶,如果外出執行任務數日不歸,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小魔頭居然敢調笑說「沒了他,谷中便沒了刺激」。
一群小王八蛋,遲早剁了他們當草肥!
伏于淺葉谷兩年,他可不是白白來韜光養晦的,既有失敗,當然也另有所得——葉晨沙的弱點不在自己,而在淺葉苑的女子。
那名女子喚作淺葉,谷人盡知;淺葉容貌艷美,谷人盡傳;而且,淺葉似乎……非人矣。
夏無響只听莊舟無意間漏嘴提及「是人就沒那麼麻煩了」的感嘆,谷中其他老輩似乎心知肚明,當這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公開秘密。叫那些家伙老輩,實非他夏無響有尊老敬賢之美德,只是相對他入谷兩年的短暫,他們長些罷了。
若他挾淺葉以令之,葉晨沙絕對會乖乖听話,自動謝刎于足下吧?夏無響心中並不篤定,但他願意一試。
引葉晨沙離開山谷,是挾淺葉的第一步。眼下,便是絕佳的契機。
淺葉組以買主出金的多少,將任務分為四單︰金、銀兩單價格在千兩黃金之上,多由統領級人物出馬,銅、鐵兩單價格在千兩黃金之下,由統領級以下完成。十日前,谷中接得萬兩金單,讓素來足不出谷的懶管家莊舟親自出馬,任務難度之大可想而知。今日正午,莊舟的雜毛鸚鵡叼著一封信飛回來,正巧被他截到。
看完信,他即刻飛奔淺葉苑,通報後,便見到葉晨沙滿身泥土地跨出來,臉上是被人打斷好事的不悅。
「莊舟求救?」
「鸚鵡急函,金單任務失敗,莊管事似乎遇到了棘手的麻煩。」夏無響盯著白袍上的泥土,不驚不喜。
「殺不掉就退金,有什麼棘手的?」葉晨沙不以為意。
淺葉谷產銀礦,他從不缺銀子花,故而定下買命酬價為金的規矩。谷中日常進出賬和殺手的月俸發放,也多是莊舟經手,他只要在莊舟承上的買單中,決定哪些可以接,哪些不必接罷了。
他素來相信莊舟的眼光,也少管任務的成敗。曾有一次,淺葉谷殺手未到,被殺者卻先一步咽氣死了,死亡的原因是年老體邁虛火攻心,一口氣上不來見了閻王。
沒辦法,既然如此,他們當然得退訂金。看著嘴邊的肥肥黃金一車車推出,莊舟心疼難舍的表情讓他愉快了好一陣子。
求救?這可不是莊舟會做的事。
「莊管事信中請您出谷一助。」見他低眉無語,夏無響雙拳微緊。
「哦?信呢?」葉晨沙劍眉一挑,有了興趣。
如果莊舟真會求救,只會召出谷中其他人手,鮮少直接求助于他。要麼,莊舟是真的遇到了棘手的人,卻又舍不得萬兩黃金;要麼……呵,他倒想看看,夏無響這次又想出了什麼殺他的新鮮點子。
「信在此。」掏中鸚鵡叼回的信函,夏無響雙手承上。
接過信函,不顧滿手的泥土隨風展開,就見雪白宣紙上沾著兩滴暗赫的涸血,紙角下一個「舟」字,正是莊舟的筆跡。
默默盯著宣紙,葉晨沙眉峰漸聚。干涸的血滴散著濃濃的異味,血腥之下隱著異香,顯然滴血之人身中奇毒,不死也差不多了。
「鸚鵡帶路。」鏗然大喝,五指抽緊,一把捏皺宣紙,葉晨沙傳下口令,傳身回苑。
「是。」心知葉晨沙此四字便是出谷之令,夏無響胸中暗舒。
半炷香後,葉晨沙洗盡掌中泥土,穿著那件滿是灰泥的白袍,隨著鸚鵡出谷而去。
盯著緊閉的石門,夏無響突地溢出低笑,「呵呵哈哈!」沉悶的笑聲盤繞在胸中,漸漸轉為大笑,「哈——哈哈——」
直到笑得全身無力、笑得必須用雙掌撐著膝蓋、笑得氣喘不已,他才慢慢掏出懷中暗藏的另半張宣紙。葉晨沙所讀之信的確是鸚鵡送回,只不過是信的下半部分,上部分的字早被他齊齊撕下。
「哈哈,葉晨沙原來也如此愚昧,如此輕信好騙!」
丟開半張信函,夏無響斂去狂笑,一腳踏上雪白的宣紙,直奔淺葉苑,方正的臉上重回凶狠。
印著腳印的宣紙上,只書四字︰敬候佳音!
她非人?
「你是淺葉?」
擊昏盡忠職守的守衛,夏無響入苑後,便見到一名女子背對著他,蹲在地上不知玩什麼,不時輕笑,絲毫不覺危險的臨近。
「無響嗎?」女子未回頭,卻能清楚叫出他的名字。
「你怎知?」夏無響心下一驚,為自己的貿然叫糟。身為葉晨沙的女人,必有過人之處,他竟然完全忽視了。
「他經常叫你的名字啊。」女子輕笑,慢慢站起,轉身。
她非人?她真的不是人?
見到女子的容貌,夏無響呆了。烏發如絲、粉臉紅唇、倩目流盼、素娥分輝,難怪葉晨沙要將她收藏,天人吶!幸好他不太沉迷。
心中暗忖幸好,夏無響收回震驚的目光,小心防備。他不認為眼前的女人除了美貌外別無他處,能迷得嗜血成性的葉晨沙臣服裙下,此女子不容小覷。更何況,美則美矣,她卻有著中原少見的綠色瞳眸。此亦是他初見面便呆掉的原因。
不論如何,即使來了,他定要帶走淺葉讓葉晨沙束手就範。反正大元朝疆域遼闊,四方人種混雜也多,紅發藍眼的人他也見不過少,綠眼珠並不算稀奇。
「你是淺葉?」他再問。
「嗯。」女子一笑,似乎很高興听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
「跟我走。」上前一步,擒住女子玉骨皓腕,夏無響凶狠道。
「去哪兒?」女子未顯驚慌,眼中滿是驚奇。
異于尋常女子的冷靜令夏無響一怔,隨後,他看到女子身後的一尊泥像,以及自己滿手的泥巴。難怪葉晨沙滿身泥土,必定與淺葉在苑中塑泥像。
「你是乖乖跟我走,還是要打昏了才肯走?」甩開女子的細腕,夏無響皺眉,為滿手黏糊糊的泥巴。
「你要帶我去哪兒?」女子見他滿臉惱色,不覺輕輕一笑,轉著墨綠眸子,問。
「出谷。」
「好。」未等夏無響有所反應,女子竟主動洗淨手中泥土,隨後將泥水倒入草叢,放置好木盒後,毫無羞怯地拉著他的衣袖開始催促,「快點快點,走吧!」
見女子如此急迫,夏無響又呆了。趁著他的呆愣,女子卻早已拉著他走出淺葉苑,熟門熟路直奔出谷的必經之地。
真的能挾淺葉以令葉晨沙?他是來挾持淺葉的,照此情境,怎的好似淺葉在挾持他一般?難道……此女子深藏不露?盯著前方飄逸的綠紗金絲裙,夏無響甩著泥巴,凶眉凶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