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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品悠游 第四章 翻香醉垂鞭(2)

樓太沖迎著閔友意的攻路,避重就輕,一味退讓,眾人的注意全放在兩人身上,誰也沒留意躡手躡腳靠近銅鐘的人。

閔友意凌空躍升,正如人稱其輕功「鳶飛戾天」那般,拔高數十仗,凌厲掌氣直沖銅鐘而去,分明想連樓太沖一起拍碎。然而,肘腋生變,群雄心驚之際,閔友意的掌氣突然在半空轉彎,眾人只听轟然響巨,石草亂濺,鐘邊赫然出現一個坑洞,而樓太沖在銅鐘邊苦笑。再觀眾人,神色各異︰七破窟部眾瞪大了眼,臉上全是看好戲的神情;七佛伽藍這邊,句泥神色如常,身後三名護法或抬袖或凝眸,意有所動,丑相禪師左腳微微踏前半步。

若閔友意這一掌不留情面,他們定會出手。我佛慈悲,斷不能眼見樓太沖命喪于此。

幸好,閔友意手下留情。

留情?

錯,閔友意並不打算留情,只是,勁氣攻出的一剎,他瞥到鐘邊微微探出一片衣角。

——淡黃羅紗,是名姑娘!

——是姑娘便傷不得!

翻身落地,他不看樓太沖,直沖鐘後,旋步一轉,一張呆怔的小臉落入雙眼,竟然是……

瞪著表情無辜的女子,他大吼︰「阿——閃——」

這一聲「鬼哭狼嚎」震得群雄心頭齊齊一跳,莫不將視線移向鐘後那名叫「阿閃」的姑娘。

「奴……奴家在這兒……」遠遠柱邊傳來一聲怯怯的柔音。

鐘後,怔呆的女子終于回神,愣愣道︰「我叫長孫淹……」

「我知道你叫長孫淹。」

「……啊?」

閔友意雙肩一垮,「還啊?淹兒,你知不知道你的小命差點就沒了。」

這話眾人听得明白︰若不是看到她在這兒,他不會手下留情。

「我不知道……呀!」她怎麼知道自己的小命這麼容易就沒了,這兒又不是懸崖,她不過是走近些,想看清楚點……他的眉已經皺成八字了,有些話她還是放在心里好了。

「嚇死奴家了……」阿閃提著裙子跑來,「長孫姑娘,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夜多窟主會要了奴家的命啊。」

長孫淹懵然無知地被阿閃拉到一邊,回頭,見樓太沖依然站在銅鐘邊,視線正向她望來。仿佛狹路相逢,樓太沖的眸色因阿閃那一聲「長孫姑娘」而晃了晃,對上一雙黑茫茫的眼,若有所思。

找個不礙事的地方停下,長孫淹不解,「阿閃,就算我有三長兩短,也是閔公子打傷的啊,他應該責怪自己,為什麼會要你的命?」

阿閃張張嘴,似正思考怎麼回答她這個問題,場中,閔友意的聲音已先一步響起——

「我尊,那是我新收的徒弟……」

「嫣,你既有憐人美意,我又怎可煞風景,那鐘,你就省些氣力吧。」玄十三緩緩開口,心思已不在銅鐘之上。

閔友意心知比賽時辰已到,冷瞥樓太沖一眼,縱身回位。

待眾人坐定,寂滅子走出紗帳。

他環顧群雄,聲音不大,卻清晰入耳︰「這次窟佛賽事,要從十年前說起……」

「為何是十年前?」坐在他後方的閔友意揉揉耳朵,故意打斷。為什麼那些陳年往事的起述點不是十年前,就是二十年前?听得他好生沒趣。

「……」寂滅子垂眸,空拳掩唇佯咳一聲,表情不動,繼續道︰「這事要從九年前說起……」

他改得太快,眾人一時愣住,倒是長孫淹和阿閃,以為站得遠,視線相對,齊齊「撲哧」笑出來。

聲音不大,在耳力極好的武林群雄耳中,這一聲已夠了。有人沖這邊瞥來一眼,有人冷哼,再看閔友意,似乎很滿意寂滅子改了時間,不多追究,杏花眼也因听到笑聲向長孫淹所立之處瞥去,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喉內驀地泛起一股腥意,眸色一凝,他強行壓下,見長孫淹正對著他笑,不由勾起唇角,好心情地沖她搖搖手。唉,剛才勁氣收得太猛了……

他既然敢一掌拍下去,就知道那群老古錐不會放任樓太沖吃虧,好歹姓樓的也是老古錐請來畫畫的。只是,他可不保證自己身後的家伙們會任老古錐沖上來,他們也非看戲嗑瓜子的閑人。適才,他硬生生將掌移開,在半空中收回七成勁氣,又將四散的掌氣凝于一點,才免于波及到他新收的徒兒……

「手來。」

耳邊一道清音,一只手從他腰邊斜斜伸出,五指修長,大拇指翹起,四指並齊微曲,是握脈的手勢。

他瞥眸,是厭世窟的那位。

懶得去矯情裝沒事,閔友意大大方方將手腕放在那握脈的指間。片刻後,那手收回,丟下一句︰「疏經通脈不用我幫你,待會兒……去我那兒取些蓮子吃。」

閔友意頷首,沒說什麼。

這小小的插曲未引起旁人注意,眾人只听寂滅子道——

「當今武林,與我尊齊名者,南北西東,這北……」他頓了頓,環顧四周,悠悠然繼續,「北池雪蓮貝蘭孫,遙池宮宮主,便是這一季比賽的賽點。」

「女乃女乃的,你他媽說話能不能干脆點。」群雄中,一名虯髯大漢突然揚聲,極為不耐。大概,他原本屏了呼吸听這次賽事緣由,誰知寂滅子一吞一吐,不干不脆吊人胃口,他等得心急,便忍不住罵了出來。

寂滅子默默看虯髯大漢一眼,只這一眼的瞬間,他前方所立的夜多窟部眾之中躍起一人,洪爐點雪之剎出現在虯髯大漢身後,虯髯大漢回身不及,眾人只見那虯髯大漢向前飛撲,跌了個野驢滾坡。

站在虯髯大漢後方的人看得清楚,七破窟這名年輕人彎腰——曲肘——出拳——直立,一氣呵成,將大漢擊出。

「你女乃女乃的——」

「這位英雄,你想觀賽事,就請耐心些,不想觀賽,就去前面燒燒香拜拜佛,沒人讓你在這兒。」年輕人抱拳一輯,落落大方,原路回到自己的位置。

那大漢在群雄面前丟了臉,爬起時已是兩眼通紅,怒叫道︰「女乃女乃的小子,老子今天殺了你。」

紗帳內,杏花眼倏然一轉,腰直了些……

「善哉善哉,這位施主,請給老僧一個薄面,阿彌陀佛。」丑相禪師上前一步。畢竟開賽在伽藍之內,這大漢橫生事端,惹得七破窟眾人興起,若在佛前血濺三尺,有失慈悲啊。

那大漢咬牙半晌,見丑相禪師出面勸慰,自己也算不失面子,就坡滾驢,悻悻然哼了哼,走回原位。

小插曲很快過去,寂滅子眼珠滾了滾,移至眼角,果然見到自家窟主軟了腰,一副扼腕嘆息的表情。

「這次比賽與貝蘭孫到底有何關系?」有人叫問一聲,將話題引回。

寂滅子無聲一嘆,只得繼續︰「比賽雖與貝蘭孫有關,與浙江饒家山莊也有關系。事由,卻得從十……從九年前說起。」他這一頓,玄十三和眾窟主不約而同溢出一縷輕笑,寂滅子倒沒受什麼影響,面如銅鐘,聲音沉穩,「饒家山莊現今莊主饒奮藻原有兩子,長子饒羨柔,次子饒慕柔……」

——「哦,饒慕柔,錦鱗四少之一嘛!」

——「原來饒公子有個哥哥。」

——「這和北池雪蓮有什麼關系?」

群雄低聲議論,年長的已開始回憶九年前江湖有何大事,同時,他們听寂滅子道︰「貝蘭孫之父,貝錦倩,當年殺了饒羨柔,饒貝兩家從此結怨。」

「我佛慈悲……」丑相禪師輕輕插入一句,「是誤殺。」

然而,人人都知,貝錦倩早在十年前就已將遙池宮宮主之位傳給獨子貝蘭孫,不知去向。貝蘭孫雖有「北池雪蓮」之稱,對江湖之事卻素來冷漠,是那種「人莫犯我,我不惹人」的性子,縱然明知父親殺了饒羨柔,他也不過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僅此而已。

「各位想必听說過‘漸海鱗牙’,遙池宮的鎮宮寶刀,當年,貝錦倩正是用這把刀誤殺了饒羨柔,因為誤殺,貝錦倩內疚難安,饒奮藻也恨他至極,此後,貝錦倩封刀隱退,再不問江湖世事,也將遙池宮宮主之位傳給了貝蘭孫。」

「大師,這次又是貝家又是饒家,又是‘漸海鱗牙刀’,到底比什麼?」

「饒奮藻兩個月前放言,如果貝蘭孫背負‘漸海鱗牙’親自向他賠罪,並自廢一手一足,他就將饒家山莊在松杭一帶的產業以一兩銀子賣掉。」

如果七破窟在三個月賽期內讓貝蘭孫背負「漸海鱗牙」代父賠罪,那麼饒奮藻的誓言前提條件就成為現實,他「將饒家山莊在松杭一帶的產業以一兩銀子賣掉」也將成為現實——這個結果出現,便是七破窟贏得比賽。

反之,如果貝蘭孫不像傻瓜一樣背著「漸海鱗牙」向饒奮藻賠罪,一兩銀子賣出饒家松杭一帶的產業也不成立,結果自然是七佛伽藍贏。

比賽的關鍵是貝蘭孫肯不肯代父賠罪,肯,他將自廢一手一足,不肯,一切免談。

眾人靜下,鴉雀無聲。

這場賽事分明……分明……

沒道理!

沒道理!

這場比賽明明就是七破窟吃虧,貝蘭孫不是傻瓜,以他的冷漠性子,怎會折了自傲跪在饒奮藻面前?怎會?七佛伽藍根本無須比嘛,只要敲敲木魚念念經,直接等結果即可。

所以——沒道理!

只是,七破窟的人絕非善茬,他們怎可能任七佛伽藍輕易贏得比賽?那麼,七破窟挑出這一段陳年舊事,所因為何?

眾人心頭疑惑,卻听閔友意突然揚聲︰「我尊,加多一個賭注如何?」

紗後寂寂無聲,片刻後,一聲輕笑,是默許。

閔友意笑道︰「我加的賭注條件是︰這次輸者要拜贏者為師。」

此話一出,觀賽群雄中唏聲一片。雖然古有「一字師」之說,可要一名德高望重的禪門大師拜武林花蝴蝶為師,總有些說不過……難道佛家的空即是色……

「我佛慈悲!」久未言語的伽藍主持句泥一聲唱喏,開口,「丑相師弟,你可願?」

丑相禪師輕輕點頭,「全由師兄做主。」

句泥笑了笑,再度沖紗帳方向揚聲︰「玄尊無異,枯朽自無異議。」

「那麼,比賽開始?」閔友意動動手腕。

「比賽開始。」句泥向遠遠一名僧人望去,那僧人領會,合掌退下。片刻後,肅穆的鐘聲回蕩伽藍上空。

當——當——

鐘韻悠揚,此時,遠遠熊耳山中,飲光窟里的掃地青年抬頭望天,淺淺一笑;夜多窟內,勤于練功的部眾齊齊停了拳腳,目送蒼穹流雲,聆听那悠遠綿長、仿佛來自古戰場的金屬銅鳴。不久之後,各地賭樓內莊家開莊,人來人往,沸反盈天,或買七佛伽藍贏,或買七破窟贏。

懸鐘听扣,聲動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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