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了一個惡夢。
那一定是夢,否則怎麼解釋我那發著幽淡白光的身軀會飄浮在半空中,如遭拉扯般劇烈的疼痛?
夢中一團混亂,什麼都被罩上輕紗似的霧白迷茫,讓人分不清所處的時空背景。
我的手牢牢緊握著另一只手,我不想放開,但強大的一股力量卻使勁地拉扯著我,我的身體、我的心承受無法言喻的疼痛,不!我不想離開不想放手,我最珍視的寶貝在我掌中的另一邊,不,別逼我放手……
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對我說︰「喝了吧,喝下孟婆熬的湯,你就會全忘了,沒有痛苦了……」
就像穿越黑黑長長的隧道,一陣刺眼的白光後,我感覺體內那幾乎讓人無法忍受的痛楚瞬間降服下來,平靜而令人愉悅的光源竄流我全身,我耳邊傳來喀答喀答古老時鐘傳來的規律鐘擺聲。
時間過了多久了?我不知道。我又昏過去了嗎?應該是的。身旁最新科技的醫療器材沉默的運作著,維系著我脆弱的生命。
我睜開眼,有些迷糊的看向窗外流泄進來的溫柔月光,習慣身體深處那好像永遠得不到饜足的疲憊,我訝異的發現我的臉頰上有些濕意?
可是為什麼呢?我為什麼而哭?我抬起手抹去淚,蒼白的大手涼冰冰的,我生起一種怪異的感覺,這里……不該是空蕩蕩的……噢,我的心又痛了起來。
不該再想,不該讓我的心有大多負荷,這輩子,我是生來就是無心之人——盡避我有顆肉眼可見卻故障的心髒,注定無心的……我閉上眼,烏雲飄來遮住月光,下雨了。
雨浙浙瀝瀝的,遠處的玫瑰在雨里沉寂著。
「昀珊,你在看什麼?已經放學了哦。」
詢問聲打斷了呆呆看向窗外的女孩,帶著十六歲少女的甜甜軟軟,她回過頭應聲。
「我就來!」
收拾書包,撐著碎花雨傘,少女們嘻嘻哈哈的在雨中打鬧著,經過一大片白玫瑰園的時候,女孩子忍不住停了下來。
「好羨慕昀珊,可以住在這麼漂亮的玫瑰園里。」
「是啊,還有那麼漂亮的少爺。」
「哦——好浪漫啊!」
彼昀珊臉紅了,一頭齊耳的短發遮不住臉上的紅暈。「不要亂說!我和他才沒有關系。」
「哎喲,臉紅了,誰不知道耿家少爺帥到天理不容。」
女孩們又說笑幾句,見雨勢越來越大,這才饒過她散去地趕緊各自返家。
昀珊抬眼望向二樓的陽台,一抹白色的影子似倚在窗邊,她有些好奇、有些迷戀的貪看著他,雨霧蒙朧,入目所及的也一片蒙朧,就像她對他的認識,兩人好像很近,其實卻什麼也看不清。
白色身影沒多久就消失在曳地的窗簾後,她若有所失的暗嘆口氣,順著小徑走向廚房的後門。
這所歐式別墅是耿家專為長子耿新白建的,而整幢不下二三十個房間的大房子內一共只有五人,園丁小王,司機陳叔,她和擔任管家的母親,以及他這個主人。
昀珊從小就被媽媽勒令不可以打擾那位極少露面的少爺,她表面順從,然而內心里早就壓抑不了對他的好奇心。
雹家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企業,家庭和睦,事業版圖更是擴展到全世界,如果說耿家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這個讓每個人都心折又心悸的耿新白。
他很俊美,俊美到就像從畫中走出來的精靈王子,祖母那一代的外國基因讓他的眼楮漆黑中泛著幽藍,柔軟的頭發有些自然卷,蒼白的臉色令他的唇辦顯得更加淡薄而紅潤,只要看過他的人都說,恐怕凡間再沒有任何人能夠比上他的容貌。
可能就是因為老天賜給他這得天獨厚的條件,使他注定和凡塵緣淺。
他五歲的時候,醫生說他的心髒極為不健康,除非更換心髒否則可能活不過十歲。可是茫茫人海,想找到願意捐贈而又適合他的心髒難到不可思議,可是就這樣他活到了十歲,然後醫生又斷言他可能活不到十五歲。
但是今年他二十歲了,他依舊活著。
沒讓昀珊等待太久,一陣熟悉而悠揚的鋼琴聲準時響起,她停下腳步,站在小徑上望著二樓窗台。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像是一種固定的默契,他總挑她剛放學的時候彈奏起鋼琴,今天是德布西的「月光」,她嘴角揚起神秘而得意的微笑。
她曾試過,有回放學後故意晚一點回來,天色都暗了,當她在廚房幫母親忙碌張羅時,听到鋼琴聲,母親閑話似的叨念,「少爺下午身體不適,午覺睡晚了些,怎麼不多休息一會兒,還彈什麼琴呢?」
但她寧願相信這是一種注定,他們之間有條看不見的線將他們聯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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雹新白停下彈奏鋼琴的手指,靜靜的喝了口顧嫂端來的熱茶,視線飄向窗外。
夏季的雨把潮濕帶著單味的風送進他的屋子,明知道對他健康不利,可是他卻忍不住貪戀這午後的一點兒安寧。不過,如果他還想多活一些日子,那麼他最好不要做任何可能帶來疾病的行為。
微微的嘆息,他收回目光,起身正要關上窗口,不經意下垂的視線看到站在小徑上的昀珊。
「少爺,我回來了!你今天過得還好嗎?」這是她從未說出口,卻很想很想對少爺打的一聲招呼。
他不知道對她而言,他就像是個遙遠的高塔王子,只是偶爾的對視,就能讓她失去所有的心神。
十六歲的她把自己幻想成戲中在窗下佇立的情人,不過,她是羅密歐,而少爺是茱麗葉。
雹新白淡淡回身,關上了窗。
對這佣人的女兒,他常羨慕的看著她輕快的穿過花園,而正散發著青春天真健康的她也讓他嫉妒。
不,羨慕和嫉妒都是多余的情緒,他需要的是維持平和的心情,讓那顆脆弱的心髒把生命維持到最長最長。
如果,他願意對自己那顆破敗的心誠實一點、勇敢一點,他會發現,他和她之間其實有一條看不見卻听得見的線,將兩人聯系在每日的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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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功課,昀珊抱著靠枕歪歪扭扭的在床上和朋友講電話。
十六歲是一個很微妙的年紀,高中二年級沒有高三的升學壓力,讓這些女孩子們把心思都轉移到課業之外。
像三班武術很厲害的田梅韻,像一班熱愛睡覺和電玩的席小紗。
或者是對異性的好奇上,比如現在和她講電話的林潔。
「好啦好啦,我不要听了,追他的人是你,現在兩個人在一起不開心就分手好啦。」
昀珊連續被騷擾四十分鐘,腦子已經被茶毒得一片混亂。
「可是我覺得很矛盾,當初我明明超級喜歡他的,可是現在看他一點兒感覺也沒。」
「那就分啊,反正你又不喜歡他。」
「但是我覺得舍不得……」
她翻個白眼,終于知道這個女人為什麼會被其他兩個朋友掛電話了。
「好啦,我不管你了,你自個去矛盾吧!」
幣上電話,昀珊看著天花板發呆。
戀愛真的是這麼矛盾和不可理喻嗎?她不明白,但她是懂得愛情的滋味的,有一點點的甜,還有一些苦澀,一天到晚忙于追逐美少年和被美少年追逐的林潔雖然很煩人,可是看到她的情緒那麼夸張的波動著,總讓她覺得有些向往,可以大剌剌的愛著一個人真好,不像她……
那張蒼白美麗的臉浮上心頭。
他的十六歲又是什麼樣子?
昀珊把臉埋在抱枕上,黑白分明的眼楮帶點迷茫的思索著,忽然門外一聲細小的聲音傳來,她靜靜听了一會兒,然後快速跳下床打開門,小心的踏著走廊上的毛毯,緩慢走向佣人房和客廳連接的門。
「這是這個月少爺的健康報告,少爺的狀況保持得不錯。」
他是耿新白的專屬醫療團隊的其中一位醫生,每個月會來為他做健康檢查。她腦中突地閃過一個這些年都沒想過的問題。奇怪,為什麼耿家這麼有錢卻沒辦法救耿新白的命?
她咬著唇听媽媽和醫生討論著耿新白下個月的護理內容,內心涌起一股沖動讓她今夜想去冒險。
別墅的二樓是耿新白專屬的領域,包括書房、音樂室、臥室等等,三樓跟四樓是放置醫療設備的區域,有獨立的電梯,而為了能更快速方便的照顧他,顧嫂在二樓有個小小的房間。
客廳里的兩個人顧著討論沒發現她,昀珊悄悄順著客廳的樓梯上樓。
第一個房間是媽媽的房間,以前她每次想偷偷來二樓探險時,都是在這里就被母親擰耳朵的大手終結。路過母親房門的時候,她報復性的做了個鬼臉,然後開始探險之旅。
雹家不愧有錢得要命,二樓比她想像的還要大,光腳丫踩在柔軟的地毯上俏無聲息,典雅的壁燈幽幽的為走廊涂上一抹月白色。
昀珊好奇的打量著,前方有一扇虛掩的門,她猶豫了一下,輕輕推開。
這是他的書房,嚇死人的書架一排排的陳列矗立,這些書耿新白不會都看過了吧?!
她忍不住吐了下舌頭,動作小心的走進去關上門。
書架上好多外文書,看得人好暈,她以為高塔上的王子只有鋼琴和玫瑰,想不到還有這麼多書。她順著書架隨意的瀏覽著,時而把書背看起來很漂亮的書抽出來瞄了瞄再放回去。
猝不及防的,一聲細小的敲門聲傳來,緊接著是顧嫂低低的聲音——
「少爺。」
是母親,被發現就慘了!昀珊惶恐的四下張望,尋找躲避的地方。
「少爺,我進來了。」
彼嫂推開門先停頓一下,書房里靜悄悄的,看起來彷佛空無一人。她很習慣的輕手輕腳走過去,把手里的東西放在書桌上又同樣安靜的退出去。
見母親離開,昀珊這才松了口氣的從書架後爬出來。
「嚇死我了,耳朵差點兒就要被擰成兔子。」母親的手勁是越來越厲害了。
危機解除,她的好奇心更加活躍,行動也更肆無忌憚。媽媽放下的東西是什麼?她走到書桌前拿起來。厚厚的一疊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她猶豫要不要打開來看,沒注意書桌後背對著她的皮椅已無聲的轉了過來,等到她察覺的時候,一張完美得不像人類的臉正平靜無波的看著她。
「啊——」
是耿新白!低呼之後,她嚇得倒退一步坐倒在地上,睡裙上翻泄露了不少春光,可她卻毫無所覺。
他、他,他難道一直都在這里?!
昀珊的唇哆嗦著,在自己尖叫出聲前猛地捂住唇。
從來沒這麼近的看過他,總是在樓下遠望,這是她在這里住了六年來最近的一次。
不得不承認,她對他的每絲幻想都不是夸張,蒼白如瓷的臉,墨藍眸子被柔軟的卷發遮住了一半,卻擋不住那讓人忍不住沉溺其中的惑人。
身為男人,他居然可以清靈剔透到這個地步,若不是那張臉上找不出一絲溫暖的情緒,她真的以為他是天使。
等等,他看到她為什麼一絲表情也沒有?
雹新白百無聊賴的垂下了視線。
他的健康報告被這個佣人的孩子拿在手里,不過他已經知道里面的內容,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這些報告不過是為了安別人的心而已。
他對她的闖入並非不訝異,但他拒絕讓那些情緒蔓延,什麼都不去想,身體就不會有負擔。
像是對她失去興趣般,他又無聲地轉過皮椅繼續看自己的書。
在他轉身的剎那,昀珊也從那快要窒息的迷惑中驚醒。
天啊,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會看人看到呆住!她連忙連滾帶爬的街向門口,關門的時候想到旁邊房間里的母親,她努力壓制自己想要拔腿就跑的沖動,顫抖著盡量小心的關上門。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她才發現她一直忘記了呼吸。
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心髒又急又快的仿佛要跳了出來,然後她的目光被一樣東西所吸引……
那個牛皮紙袋居然一直被她緊張的抓在手中帶了出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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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把它帶到學校?」田梅韻環胸瞪著昀珊。
「正常人不是該想辦法送回去嗎?萬一那個少爺告狀怎麼辦?」
「我知道,可是我更想知道少爺的病為什麼治不好嘛!」
昀珊知道自己在冒險,可是她不甘心就這麼把東西還回去,所以只好來找最好的朋友商量——席小紗、田悔韻和林潔。
「再說啦,他明知道我拿走了,如果真的在意一定會向我媽媽告狀,可是今天早上我媽媽什麼也沒說,搞不好他根本就不在乎這些東西。」
「可是你拿了這些東西又能怎麼樣?你看得懂這些東西嗎?還是你打算拿著‘贓物’去問醫生?」
「我是不懂,可是小紗那麼聰明,一定看得懂的。」昀珊把手里的文件遞向眼鏡女孩,「小紗,你看看它上面寫些什麼。」
眾人紛紛把目光投向席小紗。
和她們三人不同,小紗的興趣千奇百怪,看的書也怪異到了極點,常常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被她研究得津津有味。
席小紗接過報告,仔細看了一會兒,忽然猛力一拍桌子。
「怎麼樣?」昀珊驚喜的跳過去。
她搓了搓下巴,然後丟開檔案聳肩。「沒看懂。」
「那你拍什麼桌子啊,嚇我一跳。」田梅韻和林潔跳過去作勢扯她的耳朵。
席小紗連忙一邊遮擋一邊求饒,「等等,我雖然現在看不懂,可是我大概知道這是心髒檢查報告。」
「地球人都知道這是心髒檢查報告,昀珊想知道的是,為什麼這些年他的病都治不好?」
席小紗一臉沒問題的樣子。「你們有耐心一點嘛,等我去查一下資料,里面有幾個名詞太生僻了。不過現在科技這麼發達,什麼病再沒救,大不了換個器官就是了,耿新白的病應該不至于治不好。」
昀珊聞言也只好按捺下心急,把文件收拾好放進紙袋里。
向來少根筋的林潔這回難得的敏感,「咦,對了,珊珊,你干麼對他的健康報告這麼關心?難道你對他……」
「別亂猜,我只是因為他們家的恩情才來關心一下而已。」
當初爸爸過世的時候,留下大筆債務,是耿家收留了她們孤兒寡母,給了她們一個棲身之所。
昀珊慌忙的解釋著,其他三人看著她臉上可疑的紅暈片刻,交換了一個了然的眼神。
「思春了。」
「被林潔傳染了。」
林潔頓感莫名其妙的抗議著,「關我什麼事?!」
「都說是為了報恩……」但昀珊的口氣毫無說服力。
「少來!」以為她們看不到她臉紅成什麼樣子嗎?
影印了一份交給席小紗後,昀珊把文件帶回家。
要怎麼把東西送回去,萬一再遇到少爺怎麼辦?
她抱著文件躺在床上發呆,想了半天,決定還是半夜去比較好。
只是……她會不會再遇到他?
想著被他那雙眼楮再次注視著,她臉上驟然漲紅起來。
側身把臉埋在枕頭上,努力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想。
清晨的時候,耿新白發現被人動過的抽屜,里頭變得皺巴巴的袋子顯示著,已經有好奇的小貓動過里面的東西。
他盯著那個袋子幾秒,然後像是听到什麼聲響似的,轉身走向窗邊。
才推開窗,涼風卷著花香和晨露的味道撲面而來,他緩緩閉上眼楮,感受著陽光照在臉上的微熱。活著真好,可以享受每一個這樣的早晨,這是那些健康的人無法體會的幸福。
「完蛋了、完蛋了,要遲到了!」
慌亂的聲音嚷起,他垂眼看下去,就看到昀珊慌慌張張的沖出門。
和以前清爽的形象完全下同,她一邊咬著吐司一邊努力用手爬著頭發,制服也沒扎好。昨夜為了找可以來書房的機會,想必她整夜都沒怎麼睡,早晨才這麼狼狽。
雹新白靜靜的看著,忽然,正在狂奔的少女仿佛感覺到了什麼,停下來回頭也看向二樓。
雖然有白色的窗簾擋著,可是她知道他在那里。
她無法解釋這種奇怪的感覺,就像她也無法解釋,為何自己會那麼在意他的存在?
「珊珊,你真的會遲到哦。」
正在花園里為玫瑰花除草的陳叔好心提醒發呆的小女生,果然,她回神之後發出一聲慘烈的哀嚎——
「啊!我死定了!陳叔不說了,再見。」
身影直沖向可愛的淑女式單車,很快的連車帶人消失在青石小路上。
窗內的人收回了視線,轉身回到屋子內,抽屜里那皺巴巴的袋子提醒他關于那個不速之客的記憶,他的眼楮里掠過一絲在意和不快,略蹙了蹙眉,他伸手拿起了袋子。
他的不快與其說是因為她的闖入,不如說是因為那抹名叫在意的情緒。
「真是自作聰明的白痴!」
啪答,袋子被丟進了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