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貞元年,仲春時分。
武昌路。
某條繁華街道,人聲鼎沸。
遠遠的街東處突然傳來喧嚷,有人仰馬翻之勢,那喧嚷猶如巨浪一層層向前推進,勢如破竹,已飛快漫延到街西邊。
跑跑跑……
喝喝喝……
街西的某個豆花攤邊,身著布衣的年輕男子側首望了望,他雙目清亮有神,嘴角勾著討喜的微笑。
一眼看去,他年約二十歲,穿著十分尋常的藍布衣褐布褲,黑發簡單束在腦後,額邊搭下幾縷散發。他的容貌稱得上俊朗——膚色微銅,夾著一絲機靈,兩只眼楮彎彎的,嘴巴也是彎彎的,整張臉看過去非常討人喜歡,就連賣豆花的攤販老板也忍不住多盛了一勺給他,還格外加了一勺砂糖。
明確地說,這個年輕小子如果笑起來,絕對是一副桃花相。
他對喧嚷不甚在意,僅是非常隨性地看了一眼,又將注意力投射到老板遞來的熱豆花上。熱氣騰騰,還有甜甜的糖香,嗯……
「救命啊!」
咻——
「哎喲!」
當——
喧嚷已蒞臨街西,原本觀望的行人一下子全作鳥獸散,年輕男子被突然沖跑的人撞到後肩,豆花碗一個不穩跌在地上,散了一地。他也很沒志氣地撞到身邊的另一個男子,順便踩那人一腳,以借力剎住自己東倒西歪的身子。
「啊,兄台,抱歉。」踩一腳,趕快跳開,他微微替那碗豆花可憐一句,再抬頭,看被自己印了一枚泥鞋印的男子。那男子與他差不多年紀,樣貌有些沉肅,身著黑色綢袍,頭發一絲不亂地束在腦後,腰邊懸著一柄細長彎刀。
男子淡淡地看他一眼,沒說什麼,拉他退到三步外。他正要問,卻听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慢慢逼近。顧不得細問,轉身,眼前只覺一陣風過,伴著驚呼——
「救命啊!」
刷——矯健的棗紅駿馬從街東飛奔而來,馬背上的少女東倒西歪,呼救聲正是從她口中傳來。
「好駿的……馬啊!」他喃喃贊了一句,看向方才拉他一把的男子,「多謝兄台。」
男子仍沒開口,目光突地射向前方。順著男子的目光,年輕小子剎那間只覺眼前一花,對面華麗的二層酒樓上,突然躍下一道紫紅色的身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飛奔經過的馬背上。
「好功夫。」他又贊了一句,再回頭,身邊的黑綢男子已失去蹤影。
「救命……」
馬背上,少女仍在尖叫,卻听一道清亮爽朗的女子聲音比她更響,「長秀,接好了。」
紛紛躲避的行人根本無心顧及誰在說話,年輕男子彎了彎眼,突然瞪大。
「啊——」
飛奔的棗紅馬背上突然拋起一道黑影,受驚的少女尖叫長鳴,被行人中飛躍而起的黑影穩穩接下。
黑影正是方才被踩了一腳的男子,他落地後本欲放下少女,但少女臉色慘白,死抱著他不放。遠遠奔騰的馬背上,如今只剩方才從酒樓上閃電般躍下的紫紅色身影。
跑跑跑……
馬蹄聲越來越遠,隱隱,竟傳來一陣陣嘶鳴,以及……少女清亮的大笑。
行人微微聚攏了些,正議論哪家的小姐如此大膽竟敢在街上騎馬時,馬蹄聲再次傳來,行人大驚,顧不得討論,又自行找地方躲避起來。
這次,只有馬蹄聲,沒有喧鬧,也沒有驚呼。
直到矯健的駿馬前蹄飛揚,停在酒樓門前,眾人才看清馬背上的年輕少女。
紫羅紗衣,外套緋紅色納石失半袖束腰綿袍,苧羅帶系成蝴蝶垂在肩頭,烏發隨性高束,發尾垂辮著玲瓏珠玉,神色傲然。
她顏色如玉,眉眼秀麗,臉上雖傲,仍帶著微微的稚氣。
拉著韁繩,她睨睥眾人,卻不急著下馬。瞧了瞧仍死抱黑綢男子不放的少女,她眸光一轉,迎向攤邊膽大瞪她的年輕男子,淡淡一笑,轉回眼光,她趣意不減地輕哼︰「長秀,抱得可舒服?」
黑綢男子神色未變,拉開少女的手,走到馬前,輕聲道︰「小姐,王爺在看著。」
「我知道。」翻身躍下,她看了慘白著臉的少女一眼,不屑嗤語,「武昌路肅政廉訪司的女兒原來……只會繡花啊!」
「我……」被拋下馬的少女臉色更白,卻因驚嚇過度說不出話來。
「哈哈哈,這馬兒給你騎,真是浪費了。難怪它不服氣。」少女盛氣嗤笑,「我若不把你扔下來,它只怕會沖到江里去,淹死你。」
嚇?她的話引來觀望行人的低喝。原來,那少女是被她提著衣領拋下來……的?
酒樓上,一群觀看的華服男人之中,一位年約三十、貴氣中帶著粗獷的男子沖下方叫道︰「不得無禮,木默。」
少女撇嘴,「是,王爺。」口中回答恭敬,得意之笑卻不減。
清亮大笑一陣,她不再看臉色慘白的少女,丟開馬韁走進酒樓,長秀隨在身後。
酒樓上,那群華服男人退回酒桌,隱隱傳來贊嘆︰「王爺手下能人無數,木默姑娘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身手,馭馬擅騎,了得啊!」
「夸獎了。」男人低沉地回應。
街道上,一行面色焦急的官服隨從跑來,怯怯地看了眼酒樓,護著少女,喝開行人後離去。待他們走後,行人又自行聚攏,開始三姑長六婆短。
「哪家官爺的小姐啊?」
「方才騎馬受驚的是肅政廉訪司大人的千金,听說魯王半個月前來武昌興查長江河堤,監管水利,我猜就是酒樓上的那個男人。剛才制服瘋馬的姑娘不是叫他王爺嗎?」
「那人是王爺,那他身邊的一些人……」
「有一個我認得,是行御史大人啊。」
「那姑娘好厲害啊!」
「北方人吧,听說大都的姑娘都會騎馬射箭,南方的千金小姐當然比不上。我看哪,她是個蒙古小姐,呸!」
眾人點頭,同意此人的說辭。畢竟,元朝仍蒙古族稱皇,版圖海闊,海外及西方各國交往十分頻繁,藍眼黃發的異族之人比比皆是。自世祖(即忽必烈)統一天下後,將人分為蒙古、色目、南、漢四等。因這本就是不平之事,長江以南是漢人長居之地,自是對蒙古人並無太好印象。
年輕男子瞪眼听了半晌,突然揉揉自己的眼楮,有些可憐地看向被人踩得不成豆花形的……渣渣。
「好俊……的身手啊!」喃喃自語,他又念了幾句可惜,可惜!
贊美,是給那位喚為木默的姑娘;可惜,則是給他那碗沒機會進肚子的豆渣渣。
不停念著,他有些發愁。這次出門走得急,帶的銀兩不多,少喝一碗豆花,他就少了幾天的精神呢。其實,也不是他自願出門的啊,若不是被阿娘趕……算了,算了!拍拍肚子,在攤老板回神向他索賠那只摔破的碗之前,眼眸彎彎一笑,趕緊跑進酒樓。
原本他就打算進酒樓填肚子,只是聞到豆花的新鮮香氣,才忍不住買一碗嘗嘗,現在倒好,摔爛了人家的一只碗。
錯不在他,錯不在他,要賠就找那什麼肅政廉訪的……司。
不停在心中默念,他坐到酒樓最邊角落,喚來小伙計。
晌午了,他真的真的好……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