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斤竹客棧內——
一階,一階,一階,寂滅子緩緩踱下樓,在他身邊,店伙計匆匆經過。
店門微開,木窗緊閉,環顧店內,燈火通明,戴著暖帽的掌櫃正在台後撥著算盤,三十多歲的樣貌,有些儒氣。
落日時分,店內客人不多,因地處邊境,有些外族人來此投宿;偶爾,兩三名住店的客人走出來吩咐伙計準備晚飯,伙計笑著應答,轉身立即向廚房跑去。
有條不紊,井然有序。
寂滅子輕輕彎了彎唇角,心情不壞。
斤竹客棧佔地不大,兩層樓,在寶馬城也不是最有特色的一家,因此,客棧易主,很容易。三百兩銀子,前客棧主人很爽快交出了產契,爽快得他很懷疑自己是不是給太多。客棧原本的掌櫃已年過六十,他並不打算換掉,老掌櫃卻想安享天年,趁客棧易主,他正好回鄉投靠兒子。客棧原本的伙計也不多,前前後後,包括廚子、打雜的,一共六人,全是本城人士,易主之後,他們與新加入的廚子、伙計、打雜的相處愉快,他也就留著他們了。
現在的斤竹客棧,是七破窟名下產業之一。當然,行事要低調,除了讓伽藍和尚出丑必須高調外,我尊對各窟旗下主責的產業並無過多要求,能賺銀子就好。
「寂座!」站在角落桌邊的阿布輕叫,他身後桌上已備好晚餐。
寂滅子側頭一笑,慢慢走過去,口中猶笑道︰「今日不用熬湯了。」
「是。」阿布垂頭,意圖掩飾嘴角的笑意。
兩人面對面坐下,默默用飯。寂滅子靠窗而坐,偶一抬頭,瞥見窗縫中半輪圓月,不由伸手推開窗,讓月色照進來。
「月亮……快圓了……」他輕喃。
「公子……此時該到了。」阿布為他倒酒。
「是啊,這個時辰,該到了……」蜜色俊臉迎向月光。
「寂座,這些天……」阿布揣量用詞,聲音低下去,「你是故意的吧?」
映著月色的臉沖阿布一笑,不否認,也不承認。
見了他的笑,阿布嘆氣︰不否認不承認,其實也就是承認。
自從來到寶馬鎮,盡避窟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該打探的,他們不敢慢下,改布局的,他們不敢耽誤。在扶游窟所送消息的基礎上,夜多部眾們天天泡在長白山上,早也泡,晚也泡……終于,遙池宮的具體位置讓他們給找到了。順便呢,他們捉到一堆野味,順便呢,他們也找到一些厭世窟主帛卷上陳列的東西。
查出遙池宮位置,內部地形卻需要進一步查探。窟主整天抱著火爐,部眾自當盡職盡責,再查再探,他們是日也探,夜也探……終于,遙池宮內的布局也讓他們給繪出來了。
遙池宮內外皆設有機關,幸而他們退得快,未受傷。寂座知道後,居然當著一干部眾的面,很遺憾很沉重地嘆氣。
遺憾?沉重?還嘆氣?要阿布以為,寂座根本是故意送部眾去受傷。
在七破窟里,上至我尊,下至窟主,皆有護短的習慣。若部眾在遙池宮受傷,無論比賽與否,窟主都不會善罷甘休,而窟主一旦對某人某事不會善罷甘休,對方只有倒霉的分。簡言之,寂座想借部眾受傷之事刺激窟主,以提升比賽獲勝的幾率。
寂座……好有心機啊……
阿布敬佩地注視著沐浴月光的寂滅子,腦中倏然閃過一個很卑鄙的念頭︰其實,他們應該故意受點傷的……
拈起酒杯,斜斜移向窗外,寂滅子瞥了阿布一眼,垂眸注視映在酒水中的半輪銀月。不知是心緒的原因抑或地境邊遠,雪下的月光總令人感到入骨三分的幽幽寒涼。清酒漾,輪月起舞,他盯著未圓的輪月,久久不語……
月光如雪,月意如酒。
驀地,他傾頭一哂︰「公子他……應在遙池宮內了……」
酒波因他的話輕輕一漾,驚動了臥在杯底的那輪銀月……
月亮,嫦娥,蟾蜍宮。
玉兔,吳剛,桂花樹。
亂想著有的沒有的,抬頭看看不夠胖的銀月,掩于牆後陰影處的閔友意無聲一嘆。神秘之物果然不能了解太多,知道多了,什麼神秘感都沒了。遙池宮位處長白山山腰以上,山路崎嶇,加上松濤白雪的覆蓋,的確蹤跡難尋,不過,有地圖就另當別論。
想到地圖,他挑眉。
自家部眾的畫功他算是見到了,曲線表示山道,圓錐表示山峰,點點點點表示林木,不規則的半圓表示遙池宮,矩形稜形加曲線則表示宮內的樓閣和道路……值得一提的是,遙池宮外布有機關,表現在地圖上,是自家部眾以紅墨注明的兩個字——「機關」。
這樣的地圖,居然讓他給安然潛入?!
他實在懷疑,自家部眾是不是對他積怨甚久?
夜探遙池宮,他承認,多多少少受了清晨溫泉之事的影響。今晚,他肩負重任有二,一為找人,二為找刀。人,尋的是清晨在溫泉里驚鴻一瞥的女子;刀,自然是名震江湖的「漸海鱗牙刀」。
依照地圖,翻過這片牆,能找到一個山洞,「漸海鱗牙」極有可能藏在洞里,而人,則要向相反的方向去找……就近就近,既然刀比較近,他就先探刀,目睹一下江湖寶刀到底長成什麼樣。
低息吐納,他提氣越過石牆,借著月光,果然看到不遠處山壁上有一個黑乎乎的洞。洞無名,洞口枯藤盤纏,未化的白雪三三兩兩點綴在藤上。環顧四周,未見機關,他小心走進洞,心頭數著步子,差不多三四丈時,他听到滴水聲。模模石壁,有些潮濕,他取出火石……見鬼,木棒都沒用,火石有個屁用……他泄氣地準備出洞找一把枯藤引火,突听洞內隱隱傳來聲響,眉心一皺,丟開引火之念,繼續向洞內走去。四十六步之後,左拐,開始下坡,又走七十七步,右拐,開始上坡。
曲曲折折……折折曲曲……目力適應黑暗後,他已能看清一些隱隱約約的東西。拐一個小小的彎,他雙目睜大。
一縷……月光?
他看到一縷月光?
停下步子,閔友意抬頭細看。此處是一間寬闊的天然洞室,洞頂怪石嶙峋,石筍倒垂,部分石筍尖上懸著水滴,筍叢內瓖嵌著一些小石洞,不知通向何處。細細一想,這洞走起來彎彎曲曲,卻並不深,似乎繞來繞去只在山壁邊打轉,這也使得洞臂非常薄,他所見的那縷月光,便是從壁頂上的一個小洞透進來。
扁線曲折的把戲對他而言並不神秘,幾塊銅鏡便可,何況,那束月光是直接透過壁洞射入,他再看了一眼,心神便被光束照射到的東西吸引。
雖然只有一縷月光,卻足夠讓石洞清晰若明,光點投在石壁一角,那兒有一塊四四方方的半透明石床,不知是何種石料,顏色偏白,像冰,又不似冰,石上,睡著一柄銀鐵大刀。
這刀莫非就是……他向石床走去,心頭暗忖︰這兒要機關沒機關,要護衛沒護衛,如此簡單就讓他看到,應該不是傳說中的漸海鱗牙吧?
只顧猜測,不知不覺已走到石床一丈處,若他此時低頭,會看到地面布滿灰塵,而石床三丈之內,只有一人的腳印。只可惜他的視線全定在那柄刀上,也就未曾注意到。
誰的腳印?
他的。
很大的一柄刀,刀身銀白,刀面盤纏著一層霧氣,在月光映射下蕩漾出些許幽藍色,無鞘,刀柄是黑色,烏鐵打造,柄尾是鏤空的龍吞口,獠牙猙獰,那龍口之中竟也繞著微微不明的霧氣。
繼續靠近,靠到他能看清楚刀柄上的銘文時,腳步停下。原來此刀的刀身和刀柄本是一體,烏鐵刀柄是另外瓖套上去的,柄尾鏤空的龍吞口處露出原本的銀鐵刀柄,遠遠看去才會覺得有霧氣吐吞。他需要確定一下這究竟是什麼刀……在耳听四方的前提下,他徐徐伸出手,僅伸到一半,身後傳來細物破空聲,直沖肩胛襲來。他旋步移位,只見一物破影而出,擊上洞頂一棵石筍後,落地清脆。
一顆小石頭。
閔友意看向陰影處,那兒是光線的死角,他一時也看不清陰影里躲藏了什麼人。
「年輕人,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陰影中的人開口,嗓音低沉。
心中暗咒自己為何沒發現對方的靠近,閔友意負起兩手,直接問︰「你是人是鬼?」
對方似乎無聲笑了笑,輕道︰「人。」
「是男人還是女人?」
「……」這是不是有點明知故問?
「不回答我就當你是男人,是男人就好辦,」閔家蝴蝶本性使然,邁前一步,問道,「你能不能告訴老子,這刀是不是漸海鱗牙?」
「是。」
「真的是……」低低嘖斥一句,閔友意開始抱怨。為什麼封塵九年的江湖名刀這麼容易就被他找到?難道說他的夜多部眾已經成了精,能上天,能入地,還能打洞?想到這兒,他從懷中掏出地圖,迎光細看,地圖上,在彎彎曲曲的一條線盡頭畫著一柄小刀,至于什麼刀……沒注明。
他現在可以肯定,夜多部眾果然對他這個窟主積怨甚久。
「年輕人,速速離去,老夫可以不追究你偷刀之事。」陰影中響起的聲音打斷閔友意分神的抱怨。「偷?你送給老子,老子還要考慮一下要不要。」他嗤笑一聲,又道,「老子……老子……」
啞口?
不,他在想接下來該干什麼。刀他是看到了,也確定是漸海鱗牙,一事已了,他應該轉身去找人……不過……想到方才偷襲的石子,他轉而說︰「老子不和無名之人說話。」
話字音未落,他已撲向陰影處。听聲辨位,他動如魅影,轉眼五指已抓向對方,剛觸到一片衣角,卻被那人躲開去。飛快旋身,屈腿,換一招「游龍擺尾」直取對方下盤,那人身手靈活,轉眼躲開,卻仍然立于陰影中,不露廬山真面目。
「好身手,年輕人。」那人的語氣頗有長輩之態。
「承讓。」閔友意呵呵一笑,「你長得很難看?」說話間,足下輕點,鳶飛戾天,人已飛撲過去。他只攻對方下盤,對方卻一味閃避,似不想與他過招。戲戲勾唇,一招「虎坐山丘」貼地橫掃,逼得那人躍起,轉眼,他緊追一招「長龍引水」,兩掌撐地,身體倒立,飛踢那人。那人在空中無法轉身,落地之勢已定,眼看著——
足尖兩兩相抵。
那人機敏,既然下無落足處,他竟借力換氣,轉向石筍掠去。
「輕功?」閔友意輕輕一笑,提氣掠上。
兩道身影在石筍間你追我趕,其形翩若驚鴻,忽閃忽現,仿佛雨龍戲珠于雲端,又似乳燕啄枝于絮間。一人神龍擺尾,如颯颯秋雨,一人青帝歸心,如淺淺石榴,石筍間,只見衣角飄飄,仙蹤難覓。蹁躚交錯時,洞內間或響起拳掌交錯聲。
追得煩了,閔友意解下腰帶,振臂一抖,靈蛇吐信直射那人腳踝,他無意纏住那只腳,只想將他打落而已。那人險險閃過,人也落在洞壁光亮處。
人,看見了,可他背向而立。
深藍色布袍勾出一道素清的背影,披頭散發——至少在閔友意眼里是如此認為,發間夾雜著些許灰白,年紀……
「你又不是女人……」無良的閔蝴蝶一邊系腰帶一邊譏諷,活似尋歡一夜的紈褲公子,「怕老子看見你的臉嗎?轉過來,轉過來。」
那人肩頭動了動,飛快轉身,容貌盡顯︰眼角有些細細的魚紋,大半張臉掛滿胡須,年紀……肯定夠老了。
閔友意嘴角抽搐,糟老頭一個。
他打量的同時,那人也打量著他,片刻後,點頭道︰「後生可畏,老夫佩服。」
「老子可不要你佩服,你浪費老子的時間,到底想干嗎?」
他左一句老子,右一句老子,听得那人頗頗皺眉,「你夜闖遙池宮,可是為了這柄刀?」
「是。老頭,你是守刀的護衛?」
「……」那人突然走到石床邊,找了塊石頭坐下,沖他道︰「年輕人,你若能將漸海鱗牙帶出山洞,老夫便放你離開。」
看老頭子詭異的態度,難道這刀有什麼蹊蹺?閔友意默忖片刻,開口︰「此話當真?」
「當真。」
「無假?」
「無假。」
「你是不是守刀守煩了,故意讓人偷走,貝蘭孫怪罪下來,你將失守的過失推到偷刀賊身上,從此安享晚年?」閔友意不怎麼認真地推測。
「……」胡須抖了抖,老者額上出現可疑的青青菜色。片刻後,額上菜色淡了些,老者開口︰「你是拿,還是不拿?」
閔友意嗤笑,踏步上前……
沒事!居然沒事?
安然站在石床邊的閔蝴蝶沮喪得想哭。好歹這也是武林傳說中的鎮宮寶刀吧,可不可以給他一點刺激,諸如在石床邊設個暗器插個機關什麼的?這麼無驚無險,讓他這個夜多窟主很沒成就感啊。「你以為老子扛不動……」低低咕噥,他握上烏鐵刀柄。
涼!
先是掌心一片寒涼,然後……寒意如山洪卷地,瞬間透過血液流遍全身。他驟然松手,五指在刀柄上方懸空,體內寒意才慢慢退去。
漸海鱗牙,寒鐵鍛造,通體陰寒,武功平平者根本無法握在手中,又如何將它拿走。
難怪老頭子這麼大方……雙眸瞪視漸海鱗牙,眼珠向左一動,閔友意睨向滿臉胡須的老者︰當老子扛不動嗎?扛給你看!
運氣于脈,五指遽抓,握緊烏鐵刀柄,刀尖在空中畫出半彎銀弦,漸海鱗牙已找在了他的肩頭。旋步轉身,他大步向洞口走去。
此時,坐在石頭上的老者……雙眼暴瞪,呆如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