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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品悠游 第十章 剔銀定風波(2)

十天後——

一襲白袍,閔友意盯著杯底舞動的茶葉,憤郁!

庸醫沒說謊,他上山,一不采藥,二不挖參,還真是非常單純地泡他的溫泉,吃他的雞蛋。反正溫泉沒刻名字,他愛泡多久泡多久,但是,泡歸泡,為何天天拉著他一起泡?

庸醫的話是這麼說的——「五月時節,擁雪賞月,清風暖池,一壺美酒,你不覺得比白天更多一份怡情!」

嘖,怡情?要他以為,與軟玉溫香的女子泡在一起才叫怡情,和庸醫一起泡……簡直是暴殄天物。這十天他在干嗎?

在、浪、費!

喝茶後,他睡了三天,第四天正午醒來,一身酸臭,頭昏腦漲,听到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庸醫的指責︰「若不是貝蘭孫那一掌,以你的功力,斷不會因為一杯茶就睡了三天。」

庸醫,他以為他的茶很好喝嗎?不是讓人上吐下瀉,就是讓人發酒瘋。

醒來當晚被庸醫拖去泡溫泉……行,行,泡就泡,他是沒什麼所謂,可那家伙什麼時辰不好選,偏偏過了三更上山,不到寅時不下山,每天晚上泡得他皺皺巴巴,差點月兌胎換骨。泡完回到客棧,他倒頭就睡,待第二日醒來,已是午後的午後了。如此數日,他哪有工夫到遙池宮與淹兒相會。

據部眾回報消息,依然有宵小想竊得「漸海鱗牙」稱霸武林,借著這次窟佛賽,寶馬鎮已是龍蛇混雜,貝蘭孫這些日子還能睡安穩覺,實在應該感謝七破窟,若不是夜多部眾攔下大半小賊,每晚潛入遙池宮的宵小就夠貝蘭孫一夜沒覺睡了。

淹兒……白袍公子斂眸半晌,長睫眨了眨,緩緩睜開,盯著掌心的紋路,良久後,掌心慢慢移向胸口,覆上庸醫當日按住的位置。

他明明沒病,為何近來胸口隱隱生痛?只要他一想到……

「叩叩!」門上傳來兩聲短促的輕扣。

「進來。」

「又犯病啦?」不痛不癢的聲音,清冽迷人,來自某位庸醫。

「你才有病!」手放下。

「要出去?」長眸一掃,推門而入的人笑呵呵。

「你今天別想拉老子去泡溫泉。」兩手拉直腰帶,經脈暢通氣血旺盛的夜多窟主美目睥睨,露齒一笑,手腕使力一抖,布帛破空仿如琴鳴,流光照電之間,淺紫盤腰,徐徐而下,一段風流繽紛自現。

「喝杯茶,再去不遲。」揚揚托在手中的瓷壺,曇倒了一杯遞給他。

一口飲盡,將杯拋回,閔友意移步向門,「什麼茶?」

「旋品銀箏。」

開門,他頓了頓,回頭,輕輕說了兩個字︰「謝謝。」

曇笑了笑,只手托腮,指尖扣打桌面,回道︰「如果你能走出客棧……」

不理他,閔友意轉身下樓。

「再謝我……不遲……」

遲字音落,一道清俊身影正好邁出客棧,提氣躍上屋頂,身影遙遙,轉眼不見。

「果然……」房內,清脆的扣響一聲又一聲,緩慢,卻不停,其間,夾著一縷滿意的低喃,「痊愈。」

長白山的天氣,前一刻還是藍天碧掃,白雲飄飄,後一刻可能就是電閃雷鳴,雨雪冰雹,正如某些事情,相安無事的表象下不知潛藏著什麼。

至少,有台小和尚察覺不出。

遙池宮,柰攀樓邊,有台——七佛伽藍句泥禪師的二徒弟——正在講故事。

「……目連是釋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相傳,目連成佛後,見母親在地獄受苦,他心生不忍,請佛解救,佛祖慈悲,告他救母之法。目連依照佛的提示,于七月十五日設盂蘭盒供奉十方僧眾,從而有了盂蘭盒節。」面目清秀的小和尚跏趺而坐,一群侍女正圍在他身邊听故事。有台見眾人樂听,端正表情,端出一派法相莊嚴,又道,「關于目連尊者,小僧還有其他故事。」師叔天天對著貝老宮主說大佛法,他說說小佛法應該不是問題吧。

「小師父快說。」侍女們輕笑,顯然被他的佛家故事吸引。

「佛經記載,一日,目連尊者經過地獄恆水,見一批餓鬼在河邊受難,每人的受難方式都不同,餓鬼見了目連尊者,紛紛上前詢問自己受苦的原因。一鬼問︰自從我來到此處,肩上負一個銅瓶,銅瓶里盛滿熱銅,有鬼差手持銅勺,將銅水從我頭頂灌下,痛不可言,為什麼?目連答鬼言︰你為人時,曾是寺廟的維那僧,你曾藏一瓶酥于它處,不與眾僧分享,如此慳惜,便是你今日受花報果入地獄的原因。」

「哦——」一名侍女大叫,「那鬼為人時,因為吃獨食,做鬼後才會有報應。」

「正是正是,」有台連連點頭,借機宣揚佛法,「佛言眾生分享,正是此理。當時,另有一鬼問目連︰我來到此處,常吞鐵丸,是生前何罪所致。目連答他︰你為人時,是一間寺廟的小沙彌,寺中練石蜜漿後,你心生貪念,在其他僧人沒吃之前,你偷偷吃了一塊,因為這個緣故打入地獄,罰你常吞鐵丸。」

「這是說不能偷吃,對吧?」

「正是正是——啊!」驚叫,是因為光禿禿的後腦被人狠狠拍了一記。有台回頭,只見春風撲面,萬花綻枝。嚅嚅唇,他低叫,「閔……閔蘭若。」

環顧侍女,閔友意出乎意料地稱贊了一句︰「小和尚,有慧根。」

有台莫名其妙,也暗暗歡喜。

他有慧根呢……有慧根有慧根有慧根……歡喜沒多久,閔友意接下來的話唬得他差點撲地——

「對著香香軟軟的姑娘,是不是比對著老古錐有趣得多。」

手忙腳亂撐地而起,有台滿臉通紅——沒有沒有,他只是學師叔,以佛法故事開解眾生。

閔友意听他口中喃喃,趣然一笑,「有台,你還是先叫老子一聲師叔公來听听。」這語氣,仿佛丑相早已輸了比賽似的。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有台默念數遍,心頭漸定,見他左顧右盼,似在尋人,不由鼓起勇氣道,「閔蘭若,小僧有個故事,你可願听?」

「老子為何要听?」閔友意沖一名侍女笑了笑,正要問長孫淹和梅非遙在何處,有台已經自動自發地開口——

「小僧這個故事仍然是鬼問目連尊者。那鬼問︰我一生已來。恆患男根瘡爛,痛不可言,何罪所致?目連告訴他,你前世為人時,在佛門清淨之地行于婬欲,才會受此惡報。」

閔友意慢慢轉頭。

有台後退一步︰修羅的眼神……好可怕……他現在跑回師叔身邊應該來得及……

就在閔友意動動指頭,而有台準備拔腿就跑時——

拍拍……肩頭被一只小手輕觸,他回頭,杏花眼霎時暴瞪。

她的臉……她的臉……

「淹兒,你的臉怎麼了,為什麼腫得像包子一樣?生病了?還是中毒了?」顧不得教訓有台,他伸出兩根手指頭點點長孫淹的臉,原本兩片如桃似杏的腮而今腫起青杏般大小的硬包,腫得一張秀氣小臉完全變形。

「嗚……」她笑彎著眼捏住在腮頰上又戳又揉的手,努力咀嚼。閔友意初驚過後,也瞧出端倪,待她咀嚼完畢,吐出兩顆果核在掌心,沖他嫣然一笑,「是非遙泡制的青杏。」

「……」虛驚。

「你也嘗嘗……吧!」一顆青杏送到他嘴邊。

「……很好吃?」他問得很冷靜。

「是呀!」肯定句。

「……澀古堂前種了五株杏,你若愛吃,回去想泡多少都可以。」他突然冒出一句,她不及消化這話中的深意,他已轉了話題,「遙兒呢?」

「在前廳……」

「我去瞧瞧。」音落,已是身如蝴蝶,翩然遠離。

長孫淹身後一根黑漆大柱,綠袍一角緩緩飄起,旋出一人。

「淹兒,我們該啟程了。」樓太沖溫溫地看著她,見她盯著閔友意消失的方向定了一陣,似水無跡地收回視線。

嫁袍三天前便已繡完,樓太沖是接她啟程……回家……

「太沖,你說他們的比賽……」已有父母之命,加之樓太沖亦是形俊之人,幾日相處,兩人早已月兌了客套的稱呼。

樓太沖垂眉淺笑,「窟佛賽事名震江湖,淹兒想知比賽結果,在寶馬鎮多待些日子也無妨。」

「可以……嗎?」拈顆青杏,她向前廳行去。馬車已經備好,若非听到他的聲音,她亦不會拐彎到此。

「自是可以。」綠絛飄飄,溫潤的公子輕應著,伴在她身邊。

山路崎嶇,長孫淹坐轎下至山腳,備好的馬車已等候多時。上馬車前,她瞥去一眼,綠袍公子隨同轎夫一路走下山,臉不紅氣不喘。

樓太沖的武功算不錯……吧……

在七佛伽藍時,他攔在銅鐘前……思及,腦中不禁跳出那只蝴蝶的身影。他此刻應在梅非遙身邊……

低低一嘆,放下車簾,將嫵媚青山驅除眼底,關在車外。

車輪轆轆,響徹山野。

再見閔友意時,是五月十三,竹醉日。

樓太沖素知江湖故事,知曉此季的窟佛賽事在五月晦日(即五月三十日)之前必有結果,見她滿心好奇,倒也不催促她回家。

這一日,寶馬鎮各個出口被遙池宮護衛團團圍住,而城外坡地聚滿了人,仿佛一夕之間萬人空巷。她與樓太沖正在鎮外的寶馬寺上香,她求簽求到一半,突聞寺外人聲沸騰,想也沒想,拾起落地的竹簽,循聲外走。

來到一處山坡,人聲鼎沸。放眼望去,遙池宮護衛與夜多窟部眾壁壘雙分,各佔一席之地,四周圍觀者有壯漢,有幼童,有和尚,有道士,有翩翩公子,有嬌嬈蛾眉,這些人或坐或站,或低聲交談。讓她眼熟的,除了遙池宮的護衛火火魯和站在一塊凸起山石上的寂滅子,其他便是曾在酒樓上救過她的三位公子、錦鱗四少,還有……羊鴻烈?

羊鴻烈站在一名俏麗女子身後,瞧見人影中一抹綠影,禮貌地沖樓太沖揚了揚手——這是旁人看到的表象,實際上他打招呼的對象是長孫淹。

轉眸四顧,便看到那搖樹扶風的一抹清姿,月色底的青線吉祥紋瑞錦袍,腰間不扣玉帛帶,竟系著一條白絲腰帶,當真是風流不在著衣多。

閔友意身後立著一位素袍公子,驀地,素袍公子上前一步,將頭擱在他肩上,兩手環過他的腰,慢慢向上移動,移至衣襟,素袍公子手指靈活地挑開一片,輕輕滑入,停在左胸口,唇,亦在他耳邊動了動,似咬,似吻。

曖昧的動作,引來一片鴉靜。

識他者,知他是厭世窟主。不識他者,只道此人形如飄文霧獸,細眉長眼,馨達妖冶。

他說什麼?

臂戰眾人都想知道,只是——

閔友意盯著遠遠一處,牙骨輕咬,微微側眉,「庸醫,離老子遠點。」

曇說了什麼呢?

呵……愉快地笑了笑,被喚「庸醫」者一點也不介意身後夜多部眾的嘆氣聲。當那綠袍公子護著一抹縴影出現在人群之中,他便察到閔友意呼吸一滯。順著他的視線,他瞧到了他稱之為「徒弟」的女子,天碧羅衣,手中拈著一支竹簽,四下觀望,不掩好奇。所以,他撫上他的胸口,不意外那低緩沉穩的心跳中蕩開一絲異動。

這只蝴蝶的心……笑不掩唇,他道——「痛嗎?」

是戲謔,也是提醒——賽事迫在眉睫,容不得他分神分思分心。

每一季的窟佛賽事,通常是當季比賽的窟主動心思絞腦汁,其他窟主只需配合。未到寶馬鎮前,他並不知道閔友意會如何布局比賽,這些日子看了瞧了,卻不失趣味——至少在他看來如此。

今日竹醉,本應伴竹飲酒,極盡風雅,為何出現這拔弩漲弓的局面?

這廂,夜多窟三百部眾肅靜而立,分守各處,那廂,遙池宮……目測大概有八百護衛,遍布坡道和松林內,分隊列立,已有陣戰之態。

三百對八百,不太樂觀。

再看那遠遠觀望之眾,除去家僕侍衛,逐一點來,哪一個不是江湖上有名有號之輩,嵩山、華山、衡山、廬山、峨嵋山、太行山的各幫各派皆出現在遠遠觀望的人群中,還有那稱霸黃河一代的「虎鳳二樽」羅氏兄弟,「六湖先生」皇甫規,無為崖的「無為先生」李無為以及他號稱「七子散人」的七名徒弟……

這些人中,有的與遙池宮是宿仇,想借窟佛賽瞧一瞧遙池宮如何丟臉,有的則是存了「助伽藍一臂之力」的念頭……哦,差點忘了,更有一些賭場暗探藏身其中,以便收集窟佛賽的第一手消息。

如無意外,春季窟佛賽將會在今日有個輸贏。

緣何?

因為,饒奮藻昨日抵達寶馬鎮,此時正站在一邊,靜觀事態變化。年過五旬的臉上留下不少歲月的印記,不苟言笑的臉看不出他對比賽的重視,但掩藏在袖內的拳頭時不時捏一捏,掌心微微沁濕。而貝蘭孫勞師動眾到如此地步,可見已經氣得失去理智,勢在必得。

失去理智的人,常常會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加之機緣催動,會令某些不可能的事成為可能。

讓貝蘭孫頃刻出動八百護衛的原因——他的妻子不見蹤影。

誰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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