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習武之人在運功或打斗時,是不能驚擾的,若一不留神驚擾了他們,會走火入魔。他會不會覺得她是他的累贅……呀?沒花太多時間去想,她決定聰明地不開口,一雙濯亮的黑眸卻目不轉楮,盯他不移,甚至浮上些許新奇——不是她有恃無恐,只是,在「吾命休矣」的念頭消失之後,心情一松,便好奇起來。
他的頭發不若大哥和二哥那般用巾冠束起,而是不受束縛。他腦後的頭發頗長,而額邊、頰邊的頭發又碎又短,在風中凌亂飛舞,露出總被垂發掩去的眼角。雖然听說他是武林花蝴蝶,那雙眼角也的確如工筆勾描的那般,繪出斜斜上飛之嫵媚,但沒有妖冶感。
凝視著這雙眼楮,仿佛看見滿天飛舞的白色杏花,而如雲似霰的杏白瓣雨中又夾著點點猩紅、水紅的瓣,最後,紅白相間的花瓣落入一汪碧泉,令人逐之,望之,嘆之,卻捉模不得。
抱著他的腰,能感到衣下肌肉的糾動。他在山崖凸出的崖石上點了幾腳,突然皺起眉頭,她想,大概是找不到踏腳的地方。突然,勾起一邊唇角,他將空出的左手直往岩壁上插去,無奈落勢疾迅,五指在岩石上生生拖出五條細長的凹痕,夾著斑斑血跡……
好痛……
若是武林中人,看到五條凹痕一定會驚駭閔友意的功力有多深,年紀輕輕已到如此境地,放眼江湖,幾人能敵?但她想不到這些,只感到臉上麻麻的,仿佛他手上的傷從兩人貼合的身軀傳到她身上。眸子注視他,卻發現他的表情沒變化,似乎五指插入岩石的不是他,流血的、痛的人也不是他。
眼前天地驟然旋轉,藍天入眼,她只瞧到他從岩石上抽回帶血的五指,向下拍去一掌。耳中傳來轟鳴,天地又是一旋,兩眼昏花之際,兩腳落地。
她悄悄抬起腳尖,踩了踩……
軟的,不像石頭,莫非是他的腳?慌忙低頭,卻發現兩人的腰上還纏著他的腰帶。靦腆抬眸,正好對上他松了一口氣的眼。
「呃……」
她尚未開口,他已體貼地察覺到兩人過密的身姿,手腕一震,腰帶松開。未受傷的手又一震,腰帶如靈蛇盤纏,轉眼繞回他的腰間,淺淺的染紫仿若蛇頭,乖乖棲落在他身側,偶爾風動,裊裊掀一掀。
她原地未動,倒是他退後一大大大大……步。
眸珠輕垂,粉唇抿起。
不可否認,這讓她受到不太嚴重但很有分量的小小打擊。男女授受不親,要退也應該是她退……的呀!
不明白心頭為何突然涌現沉悶不快,她無暇細思,眸光流轉,環顧四周,才發現落入一處開闊的山谷,遠遠一道清溪,不知流向何方,在她腳後,有一個巨大的坑洞,顏色深黝的泥土沙石散布在坑邊,明顯被人新翻出來不久。
一念閃過腦海,她將坑洞與方才在半空中听到的轟鳴聯想起來,又憶起落地之前,盡避天呀地呀都在眼里轉,身體卻的的確確感覺到拔高了數仗,然後才是落地。
這坑……
這坑……
這個……大坑……
腦中閃過「莫非是」、「可能是」、「也許是」、「估計是」開頭的句子,最後,卻是輕輕一喃︰「鳶飛戾天,魚躍潛淵。」
閔友意坐在石上靜靜平息用力過猛而略顯濁亂的內息,片刻後,杏花眼凝向坑邊發呆的女子,「長孫姑娘,明知掌風襲向你,你就不知道躲一躲,避一避?」
在半空用腰帶攬過她時,他瞧得仔細,未見她有驚惶之意,神閑意定,定得讓他懷疑自己跳下來救人是不是多此一舉。直到抱住她,他才發現她全無內息,呼吸凌亂,如此跌下山崖,必死無疑。
「啊,我不知道……」
不……不知道?他抽抽嘴角,腸子開始發絞。
試問︰拳腳相對時,攻擊者會提前警告你嗎?
從坑上收回視線,她走到他身邊,偷偷瞥窺︰一雙蝶翅杏花眼,眉色斜飛,垂于額角的散發掩去眉尾,平添一抹無情春色的嫵媚,鼻子高高挺挺,唇線拉直,表情似乎在……生氣?
注意到他指上的血跡,她回神低語︰「你的傷口要清洗……吧!」
他看看血跡狼狽的手,不以為意,她卻早已提著裙兒跑到溪邊,從腰間抽出一塊帕子,在溪水里揉揉蕩蕩,清洗片刻後,就這麼濕淋淋地提到他手邊。
不說話,烏溜溜的瞳子瞧瞧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臉,又瞧瞧他的手……
杏花眼勾向似乎手足無措的女子,終于,將手伸了過去。
無聲一笑,她提起鵝黃裙裾,歡快地坐到他身邊的岩石上,捧著他的手開始清理血跡。只是,那過于歡快的表情讓人心生疑竇,心神不寧。
手上的血跡看上去恐怖,但受傷重或不重他自有分寸,手指僅是磨破表皮,既沒傷筋也沒斷骨,隨便在溪水里洗洗便可,只是看在她「歡快地」為他清洗傷口的盛情之下,他不忍推辭。
「謝謝。」她專注地將指尖的血跡拭淨。
閔友意眼神一閃,突問︰「長孫姑娘,你說不知道,什麼意思?」
「……」
「剛才那顆石子,你不是躲得很好嗎?」
「……」
「長孫姑娘,如果你落崖只是為引誘貝蘭孫跳下來,真是抱歉,跳下來的是我。」
「不……」
「不什麼?」
溜烏大眼抬起,她小心翼翼瞅他一眼,輕道︰「我不會武功,不知道什麼掌風。」
「……」表情一怔,他吞下口水,「不會武功,遇到危險,總會躲吧。」
「……」
「你連躲也不會?」他覺得肚里的腸子開始打結。
「……」
「沒想過躲開?」他的腸子開始悔青。
「……」
「……」
「我……沒反應過來……嘛!」
「……」
她垂下頭,將沾血的絲帕放在腳邊,從腰間口袋取出另一條為他包扎。
閔友意看看天,一時不明白他跳下崖到底為了什麼。看不得女兒家受委屈?還是說了輕功勝過貝蘭孫就一定勝過他?他素來風流,對這類問題也無心多想,盯著她認真包扎的側臉,心頭一軟,笑道︰「在下還不知如何稱呼長孫姑娘。」
「淹。」她淺淺一笑,將絲帕在他手指頭上系出一個花結。
霎時,若淬入冰晶般的濯石黑眸倏地一抬,戾芒如天際飛鴻的掠影,一閃而過。他眯起眼,危險十足地輕問︰「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淹……」她又抽出一條絲帕,包扎之余,分心答道,「我叫長孫淹……呀!」
「輕煙的煙?」
搖頭。
「瀲灩的灩?」
搖頭,系花結。
眸中利芒淡去些許,他再問︰「胭脂的胭?」
搖頭。
「妍麗的妍?」
她奇怪地瞥他一眼,搖頭。
「嫣然一笑的嫣?」開始磨牙,語有恨意。
「不是,」她鼓起腮頰,「我叫長孫淹,水奄淹。」
「……是那個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範仲淹的淹?」
終于,左右搖晃的頭有了上下移動的機會。
他突然沉默起來,眉頭深鎖,不知想什麼。就在她猜測莫不是自己的包扎讓他吃痛時,他驀地大叫︰「好名字。淹……淹兒……」
「……」很普通啊,哪里好?她聰明地選擇閉嘴。
「你怎會惹到貝蘭孫?」
「因為……他要長孫家為他繡紅袍嫁衣,我不願意……嘛,爹拒絕了,他不甘心,整天威脅我爹,如果不為他繡紅袍嫁衣,後果自負。我不願意繡……嘛,正巧二哥要送嫁衣去浣溪山莊,我便央求二哥帶我離家避避風頭。本想著他瞧我不在,家中無人繡衣,便會自行離去,沒想到他一路跟著。二哥和木奴現在一定落在他手里了……吧。」
「為何不願?」反正是掙錢。他不明白,輕攏眉頭,「你不願繡,長孫家其他人也可以繡啊?」
「不願就是不願……嘛!」垂眸盯著腳尖,她不願過多解釋。
閔友意听了半天,終于听明白她的尾音詞總是和句子分開,如果不耐心听完,是听不出她這一句話是疑問還是肯定。
末了,她皺眉思索了一會兒,溫溫道︰「貝蘭孫……他很厲害……嗎?」
他兩眼一眯,張口結舌。
懊怎麼答她?
版訴她——當今武林,雖有南盟主北盟主,大小幫派無數,俊杰豪俠成群,但最不能惹的卻是有著「四方花」之稱的四人。武功出神入化,是惹不起這四人的原因之一。其次,這四人背後分別有著各自強大的財力、武力支柱,分居四方,如今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傲視群雄的武功,富可敵國的財力,為四人渲染了一層神秘莫測的色彩,被人們津津樂道。加上傳說中四人超凡越聖的絕色容姿,有江湖好事者以四人各自特色冠以雅稱,並為「四方花」——東庭薔薇,南堂郁金,北池雪蓮,西谷百合。
因這四人皆為七尺男兒,他們喜不喜歡以花為雅,沒人知道,但至少,好事者的腦袋至今還在他們的脖子上……
他半天不答,她憶起懸崖之上他曾說過的話,歪頭不恥下問︰「你剛才稱他‘北池雪蓮’,這是不是他的江湖名號,就像你是‘武林三蝶’一般……呢?」
這個問題避開……他抬起手,放在眼皮下研究片刻,轉而盯她,「淹兒,你到底帶了多少條絲帕?」每根手指頭裹一張帕子,他的手被她包成了五彩線團。
「六條。」不用思考用什麼語氣詞時,她的口氣出奇的干脆。
這個話題避開……他觀望四下,發覺山谷清幽,若從山頂尋路下來,只怕得花些時辰,想必貝蘭孫不會這麼快尋來,除非他也學他從崖上跳下來。
他呢,現在是沒心思尋路自己爬上去,在這兒等著,自會有人來尋他。
「淹兒,若沒遇到貝蘭孫,你與你二哥要去哪兒?」問清楚,稍後也方便將她送去。
「七佛伽藍。」
漫不經心的表情一變,他不動聲色,「去七佛伽藍何事?」
「看比賽……呀!」她歪頭輕笑,「在浣溪山莊,我听人說七佛伽藍與七破窟的比賽,似頗有趣味,便讓二哥帶我去瞧瞧。」
「瞧完之後呢?」
「回家……呀!」可怎麼上去……呢?她遲疑要不要問。
他看看天,明白她眼中的困惑,清閑一笑——
「現在,我們只能等。」
「等?」
「等人來救……」他故意停了片刻,才又道︰「呀!」
「……」
發角一蕩,他忽然抄手摟起她的腰,飛身向溪頭密林縱去,挑了棵樹一躍而上,他沖她一笑,一指點在粉唇上,「乖,別說話。」
暖似和風的氣息拂過耳畔,臉上浮出淡淡荷韻,她聰明地乖乖閉嘴。林子里什麼也看不到,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不知過了多久,他摟著她跳下樹,吁口氣,又沖她笑了笑,放開摟在腰間的手。
步回溪邊,尋一塊干淨的大石,他旁若無人地仰臥其上,杏花眼不忘沖她勾魂一笑。
等……
她默默走到石塊上,抱膝坐下。溪水涓涓,丁冬如珠般從腳邊流過。
等,等到紅霞滿天,等到夕陽金光在他周身鍍上一層佛樂,他成為霞外的一道婆娑剪影,她手癢了。解開手腕間的紗帶,將兩只花苞香囊解下來。
香囊里竟然別有乾坤,他只見她將那葉托取下,從囊袋中抽出一根銀白細針,又如法從另一只香囊里取出一團紅線。
指尖輕捻,她兩手微舒,穿針引線,一手持針,一手持線,細細的紅絲映射出淡淡霞光,仿佛天女遺落人間的紗絲。
皓頸低垂,她傾頭一笑,「可以借你的腰帶用用……吧?」
他點頭,沒問什麼,任一只小手將一截淺紫拉過去,模了模,再用指尖捻了捻,展平,開始——繡花?
初時新奇,他撐起身盯看一陣,片刻後有些無聊,心里開始堆集一些污言穢語——罵的是害他等到現在的那些家伙們。
看到石邊有一截斷木,他抽出藏于靴邊暗袋里的小匕首,開始削削削、鑽鑽鑽。
她繡得專心,時間不知不覺隨著溪水流走。
「長孫家的朱衣,只有長孫家的女兒親手繡制,才價值千金,其他繡娘雖然也能繡,但價格會差一截。」她突然開口,並未抬頭,只徐徐側了側臉,兩抹烏光向他一溜,注意力重回針線之上,也不理他在削什麼,似乎說話的對象是手中的那截腰帶,「我不願意繡貝公子的嫁袍,因為我只為活人繡嫁袍,貝公子是為過世的妻子定制嫁袍,所以,我不繡。」
這是她的堅持。
他手上動作一滯,轉眸凝她,她的心思仍在腰帶上,手拈銀針,紅線蔓蔓,如翩然撲飛的蝴蝶。
手真巧……眸中映著翻飛的手,散漫的視線逐漸匯聚起來。手巧……心也靈……
她手中動作突然一停,兩手拈平腰帶,迎面舉起,「好了!」
他移眸看去,腰帶淺紫與白色相錯的地方多了一只蝴蝶,紅色。適逢她傾首破顏,他一愣,月兌口吟道︰「一瞬百般宜,無論笑與啼。」
「嗯?」
——是不是應該建議她繡一柄小扇子,他可是武林花名鼎鼎的「玉扇公子」閔友意哦……
腦子里短暫性地跳出一些有的沒有的思緒,他將剛才削削鑽鑽的玩意兒遞到她手邊,「這個粗陋,改日我雕個細致的送你玩。」
她接過那東西,放在掌心打量︰一根長長的細木棒,上下兩端分別插著一大一小兩顆圓球,上大下小,棒身距離頂端圓球一寸處另插著一長一短兩只小木棒,連成直線,與大木棒呈十字形,像伸直手臂的人,小木棒兩端則嵌著偏平的小圓盤。將下端小球掬在掌心,因為手臂兩端圓盤的平衡,小人兒左搖右晃,就是不倒,的確有趣。
「這是什麼?」
「搖擺僧。」他迎著滿天紅霞端詳腰帶上新繡的蝴蝶,無端心情大好,「不繡就不繡,要堅持。我小時候就很堅持。」回頭,迎上她帶著那麼點懷疑的眼神,他不以意,卻洋洋自得道,「我小時候就很喜歡女兒家,五歲以前,吃飯洗澡睡覺,一定纏著我娘,不然就是家中的那些姐姐們,偏偏我爹是嚴于禮教的那種人,不準我這樣,不準我那樣,天天讓我讀三墳五典四書五經,我偏不,天天習武打架,黏著家中的美人姐姐。後來我發現,單單地喜歡美人兒沒什麼意思,要喜歡那些明明得不到卻偏又牽腸掛肚的美人兒,才能成為世人美談。我爹在生意上有個姓羅的死對頭,羅老頭有個女兒……淹兒,不怕掉進溪里你就退。」
她一怔,茫然四顧,才發現自己被他的話嚇得退到石頭邊上了。
他好笑地盯著她,憶起當年風流,心情竟也不壞——
當年他十六歲,只想著冤家宜解不宜結,他若娶了那羅家女兒,兩家結親,爹在生意上就少了一份煩心,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絞盡腦汁去討羅姑娘的歡心,路見不平,英雄救美,溪邊巧遇,花前月下……終于,水到渠成。羅姑娘知書達理,他兩人一個郎情,一個妾意,就此勾搭……不,就此兩兩傾心。
美談,怎麼說都是美談。偏偏他嚴于禮教的爹不同意,說他不務正業,吃里扒外,自敗家業,加上羅老頭反對,羅姑娘自幼定親的夫婿出來摻一腳,一片反對聲浪下,他仍然苦苦哀求,堅持非羅姑娘不娶,結果……
從此,他浪跡江湖。
從此,他頓悟……
「後來……呢?」她挪回他身邊,一手抱膝,一手玩著搖擺僧,追問他說了一半的故事。她篤定,若娶了羅家姑娘,便不會有今日的玉扇公子。
「後來……」目映晚霞,他舒眉長笑,「後來我被爹逐出家門,他說,就當沒生過我這個兒子。」
「……」
「淹兒,你不會武功,對吧?」他轉開話題。
「嗯。」
「那你有沒有想……如果再遇到貝蘭孫,或者再從崖上跌下來,你能夠自救?」
「想……呀!」
「好辦!」他一拍雙掌,「拜我為師。」
拜他為師?她困惑地眨眨眼,努力消化他拋出的信息,「我現在練,會不會太……遲?」
「不遲不遲,」他搖頭,「天下武學,說得神秘,瞧得透了,不過氣、勁、形、神。現在你練氣是遲了點,不過練外招也不錯,保證讓你美美的。」
習武,是為強身吧,與美有何關系?她不解。
「我這兒有專給女兒家練的心法《玉肌素脈》,還有劍招、刀術、棍法、輕功、拳法、掌法,全是我自創的,你想學什麼都可以。怎麼樣,叫聲師父听听?」
听他說完,她的眼楮已經像懸掛在寺廟里的計時盤香,一圈一圈又一圈。
這……這人與她听說的全然不同。
搖擺僧在她手中左搖右擺……
風落蒼翠,密密林葉沙沙輕唱。一人突兀地出現在她面前,在腳尖三尺處抱拳行禮︰「參見夜多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