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的夜里,剛入了夜,慶元城的各色鋪面點亮燈籠招攬客人。城中最繁華的街道上,一溜的藥鋪、鞋鋪、折扇珠翠鋪,時不時有些兜售珍珠的老婆婆穿梭其間。最惹眼的,則是那「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的飄香樓姑娘。
施家五少爺特地叫了其他三個敗家子,在傲鳳樓設了酒筵,請了飄香樓的姑娘。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給自家三哥散散心。
他是個好弟弟,他一直這麼認為。偶爾,他會覺得自家親爹的心被擠到胳肢窩里——偏得慌,明明大哥二哥一文一武,三哥四哥一龍圖一鳳圖,可見他爹取名是經過多麼一番深思熟慮的,為何到了他的時候,就這麼隨便地在河里撿了個名,冤死他了!叫什麼不好,偏偏叫——
「龜書,該你行酒令了。」周家老三將酒盅傳到他手上。飄香樓的姑娘尚未到,他們行著花酒令權當打發時間。
「好。」爽快地拿起酒杯,施龜書瞧了眼身邊一派溫和的笑容,「三哥,我行完可就到你了。」
「知道。」施龍圖但笑晏晏,五杯小槽紅下肚,有些醇然。
「听好了!」見到他的笑,施龜書站起,為自己倒了酒,舉杯環顧四座,「花酒,是我平生結的好朋友;十朵五枝花,三杯兩盞酒。休問南辰共北斗,且戴花飲酒。」邊吟酒令邊做著令中出現的動作,就見他手指一下比五,後又比三比二,最後把花插在頭上,將杯中酒水仰首飲盡。
「好!」三個敗家子同聲共氣。
輕佻一笑,他將酒壺放到施龍圖面前,此時珠簾一掀,走進滿身算盤的施鳳圖,「三哥,有人找你。」
將身後縮頭縮腦的人引進廳內,施鳳圖沖酒筵上的五人笑了笑,撥著算盤轉身出去。施龍圖微微側首,看到一身灰裙的棗兒臉——
「頑洛?」她怎會突然來找他?眯眼盯著染上薄胭的臉,他溫和不減。
「三少爺,是、是老爺讓我來的。」捏著袖中的拳頭,郗頑洛深感今夜是大凶之日。不過想趁著月色皎潔出門逛逛,剛到前院便被施老爺叫住,命她「順道」去傲鳳樓捎個信。真是神明哪,她都沒說去哪兒,他就知道她很「順道」了。
「爹?」點頭示意她靠近,他慢慢為自己斟滿酒,輕問,「何事?」
「老爺說,他今晚會與紀師傅把酒言歡,您不必記著陪他下棋的事,與五少爺尋尋……尋尋開心。」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郗頑洛垂下臉如實相告。
听了她的話,施龍圖臉上升起疑惑,「下棋?」
昨日才與爹下過棋,照他爹一天一個新鮮的心思,今日決計不會再找他下棋了。她傳的口信……呵,無妨,剛才正覺得這酒悶了些,她來得正好。
輕輕一笑,飲過酒的豐俊容顏揚起輕佻,未等她察覺,就見到廳梁一陣飛旋,縴小的身影已跌坐在銀袍懷中。廳中眾人也是一片呆滯。
「三……三……」他的舉動比捏著她的手時更引人誤會,頭暈之余,她只能結結巴巴地低叫。
將她牢牢鎖在腿上,素來溫和的臉染上媚艷之色。施龍圖舉起酒放到她唇邊,輕聲低吟,聲音足夠廳中所有人听清——
「花酒,滿筵有,解語一朵花在手,惟願花心似我心,歲歲長相守。香酥手,拂眉柳,一笑春風,花攀紅蕊酒,堪付我手。」
低沉的聲音響在耳邊,吃驚之余,她一時不察張開小嘴,讓他順勢將酒倒入口中。
「唔……咳咳!」微辣的紅槽酒剛下月復,小臉霎時蒸如紅霞,「三……咳咳!」
惡作劇的俊顏公子似乎很高興,好心扶穩坐在腿上的身子,還抽了手輕輕拍打她的背順氣,「如何?這酒可對你的口味?」
嗆得通紅的棗兒臉迅速抬起,直直對上他的眸子,近在咫尺的距離讓她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笑意。他的笑……嗯,蠻好看的。淡然的眼中摻了些溫和的情緒,沒那麼令人害怕了。
「怎麼?我臉上沾了污物嗎?」耳邊低沉的笑打醒她的發呆,就見施龍圖放下酒杯,將壺挪到旁邊公子面前,「該你了。」
眼光順著他的手轉動片刻後才驚覺臀下溫熱的腿,她驚叫︰「啊……三少爺快放開。」
「頑洛,你現在才叫要放開,不會太晚了嗎?」他再拍了拍她的背,對上她的眼,「你現在可還怕我?」
「……」酡紅的棗臉升起不解,正想詢問,又剛巧看到其他四位公子興味盎然的眼光,她突然「呀」了聲,便使勁推開圈在腰上的手臂跑出去,眾人只看到灰影一閃,沒了。隨後,是「咚咚」的快步下樓聲,其間插了句「哎呀,你怎麼走路的,沒長眼嗎?」的嬌聲呵斥。
廳內,接過酒壺的林敗家子看看呆愣的三人和神色自若的施龍圖,清了清喉︰「各位,飄香樓的姑娘好像來了。」
「三位與小五慢飲,我失陪了。」聞到濃郁的香粉味,施龍圖揚起令人景仰的微笑,不等四人回神就掀簾離開。他走後沒多久,珠簾又被三位春衫美人掀開——
「四位公子,我們姐妹來遲了。」
「不遲不遲!」見到香粉姑娘,四大敗家子一掃呆滯,個個恢復成翩翩美公子,只不過——彼此對望一眼,為剛才的酒令心嘆。
施龍圖行酒令時的艷惑之情,他們根本比不上嘛。輕佻浮麗,不止逗得懷中的小泵娘臉紅心跳,他們听了也覺義韻深幽,特別是那句「堪付我手」。哇!無論是看還是听,施龍圖從頭到腳都是個調情聖手,真是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越想……唉,越是自嘆弗如。最可恨,他們竟是第一次看到施龍圖輕佻的模樣。
「龜書,你哥是高手中的高手。」
這一句,最貼切四人一致的心聲。
追出酒樓,施龍圖即刻找到那抹灰色的衣裙。略顯急促的腳步讓她的長辮晃得厲害,垂在腰上的辮尾猶如沾滿墨汁的狼毫,揮灑出完美的書跡。
手中仍感到柔軟的馨香,她身上清淡的墨味竄留在鼻息間。揚起慣有的笑,溫和的臉上多了些困惑。再抬眼,灰色小影已越過街頭魔合羅的小攤,拐進一條巷中。(注︰魔合羅是佛經中的神名,其形象多為漂亮的孩子,元人以泥將他們塑成小土偶,又稱「泥孩兒」。)
丟開莫名的困惑,他快步拐進巷中,已無人。巷很黑,僅掛著一盞白紙燈籠,看得出是宅子的後門。借著微搖的光走到巷子另一頭,已尋不到那抹灰裙。
她跑得……挺快的?
巷子有些長,他們一前一後不過半刻工夫,照理應該追得上。急步走來時,他差點被巷中堆放的竹筐絆倒,她走得如此急,沒可能不被絆倒。自拐入巷中,他就不曾听到任何聲響,那她……究竟是出了巷,還是藏在巷中?不,不可能藏在巷中!
施龍圖抿唇否定。月光將巷中照得還算清楚,藏沒藏人一看即知。
隱于巷口的陰影隱去修長的身子,也掩去溫和的笑意。再次回顧暗巷,施龍圖皺起眉頭,發現那惟一掛著燈籠的後門似乎……是章柳閣的側門。
章柳閣與飄香樓是死對頭,是男人尋燕探蝶的風流地。那丫頭若沒有出巷,不會是……哼,一個姑娘家跑到妓院去干什麼?
在白紙燈籠下繞了繞,施龍圖慢慢地踱回巷口,想試著在人群中尋找,遠遠地,見到四人抬著一頂小轎走過來。他立于陰暗處,正巧听到轎中人詢問到哪兒了,那聲音——是市舶司。
黑眼微凝,盯著從巷口經過的轎子,他憶起「舊仇」。
朝廷官員向來有自己的轎夫和座轎,市舶司的轎他見過,不是那頂黑紗轎。抬轎的四人全身邪靜之氣,若沒記錯,是前些日在商會上談生意的日本商人。當時只說做的是瓷器生意,與書無關,他也未多留意。
就算市舶司與番商交好,半夜出門不帶護衛本就蹊蹺,加之剛才那句詢問可以稱得上是小心翼翼,就更蹊蹺了。那四個日本轎夫雖穿著漢人的衣服,臉上的殘厲之氣掩藏得很好,但,呵,可惜,騙得過街上所有人,卻被他看到了!
如此說來,西印街被人縱火,官府大員巧不巧地又在火災剛滅時全盤擁兵到場,硬說西印街與朝廷當前緊查的假鈔案有關。最後,無非是交了些「議事銀」,查了查起火點,不了了之,卻害得墨香坊停工兩日,重修工房,累得工人趕印燒毀掉的書籍,那些是全國各地書鋪定好的書冊,不能延誤。
有點關系啊……
昂手轉身,走回原來的巷口,經過白紙燈籠時,他不禁多看了兩眼。等到走出暗巷,臉上仍是掛著溫和的笑。
章柳閣的側門緊閉,隱隱能听到里面傳來的絲竹聲和浪客公子的調笑。停在巷口的銀色身影輕輕一頓,瞟了眼身後靜悄悄的巷道,以及微搖的燭籠,眼中的困惑一閃——
她跑得未免太快了些!
「三少爺,您昨夜睡得晚,還是少喝些濃茶。」一身棗褐衣衫的施伐檀倒了杯清茶遞與施龍圖。
接過清茗,身著青羅袍的俊美公子微微一笑,「無妨。」他環顧四周,隨意道,「今天的商會挺熱鬧,趙老爺似乎不止請了飄香樓的姑娘來為書會助興。」
慶元書商會集合了城中大小書商,每有新書出市,文人商客總會慶祝一番。旗下的書會常會寫些曲本,先演後印,倒也頗得讀書人的喜愛。若是遇上好的唐宋話本故事,在印書後亦會編成戲曲表演,為了吸引更多人,會請些瓦欄里的姑娘串場,權當推波助瀾。現在不過三月中,書會趕著籌辦五月初五的端陽(即端午節)戲會,順道聚集商家老板談生意,就連番商、日商和高麗商也在邀請之列。
「是的少爺,趙老板還請了章柳閣的當紅女伎串場。那些姑娘早不知打了幾回眼仗。」見他啜起清茶,施伐檀笑著搖頭。
罷才與番商談成了新書買賣,他可以見到施龍圖臉上的笑意,「三少爺,墨香坊已經修葺得差不多了,要補印的書也都印好,伐輻說工房正在修築中,後院的工人一時半刻還搬不過去。」
茶盞輕輕頓了一下,施龍圖微哂,「沒事,慢慢修。」
看了他一眼,施伐檀張張嘴,「少爺,要不您先回去歇歇。」看他眯眼無神的樣子,想是昨夜睡得不好。
「怎麼了?」施龍圖抬眼。
「您看上去沒什麼精神,不會是昨夜著了涼吧?自打您從五少爺的酒席上回來就有些沒精神,許是酒喝得雜了,傷了胃?若是老爺知道五少爺害您病了,五少爺可真的得在床上‘病’上三個月。」被施老爺家法處置的。
「沒事。」溫和的笑掛上臉,他搖了搖頭,滿不在乎。
昨夜在街上尋不到那丫頭,他只想知道她何時會回家休息,在書樓里拈了本《洗冤錄》坐在前院翻看,偶爾與經過的爹和兄弟打打招呼,待看完此書已是子時三刻。直到管家出來吹燭鎖門,他都沒見到郗頑洛回家。一時好奇問了句,管家的回話差點嗆死他——
「這麼早就鎖門吹燭?」
「不早了,少爺,快打更了,您還是早些睡吧。要不,老奴讓廚房備些點心,讀書太晚餓著可不好。」施管家四十多歲,眉垂目善。
「不必了,可都、都回來了?」他明明沒見那抹灰裙影。
「都回來了。老爺一早歇下,四少爺算完賬也回鳳院休息了,五少爺叫衛函傳了話,今晚與周三公子一塊,不回來。」
「嗯。」他掩上書本,再問,「宅里人全回來了?後院里的也回來啦?」
「少爺問的是哪位?」當了幾十年的差,施管家明白他意有所指。
「郗頑洛。」溫文一笑,他不隱瞞。
「啊,郗姑娘呀?」施管家的笑容有些曖昧,至少,在施龍圖看來如此,「郗姑娘老早就回來了。您拿著書沒翻兩頁的當兒她就回來了,還是老奴開的後院門呢,老奴見她與廚子的小女兒玩了會雙陸棋,現在也應該睡下了。」
後院門?暗自咬緊了牙,施龍圖放下書冊,力氣有些大,「啪」一聲驚了老眼半閉的施管家。
「三少爺?」稀奇哦,天塌下來也笑得照樣溫和的三少爺居然變了臉?前些天就听僕人說三少爺當眾「親吻」郗姑娘的手,看來有幾分可信。
施龍圖未理會老管家曖昧不明的傻笑,徑自回龍院睡覺。現在想來,那本《洗冤錄》不知被他扔在哪張石桌上了,想必家僕見著會放回他的書樓。
昨夜撞見市舶司的鬼鬼祟祟,他應該多想想才是,為何滿腦子只有那丫頭跑哪兒去了的念頭?一張嗆過酒的艷紅棗兒臉盤在腦中,比她的字更令他……心癢。
心癢?難道不是欣賞?他有些疑惑。
每次見到她,總在埋頭磨墨抄字,要不就與院中的女子戲玩。對人說話總是溫婉有禮,對他……哼,上次抱了疊抄稿給他,可是伶牙俐齒得很。那丫頭……
「施賢佷,怎麼沒見你去看那些姑娘吟詩呢?」一聲爽朗的高喝打斷他的思緒,施龍圖抬眼,看到書商會的會主趙老爺。
「看風景。」溫和一笑,施龍圖側首。此次商會聚集在二樓,街上景致看得一清二楚。
「最得你青睞的綺心姑娘在那邊呢,賢佷不去會會?」中年發福的趙老爺挑了挑眉,順著他的桌邊坐下。
「她是趙老爺請來助興端陽戲會的,施某怎敢誤了趙老爺的事呢!」示意伐檀斟茶,施龍圖眼中淡然。綺心是飄香樓的當紅名伎,詩唱雙絕,他的確是喜愛。
「不會不會,賢佷覓得解語知音,我可是羨慕呢,哈哈!」
「趙老爺過獎了。」
「不為過、不為過。」趙老爺裹著肥油的肉掌用力拍上他的肩,大笑,「哈哈,賢佷,老夫有一事相求。」
當肥肉掌顯現再次拍向施龍圖肩部的意圖時,伐檀趕緊遞上茶水,阻止肉掌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油膩,「趙老爺請用茶。」
「好!」接過茶盞,趙老爺精明的眼珠一直盯著那張淡笑溫和的臉,「賢佷你知道的,端陽除了戲會外,書院與書會還得比蹴鞠,就是那‘一點飛星賽’。我听說今年慶元的書院請了杭州的蹴鞠名家,咱們書會可不能輸給書院啊。」慶元的書院重教,書會重商,偶爾會暗斗。
「嗯。」繼續往下說,關他何事。
「所以,老夫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賢佷不要推辭。」
「趙老爺但說無妨。」
「我前日與解夢堂的周老爺商議,他願意說服周三公子為書會踢鞠,只要在飛星賽踢贏書院即可。當然,這也少不了賢佷的幫忙。」突然壓低聲音,趙老爺傾向他。
「哦?施某能幫什麼?」南宋文人陸游曾稱「寒食梁州十萬家,秋千蹴鞠尚豪華」,他沒什麼興趣。舉盞不留痕跡地隔開他的臉,施龍圖淡黑的眸凝向街中一點。
「就是……嘿嘿,就是想請賢佷的弟弟也加入書會的鞠隊。」嘿了半天,趙老爺終于嘿出目的。
「弟弟?」哪位呀?
「賢佷的五弟龜書佷兒呀,城中誰人不知他的鞠踢得是一等一的好。施周梅林四家的公子,可是城里踢鞠的好手,其他公子都比不上呢。老夫想呀,若是讓四位公子加入端陽鞠賽,保證能贏從杭州來的人。」
「龜書?」什麼踢鞠的好手,看趙老爺的樣只差沒用「敗家子」三字修飾。
「對對,就是賢佷的五弟。還望賢佷為了書會,務必說服令弟參加飛星大賽。」
「嗯。」眸子仍盯著街中,施龍圖輕應,似乎很高興。
伐檀一直小心地注視著二人,當然不會錯過自家三少爺眼中的愉悅。他知道,施龍圖的愉悅並非來自趙老爺對五少爺的夸贊,而是在街中糖攤前觀望的人。
「賢佷是答應了?」他的「嗯」引來趙老爺揚聲。
「小五這些日子沒什麼事吧?」啜茶,盯著繞在糖攤前的細影,施龍圖順口問伐檀。
「沒有,三少爺。」
「好。回去告訴他,讓他參加端陽的飛星賽。」施龍圖輕聲吩咐,心思並不在對話上。
此刻,遠遠的某間廂房內,好夢正酣的施龜書打個寒戰,突然驚醒過來,有些發冷。
「是——」施伐檀是字未吐完,就听到趙老爺一陣大笑。
「哈哈哈,好、好,多謝賢佷了,多謝……啊,綺心姑娘過來了,老夫不打擾賢佷說話,踢鞠的事就多勞賢佷費心了。」見到輕紗紅影的美艷女子朝這邊走來,趙老爺識趣地退場。
「嗯——哼?」喝茶的公子並未听清趙老爺的話,虛應在半路上跑了調,變成一聲輕哼——冷淡的輕哼。淡眸鎖在街中,溫和的笑未向走近的飄香佳人展開,反倒沉下臉,青袍一閃急步往樓梯走去。
「三公……」
青影晃過,一身艷裝的綺心不由嬌喚。無奈青影置若罔聞,「咚咚」下了樓。施伐檀沖綺心點了點頭,也追下樓去。他知道,向來七情不動、六欲升天的施三少爺動了怒氣,只因——糖攤前的縴細灰影被突然竄出的男人強行拉走。
糖丸真甜。
放一顆在口中,郗頑洛眯眯一笑,正想到果子鋪瞧瞧,從一旁乍地伸出黝黑的手臂捉住她,驚嚇之余,糖丸撒了一地。順著手臂往上看,溫婉的小臉升起驚慌,開始掙扎,「你……放開我。」
「姑娘還是老實跟我走的好。」三十多的黑臉壯漢不由分說,拉著她就走。
「你當街捉著我的手,還有沒有官府?」她皺起眉,抵不過壯漢的拉扯。
難道今天又是出門凶日?不會吧,那人……這麼快就找到她?當初不是說好了互不相關嗎,難道他想出爾反爾?
若不是墨香坊被火燒,在城外西印街做工是絕對不會撞到那人的。就算進了城,她也是小心翼翼的呀。看壯漢的樣子,那人似乎只讓他帶她回去——過分,太過分了。那人言而無信!
街上行人看著兩人拉扯,不知該不該出頭。郗頑洛咬緊唇,正想一鼓作氣地掙開受鉗制的手,身後突然多了道聲音。
「閣下當街拉著姑娘家的手輕薄,可不是男兒行為。」
壯漢回頭,看到一身青羅袍的俊美公子,臉上的笑似乎很溫和,「施三公子,我可是听了主子的命來請這位姑娘回去。」
「听命?」盯著他捉人的手,溫和的笑斂去,急步走近,趁壯漢戒備之機一把拉過郗頑洛,推至身後,「閣下認識施某,不知找這位姑娘有何事?」
「我家主子請她回去,施三公子還是少管。」被他搶了人,壯漢臉色有些難看。他不認為這施家三少爺會認得他。
「她是我施某的人,閣下要請人,也得告知施某一聲。」
他這話很惹人誤會呀!是他坊里的工人才對吧。
斑大的影子投向身後,引來郗頑洛的輕顫。昨晚他在耳邊輕行酒令,著實嚇到她;今天又甩出這一句,她只怕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看看四周,行人臉上全是好奇。再看看身後,是身穿褐衣的施伐檀,他剛從一家會樓跑出。順著會樓往上瞧,她看到一個艷麗的美人正倚窗觀望,美目正盯著擋在她前面的施龍圖。
是他的紅顏解語吧?她猜測,兩手不覺捏緊他的衣衫。
在外人看來,她是受了驚嚇,正抱著施龍圖的腰尋求安慰。施伐檀如此認為,街上的行人如此認為,當然,樓上觀望的美人更不作第二設想,原本盯著施龍圖的美目硬是在空中拐個彎,彎到她身上。
唉!接受著各種猜測和驚疑的目光,她轉了轉眼,垂頭看他的影子。
他從不花心,也不算是太厲害的書商。墨香坊不大不小,施氏書堂在全國也沒開分店。可經他推出或說好的曲本和書稿,讀書人必定爭相購買;而向來不受讀書人喜愛的技藝、農工類書籍,只要他認為實用難得,便立即成為慶元最實用的書籍,甚至影響到杭州;經由杭州讀書人的相互傳道,過不了多久,全國讀書人都開始關注起那本書來。
他一向溫和——這是城里公認的。不提他軒昂的外表,單是溫和的笑就能惹來姑娘家臉紅了。听說施老爺成天抱著二十八幅美人圖讓他選,他似乎不太在意。昨天……呼,她承認,他的風采的確能吸引城中所有雲英未嫁的姑娘,包括——她。
昨夜被他抱在懷中,吐在臉上的氣息帶著酒氣清香,淡然的眼中似乎少了面具,讓她多了份真實。或是因為在他懷里的緣故?
想到昨晚,呀——趕緊放開捏在他腰上的手捂回自己臉上,頰上紅了起來。等吐了數口氣,郗頑洛再抬頭,就看到壯漢被他少有的強硬怔住,許是不想惹事,皺著臉離開了。他也轉了身,正盯著她。
眼一眨,她放開捂在臉上的手,「多、多謝三少爺。」
眼光在她臉上打轉半晌,他轉動步子站到身側,與她並肩而行,「你可有仇家?」
「仇家?」瞟了眼撒在地上的糖丸,她可惜,「沒有,我沒有仇家。」
「那人找你何事?」見她瞧了眼糖丸才邁步,施龍圖丟個眼神給伐檀。
「不知。」
「你家在何處?家中可還有其他親人?」盯著棗紅臉,他問得隨意。
「啊,我家在城外五里的村子里,爹死得早,自小寄住舅舅家中。」見他跟著,她只得看了看果子行,不好意思進去。
「你娘呢?」她提到父親和舅舅,卻獨獨略了母親。
「我娘……很好。」看了他一眼,她別開不願多談。
「你何時惹上那些人的?」他指的是壯漢。
沒有,她從來沒有想過惹什麼人,以她溫婉恬靜的性子怎會惹人?而他語中微帶的指責,讓她不由臉頰氣鼓地嘟起嘴︰「我什麼時候惹人了,三少爺?」
又變得伶牙俐齒起來。
施龍圖默默地盯著她氣鼓鼓的臉,眼中的困惑漸漸轉淡,變為濃濃的興趣和笑意,「你今日怎會在街上?」
她不能逛街嗎?奇怪地斜視他一眼,她晃了晃發辮,不答。
「今日休息,三少爺。」手里拿著一包糖丸的施伐檀解釋。
「哦——是坊里輪休的日子啊。」溫和的笑再揚,他接過糖丸放到她手中,「頑洛,你來街上可是隨意逛逛?」
送她糖丸?呆呆接過尚溫熱的軟紙包,她飛快抬頭,眼中全是不解,及一絲掩飾不住的喜悅。
「頑洛?」她怔忡的樣子出乎意料地可愛,伸手點點她的頰,一如意料中的光滑,他笑。
「啊?」來不及避開他的觸踫,她用力眨眼,發現近到能听見他的呼吸不是幻覺。他什麼時候靠這麼近了?「什麼,三少爺?」
「你今日逛街可有目的?要去找姐妹嗎?」
「不。只是、只是隨意看看。」終于明白坊中工人為何那般景仰他了。他關心詢問的樣子,讓她心里流過一陣暖暖的甜意。
「那,你可願隨我去書堂看看。」商會太悶,他決定去施氏書堂散心。為了避免壯漢再來捉人,最好把她帶在身邊。至于壯漢為何要捉她,以後慢慢再想。潮水總會退的,事情若是太直觀,就如退潮後的海岸,碣石爛藻,反而少了神秘思量的趣味。
「去、去書堂?」是他經營的施氏書堂?他要帶她去書堂?
不要,堅決不要。為了糊口,成天抄書已經很悶了,為何難得的休息日也要面對書冊?她想逛的是果子行——眼光不覺溜向走過頭的水果鋪,引來他的莞爾,她似乎不想去書堂。
「伐檀。」
「在。」
「去買些新鮮櫻桃。」
「櫻桃?」他是不是又要送她一包?看著施伐檀走進果鋪,郗頑洛目中閃著希望。
「待會和我去書堂看看?」他的話帶上笑意。
心思不在他身上,她只瞧著施伐檀抱著一堆水果邁出來,有新鮮的梨和櫻桃,還有一盒……糖酪。糖酪耶,若是澆在櫻桃上,可是春日最美味的甜果了。她想吃,好想吃……
「好不好?」溫煦的聲音在頭上催促。
「好。」
就這麼一聲好,令他在街上大笑起來,讓懷抱水果的施伐檀面露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