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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品悠游 第六章 漁家破陣子(1)

長白山脈,廣及千里。西漢時,這片廣袤山脈被稱為單單大嶺,單單是滿族語,白色之意;唐代,此處被稱為太白山,直到宋金時,才有了長白山這個名稱。

長白山地處遼東一代,原為高句麗所佔,隋唐時收入版圖,唐皇設安東都護府;遼宋夏金時,生活在長白山一帶的女真、滿族、錫伯等族各自為政;元代時,元皇在此設遼陽行省,由開元府管轄。到如今的大明王朝,明皇廢了元朝的行省制,于全國設京城、南京兩城直轄和十三布政使司,在長白山一代增設了遼東都司、奴爾干都司,統轄該地。

長白山,叢林如被,奇花異草無數,靈苗瑞草隨處可采,而且滿山跑著野豬、虎、豹、狼、熊……

長白山,拔地萬仞,景致非常,如詩如畫。

長白山,山頭白雪覆蓋,山頂上有天池碧湖,池邊環繞峰頭十六座,曰白雲峰、孤隼峰、冠冕峰、觀日峰、華蓋峰、錦屏峰、龍門峰、鹿鳴峰、梯雲峰、天豁峰、鷹嘴峰、鐵壁峰、臥虎峰、玉柱峰、織女峰、紫霞峰。

從四川尖鋒城到遼東長白山,一路北上,過湖廣地界,穿行河南,抵達京師,再過京師向東,直抵長白山。總之,全程由寂滅子和阿布安排,身為夜多窟主的閔嫣只知道趕路、趕路、趕路。

越靠近山腳,繁華城鎮的蹤影就越稀少,多是小村小鎮。

明明半個月的路程,硬是讓寂滅子安排成九天,閔友意實在是佩服自家侍座的節省能力,但佩服歸佩服,這不是他當下關心的問題。

還有……就是……

避他山上長了多少花草,管他山中跑了多少野豬,管他是不是景致非常,管他天池邊上環繞了多少座峰頭,他只在乎、只了解、只知道一件事——四月初,好冷!

寶馬鎮,簡陋干淨的「斤竹客棧」內——

「阿嚏!」裹了一層又一層的俊鮑子揉揉鼻子,動動腿,將火爐勾到自己腳邊。

「饅頭……」咬一口,嚼一嚼,嘆氣,看了饅頭一眼,他向後一拋。

咚!饅頭精準地落在一丈遠的桌上。

唉,他比較想念庸醫蒸的饅頭,又香又軟,顏色也漂亮……

門外輕輕扣響,隨後,穿著厚棉袍的蜜膚青年推門而入,入眼的畫面是俊鮑子只手托腮坐在火爐邊,似在打盹。俊鮑子今日穿了件藍紋厚錦袍,外套一件黑底藍紋無袖長裘襖,肩部滾一圈黃狐毛,他眼眸輕垂,不長不短的黑發拂在眼角、耳邊、肩頭,臉上紅撲撲,唇邊一抹笑。這笑,不勾人,不撩人,卻令觀者霎時覺得杏花片片過眼飛,春色縱橫,骨醉神飛。

聞得開門聲,低垂的眸子向他這邊溜來,懶懶沉沉,仿佛藏在海霧中的一對斜月。

將手中酒菜一一擺上桌,瞧到那似乎被老鼠咬過一口的饅頭,寂滅子嘆氣︰烤得不黑不白,虧他這窟主咬得下去。

「又到吃飯時間了。」俊鮑子乖乖靠過來。

寂滅子側移一步,表情不動,為他盛了一碗湯,低聲道︰「公子,自從你來到寶馬城,已經六天沒出客棧了。」

「老子知道。」俊鮑子吐出不怎麼俊的話。

「比賽……」

「老子知道。」好冷好冷,還是江南氣候比較怡人。他今年有點大運不順,不然怎麼會被我尊指名比賽,還比到這冰天雪地的長白山。難道我尊看他這段日子太閑不成?

「可是……」

「老子知道。」

「……屬下什麼也沒說,公子就知道了?」

「老子……」閔友意回頭,杏花眼重重一眯,「一字訣——說。」

「……公子你可否把火爐移遠些?」寂滅子看那吃飯也用腳勾著火爐的人,偷偷在心底嘆氣。明明就武功高強,明明就穿了棉衣,為什麼他這窟主還是怕冷怕成如此模樣?

六天前來到寶馬鎮,夜多窟部眾已先行趕到,在此打點一切,只為比賽做準備。這一路上,他也收到扶游窟部眾送來的消息,關于遙池宮,關于貝蘭孫和他的祖宗十二代,能查到的,扶游窟部眾查得一清二楚,查不到的秘辛,也被扶游窟部眾翻到七七八八……看來,我尊當初命扶游窟掌天下信息,果有先見之明。

他亂想一陣,見閔友意慢慢喝湯,並不催他說什麼,卻將火爐向他這邊踢了踢,不由苦笑。

「寂滅,誰說武功高強的人就一定不怕冷。」啜著熱湯,眸子似有似無地向他這邊滾了滾。

「……屬下知錯。」

「窟門外六根銅柱上的武功,你練了多少?」

「四根。」

「好,既然有錯,老子罰你回去將剩下的兩根銅柱練完。」說完,繼續喝湯。

「……」嘴角抽搐,寂滅子面有菜色。自家窟主喜歡將武學口訣刻在牆上、柱上、石頭上,他知道,這些武學是江湖上人人夢寐以求的秘笈,他也知道,可——就算他想練得比江湖第一還江湖第一(雖然他至今不知江湖第一究竟是誰),也得有時間練才行啊。除了處理夜多窟的日常事務,七破窟各窟守衛全部由夜多窟訓調,難道窟主以為他很閑嗎?

「遙池宮在芝盤峰下方,」閔友意突然揚聲,「遙池宮在江湖上神秘莫測,一是建于雪山之上,氣候寒冷,地勢陡峭,尋常人難以到達,二是貝蘭孫無心江湖爭端,偏偏家傳武學不錯,又有鎮宮寶刀‘漸海鱗牙’,偶爾行走江湖,得罪了一些江湖人,被他們認為清高自傲、冷血無情,所以,遙池宮就此蒙上一層神秘詭譎的面紗。」

寂滅子听他這話,菜色微減,「原來公子記得。」

「老子還沒到記憶衰弱的年紀,這些是扶游窟查到的消息,你在老子耳朵邊一天念一遍,老子都會背了。」閔友意放下空湯碗,沖侍座斜瞥一記,「寂滅,貝蘭孫在江湖上的確與我尊齊名,不過,他只是一個略略有一點點神秘的遙池宮宮主,與我尊相比,你認為那幫江湖人會認為誰更神秘一些?」

「自是我尊。」寂滅子毫不遲疑。

「既然如此,你臉色干嗎這麼難看?怕我輸了比賽?」

「……」菜色重新爬回寂滅子臉上。難得難得,公子終于對他用了一個「我」字啊……不過,老古錐的,他不是怕公子輸好不好,他只希望公子能出去走一走……

鮑子武功高強,憑什麼?憑的就是公子可以三個月不回窟,也可以三個月不離窟。

江湖盛傳公子花心,長年游走在鶯鶯燕燕里,其實,公子的日子很單純,不比賽時,忙于窟內事務,或者練功、研究武學機關,偶爾迷上某位姑娘,要麼是家世顯赫自幼定親,要麼是家中父母嚴禁與公子來往,再不,便是以書香門第自居,視七破窟為邪魔歪道……偏偏公子喜歡上的全是這種類型的姑娘,他能怎麼辦?

「寂滅,這一季比賽,我們先查漸海鱗牙到底放在遙池宮哪個角落,再問問貝蘭孫願不願意代父謝罪,如果不願意,就強迫他願意,你說可好?」閔友意終于不忍再看侍座菜到不行的臉色,沉吟片刻,他又問道,「倘若……你老爹十年前殺了人,十年後,有人要你廢去一手一足,父債子償,你會願意嗎?」

「自是不願。」寂滅子搖頭。

「那你認為貝蘭孫願意嗎?」

「屬下不知,常理推斷,應該是不願的。」

「是啊……」閔友意抿唇沉思——貝蘭孫本身就是一塊難啃的骨頭,因為是比賽,他還要防止伽藍和尚那邊的動向,若生出一些枝枝節節的事端可不好;開賽前,我尊說了,這季比賽一定要贏……

嘖,這次,不比種茄子輕松啊……

寂滅子靜候一旁,听他輕聲喃道︰「就扶游窟查到的消息,貝蘭孫有妻子,可他去長孫家買嫁衣又是為什麼?娶都娶過門了,還穿什麼嫁衣。淹兒說過,她不為死人繡嫁衣,這麼說來,貝蘭孫定是對長孫家說自己的妻子死了,既然死了,更不必穿嫁衣,他還千里迢迢從遼東跑到四川干嗎?嗯……姑且當貝夫人沒死……我尊啊,這次比賽不會又挖一堆陳年舊事出來吧。」

他家尊主的壞習慣——喜歡听陳年舊事,更喜歡追根究底,刨根問底。所以,他們這些窟主、部眾在長年的耳濡目染下,對于時不時挖挖人家的牆角挑挑人家的傷疤已經很習慣了。

話又說回來,習慣歸習慣,賽事還是要小心,現在已經四月,五月最後一天前,比賽結果一定要出來……

頭痛!

頭痛!

貝蘭孫很難啃……去,老子又不是狗。

貝蘭孫有妻子……貝蘭孫與七破窟沒什麼交情,不是朋友,那就是敵人了。敵方陣營……嗯,符合一個條件。貝夫人不知生得什麼模樣,是多病多愁呢,還是嬌俏可愛?或者清冷孤傲,絕色傾城?這麼假設,也算符合第二個條件……

見他皺眉,寂滅子自動為他再盛上一碗湯,「公子,多喝些。」

閔友意瞥他一眼,吹吹湯上浮油,隨意問︰「喝了六天,這到底是什麼湯?」

「鹿茸三珍湯,」寂滅子微退一步,「鹿茸三珍是指長白山梅花鹿的鹿茸、鹿筋、鹿鞭,屬下听此地人說,常飲鹿茸三珍湯,可補精髓、壯筋骨,我想……公子應該多補補……」

「噗——」一口噴出,杏花眼斜斜瞥向自己的侍座,唇邊的笑勝比春風,語中的話卻不輸寒冬,「寂滅,你認為老子需要補這個……嗎?」

「未雨綢繆……」寂滅子在他一口噴出前已跳到安全地帶,「總是好的。」

「未雨綢繆?」杏花眼凝流一轉,正要難為一下侍座……突然,他側耳聆听。

有聲音……

听起來令人耳朵癢癢的聲音……

眸彩乍亮,薄唇緩緩勾起一角,「寂滅……」

「屬下在。」

「我似乎听見……念經的聲音……」

念經的,是和尚。

閔友意沖出房,在二樓台階處便瞧得坐在一樓的兩名和尚,兩人桌上是一碟饅頭、兩碗素面,方才的念經聲正是他們在開飯前念的善食咒。

和尚,從背後看去,除了高矮肥瘦,基本上沒區別,反正肩上頂的都是一顆光禿禿的腦袋。從正面看,光禿禿的腦門上有了眉眼鼻唇,因這眉眼鼻唇組合的不同,諸如緊湊和寬疏,諸如形狀和大小,從而使得人的相貌顯現出千姿百態,就像機關里的杠桿,長一寸和短一寸的效果大大不同。

簡言之,和尚也有美丑之分。

一樓的兩名和尚,一老一少,一丑一俊。俊的是小和尚,他大約十八九歲的年紀,穿著厚厚的灰布僧袍,光禿禿的腦門上點了九個白色香戒,濃眉大眼,鼻子很高,唇形微翹,是一張愛笑的臉。丑的,自然是老和尚,他沒有白胡須,那眉眼鼻唇組合在一起也不算太難看,若配合滿臉的皺紋,可稱是一張標準的慈悲臉,只是,這張慈悲臉上有一道恐怖的疤痕,似是被人砍傷,疤痕從額頂起,橫過右臉直到頜骨,讓他的慈悲看上去有些怵心。

貌丑心慈,他正是七佛伽藍的丑相禪師。

念過善食咒,小和尚將松軟的饅頭推向老和尚,恭恭敬敬,「師叔,請用齋飯。」

丑相點頭,並不拿饅頭,視線向樓梯看去,口中道︰「有台,你先吃,這些天趕路,你也累了。」

「不累不累,」小和尚喝口面湯,笑嘻嘻,「師父讓小僧隨師叔修行,是小僧的福……」話沒說完,光禿禿的後腦門遭人重重一拍——

「老古錐,小禿驢,你們來得太遲了。」

「……氣……」鼻子差點吸到面湯,小和尚急急撐桌,終于挽救了「湯從鼻入」的慘劇。他抬頭時,身邊已坐下一人。

「善哉善哉,蘭若今日可有參禪?」丑相揚起淡笑。

「有啊!」

「敢問蘭若今日參的是什麼禪?」

杏花眼微微一挑,若風拂垂柳,「老子今天參櫻花禪。」

丑相合掌垂眉,「明日呢?蘭若明日準備參什麼禪?」

「老子明天參枯樹禪、枯葉禪、枯枝禪。」

小和尚此時已看清身邊坐的是誰,听他言中對丑相不敬,連連合掌唱喏︰「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小禿驢,你今天參什麼禪?」俊鮑子唇含諷笑,取餅一只竹筷戳饅頭,「別陀了,再陀一句,面就涼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小和尚又唱了兩聲佛喏,徑自搖頭吟道,「南山有台,北山有萊,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

戳饅頭的動作滯了滯,閔友意挑眉,「小禿驢,你想說什麼。」不念佛經,居然念《詩經》。

「……閔、閔蘭若,小僧法號有台。」小和尚撇嘴。

想他有台小和尚,八歲出家,現已修行十年。他的目標︰向「三香護法」看齊。雖然他今年才十八歲,但他是句泥大禪師的徒弟哦,這就夠他驕傲一把了。師父現在只收了三名徒弟,以後還會不會收他是不知道,但現在只有師兄弟三人,他排第二,上有大師兄歡喜丸,下有小師弟最勝。大師兄長他四歲,叫聲師兄他也不吃虧,真要說吃虧,被他叫師弟的最勝才是。最勝長他兩歲,但入門比他遲,只有乖乖排第三,做他的小師弟。這次師父命他與師叔同行,一來比賽,二來修行……

啊……他的饅頭……

很想從閔友意筷下搶回自己的晚餐,有台看丑相一眼,卻見師叔眉眼不動,無奈,他只得忍下,低頭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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