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花瓣搖蕩的浴池里,長孫淹揪緊濕透的紗裙,瞠瞪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並且表情無辜的阿閃。
「嘻嘻,奴家會如實稟告夜多窟主,長孫姑娘的肌膚像蜂蜜一樣,又滑又香。」
「……」什麼跟什麼啊,她喜歡吃蜂蜜,可從來不覺得自己的皮膚像蜂蜜。
「長孫姑娘,奴家另外為你準備了一套干爽的衣裙,瞧,與你現在披在身上的一個顏色。」
長孫淹徹底無話可對。她肯定,阿閃有一雙透視眼,不然,她怎會提前「另外準備」一件干爽的紗裙?分明是故意嚇她落水。
沉默……
默默接過干爽衣物,她繞到簾帳後穿戴整齊,任阿閃自說自唱帶著她吃晚餐。
夜多窟很靜,簡單而美味的菜色,不奢華,卻也享受。
幸而用飯讓阿閃閉了嘴,因她無意多話,兩人之間一時有了難得的靜謐。用過晚膳,阿閃牽著她的手不知引向何處。她亦不問,任阿閃牽行。
閔友意救了她,按照她已有的江湖知識,至少知道江湖上講究知恩圖報,再不,便是她欠了他一個人情,這人情要銘記在心,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他江湖受難,便要她還了這個人情。
長孫家在她這一代共有兩子一女,她很幸運是老三,既然頭上有兩個哥哥,兄友弟恭,江湖人情這種事怎麼說也輪不到她來背,就算她想背,爹、娘,外加兩個哥哥也不會同意……吧!
不然,難道要她以身相許?
這可不行,她已經定親了,還是爹、娘和兩個哥哥一致相中的公子。她這個年紀,時時有上門提親的冰人,能讓爹、娘和兩個哥哥同時相中,這位公子應算不錯的。她瞧了畫像,嗯……是不錯……
腦子里想著這些有的沒有的,阿閃已牽著長孫淹的手繞過了一道長長的竹林小徑。
掌燈時分,竹氣襲人,林道閣樓間時有人影搖晃,她流眸四顧,入眼的多是年輕男子,有的站在一棵樹下一動不動,有的單足倚柱,雙臂半舉成圈,指結蘭花,有的吊在竹子上,那竹筆挺不變,隨風搖擺,仿佛無人掛在上面,有的更奇怪,一手一足蹲撐于地,另一手一足向側方伸直展平,這種高難度的蹲姿,她僅瞧一眼,已覺吃力了。
「他們……」
「他們在練功。」阿閃視若無睹,見怪不怪。
她又好奇盯了片刻,不多說話。
用了晚膳,阿閃這是要帶她散步?養生之道,養生之道……
「林子後面便是長孫姑娘休息的睡楮閣,」阿閃牽著她的手,語笑如珠,「右邊是廂房,左邊,林子對面,是洗愁閣,啊,那是夜多窟中理事的地方,閣後是我夜多窟主的居所——定我居。夜多窟面北而建,定我居北面是澀古堂,也是七破窟的藏經之所。」
「藏經?」
「七破窟所有武學書籍、卷軸、畫冊,全堆在那兒。」阿閃斜斜媚送一眼,竟也不瞞她,「澀古堂里,有很多江湖人夢寐以求的武學經籍,有的是窟主們四下尋來的,有的是我夜多窟主自創的,奴家待會帶長孫姑娘去瞧瞧。」
長孫淹迎上阿閃的視線,憶起崖下閔友意收她為徒之事,「澀古堂……」她輕喃,「篆經千古澀……」
「呀——長孫姑娘好學識,」阿閃突然拔高笑聲,「當初為樓閣提名時,夜多窟主可沒想到這句,他只覺得那些書啊典啊瞧得人眼楮發澀四肢發澀,這才提了‘澀古堂’三字。」
「……」她只是突然想到好不好。
「長孫姑娘可知,夜多窟所有用水全部來自睡楮閣西側的一處泉眼。」
「我方才沐浴所用……」
「正是,」阿閃點頭,杏紅羅裙淺步慢移,「那泉,夜多窟主提名——夜听。」
「夜听泉……」她輕輕咀嚼,只覺一縷幽味滌蕩胸中,不由月兌口而出,「半岩松暝時藏鶴,一枕秋聲夜听泉。」
唐人牟融的詩,不正應了夜來听泉之景。
「長孫姑娘果然好學識,唉,長孫姑娘可知夜多窟主如何提了這個泉名?不瞞長孫姑娘,話說某天那一段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良宵,我那天才洋溢的夜多窟主因為融合江湖其他門派輕功精髓,新創了一套名為《顧影步》的輕功身法,因此興奮難眠,恰好又听得泉水丁冬……泉水丁冬……唉,隔天他就抱怨听了一夜的泉水喧囂,不得好眠,索性將這泉命名為‘夜听’,還刻了字在泉邊的石頭上。啊,一枕秋聲夜听泉……還是長孫姑娘這句好,一枕秋聲夜听泉……一枕秋聲……記下記下,奴家這就記下,改日讓人刻在泉邊,正好配夜多窟主刻的‘夜听’二字。」
「……」長孫淹很想說︰這句不是她的好不好。
阿閃由細述泉名來由變為自言自語,說話的這段時間里,已牽著長孫淹來到一處殿堂式雙層樓台前。
「此處是壁觀樓,繞過這條小徑,前方便是夜多窟正閣大門。」阿閃極盡地主之誼。
景致婆娑,風聲如魘。繞過壁觀樓,長孫淹抬眸,兩根檀色大柱入眼巍峨。輕「噫」一聲,阿閃不知何時松了牽她衣袖的手,她緩緩走到柱邊。
柱子很粗,指月復輕輕劃過檀漆柱表,感到一片細膩光滑,以目觀之,至少有一丈高,圓徑是三人合抱的總和。她退了稍許,抬眸打量,兩柱之上分別刻有四字草書——左柱刻「電波機變」,右柱刻「色絲妙絕」。
「電波……機變……色絲妙絕……」她輕聲念著,仰頭看了片刻,見柱上「機」字左側邊和「變」字上半部分刻得略淺,這兩部分各有一道深深的凹跡嵌在字後,似被人用利刃割劃過,只因兩字筆畫較多,將那凹痕遮掩去了。
「長孫姑娘,你也瞧到那字有傷痕,對吧?」阿閃陪立在她身側,隨她一道仰頭觀字,語有唏噓,「這柱上的字是夜多窟主練功時刻上去的。說起夜多窟主練功,唉,唉……長孫姑娘你不知道哇,電波機變,這‘機’字和‘變’字不就是筆畫多了些麼,有什麼大不了,我那夜多窟主……他練功時,步式手式拳式百變千化都不覺得麻煩,偏偏就覺得寫這兩個字麻煩,刻字也不刻全,為了省事,‘機’字右側和‘變’字上部全用一撇一捺帶過……」
這就是字後瓖嵌劃痕的由來……啊!長孫淹瞥了阿閃一眼,對她說著說著便將手繞上她的衣帶之舉已到了視若無睹的地步。
「我尊瞧這兩字怪異,囑咐夜多窟主哪天有空了將字補全,長孫姑娘,夜多窟主的脾氣……唉,只要數到這兩字的筆畫,他哪天都沒空。最後,還是寂滅子替他將筆劃刻全了,讓見了這柱子的人能清楚念出這八個字。」
如果不刻全,的確不太好念……長孫淹忖著,听阿閃意猶未意地繼續——
「我尊第一次見這八字,竟是念成‘電波木又,色絲妙絕’,以為字邊的一撇一捺是柱木的腐跡。扶游窟主見了,念成‘電波權爻,色絲妙絕’。其他窟主雖然沒說什麼,天知道心里笑成什麼樣。」
難怪難怪,寂滅子後來補上的兩字筆畫,刻痕深度皆不及閔友意初刻時的深,若非近距離端詳,也是看不出來的。不過,看到這兩根檀柱的人,絕對不會錯認「色絲妙絕」四字。
色絲……抿唇輕哂,想起了他「武林三蝶」之名,她心中暗暗搖頭,提裙步下台階。柱外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兩側各有三根銅柱,約一人高,下方柱座或龜或蓮,或鴟吻或魚龍,無一相同。
他明明不在,但這夜多窟里,處處有他的痕跡。
長孫淹繞著銅柱走一圈,一時落花入領,微風動裾。借著半明半晦的月色,她瞧到柱上密密麻麻的花紋,花紋很奇怪,像人,又像字。
指月復感受著銅柱的凹凸不平,她听阿閃在身後問︰「長孫姑娘啊,夜多窟主初見你時,說過什麼話?」
長孫淹歪歪頭,「人話……呀!」
「……」阿閃臉皮一僵。僵到長孫淹能清楚地看到一片菜青色從她額角漸變下來,就如同她此刻穿的漸變羅裙。
面有菜色大概就是阿閃這個樣子……吧?暗暗忖著,長孫淹表面上不動聲色。她不笨,知道這個時候的阿閃一定不能惹,但她也沒說錯話……嘛!
深呼吸,深呼吸,深——阿閃強迫自己扯出笑臉,耐心道︰「我是問,夜多窟主見了長孫姑娘,可有稱贊長孫姑娘的美貌?就是說,他用什麼話稱贊長孫姑娘你呢?」
回憶片刻,長孫淹搖頭,「沒有……呢。」
「不可能。」飛快否定,不知是否定長孫淹的話,還是否定自家窟主的為人,阿閃開始左右走,踱來踱去,踱去踱來。
起初,長孫淹眼楮盯著她,隨著她的走動左右擺動腦袋,擺得頭昏腦漲之余,她索性放棄,也懶得去想阿閃口中的「不可能」到底是什麼不可能。
「長孫姑娘,我換個問題,你想想,一路上,夜多窟主有沒有哪句話稱贊你,或是夸你哪兒好哪兒美哪兒與眾不同?」
「一路上?」除了馬車搖搖晃晃,他好像沒跟她說過什麼話。想到這兒,長孫淹搖頭。
「你仔細回憶回憶,努力回憶回憶,真的沒一句稱贊?」阿閃揪著她的衣袖,眼巴巴,俏生生。
遲疑了一會兒,長孫淹艾艾道︰「路上是沒有,不過,在山崖下,如果那一句算的話,應該是夸我……」
「對對,哪一句哪一句?」
「……吧!」
「八?」眼對眼,阿閃想了半天,終于明白這句是承接上一句的尾音詞。瞧她,心一急,還是不能適應長孫姑娘的說話方式。她耐心,她深呼吸,吸了三四口後,才舒緩著語氣問︰「是哪一句?」
「一瞬百般宜,無論笑與啼。」長孫淹說完,回頭仍研究銅柱上的花紋。
「一瞬百般宜,無論笑與啼……」阿閃嚼咀半晌,神色怪異。
——長孫淹也許不明白,她這夜多窟主的文采不能稱好,但遇上女子,特別是美人,文采簡直有如神助,福至心靈,月兌胎換骨。在江湖上,雖說夜多窟主有風流花蝴蝶之名,但得夜多窟主贊美的女子皆會自喜。因為,凡得到夜多窟主稱贊,此女子定會名聲大震,江湖上,得之者,常自喜,不得者,常失落。夜多窟主贊一人「嫣然一笑」之美,則必不會再用「嫣然一笑」贊另一美人,他會用「蓊如春花」、「色曜春華」、「魂翩神妙」、「言媚姿艷」、「色如桃花」、「芳如杜若」、「長笑氣若蘭」、「蛾眉妙曼」、「顧盼采光」……總之,夜多窟主贊美人絕對不重復。
阿閃正沉思,突听長孫淹問道——
「他贊美這麼多姑娘,那些姑娘心里,他是什麼模樣……呢?」
「呃?」阿閃一愣,似乎是自己無意識將肚子里的抱怨喃了出來?她揮袖輕笑,雙掌一拍,轉問︰「沒有沒有,這倒沒有。長孫姑娘看我家夜多窟主是何模樣?」
「我?」垂眸盯著鞋尖,抬起,阿閃的眼楮就在她左側,目不轉楮。驀爾一笑,她道︰「我見青山多嫵媚。」
「嫵媚?」阿閃一怔。
「我瞧他,多窈窕之態。」
「窈窕?」
「嗯,」長孫淹點頭,向下一根銅柱走去,「沈郎腰瘦,嫵媚風流。」
「……」阿閃已呆得連重復的力氣也沒了,站在原地,她模模鼻子,喃喃自語,「嫵媚?窈窕?腰瘦?這詞兒可別讓夜多窟主听見,特別是不能讓夜多窟主從我嘴里听到,萬一听到,我可憐的脖子……」
阿閃暗暗叮囑自己,阿閃默默強迫自己,半晌後,方問︰「長孫姑娘,為何如此形容我夜多窟主?」
長孫淹不回頭,撫著銅柱上的花紋,低垂的唇邊,一抹笑如雨後菟絲,婀娜舒展。
我見青山多嫵媚……阿閃不會又認為她好學識……吧?記得幼時,秋風過庭,她拿著針線坐在大哥膝頭繡花,大哥念詩給她听——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
「何物能令他歡喜?」她抬頭問時,大哥道——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
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那「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的辛稼軒為國抱憾,他的一首《賀新郎》由大哥朗朗吟來,她最記得的,卻只有「我見青山多嫵媚」一句,長大了,才漸漸將這首長短句背得齊全。
嫵媚,並非縴柔女子所專有。越是無心,便越能邀得嫵媚同行。
青山嫵媚,情貌在顏。
這,就是她眼中的玉扇公子閔友意。
(注一︰「電波機變,色絲妙絕」的繁體字為「電波機變,色絲妙絕」,故事中所說「機」和「變」的筆畫較多,指的是它們的繁體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