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突然下起一場驟雨。
人煙罕至的郊區,一間早已半傾的宅子里,傳出了低沉的簫聲,隱隱約約的樂音伴隨淅淅瀝瀝的雨聲,為夜里增添一絲詭譎的氣息。
簫聲來自廢宅後院的涼亭,涼亭的石桌上擺著一盤殘棋,身穿藍衣、貌似書生的男子輕靠著亭子吹簫,神情平靜地等待著。
不知過了多久,藍衣書生明顯感覺到周遭的氣氛改變了,從原本的靜默,變成一股蓄勢待發的緊繃。他斂下眼,不受影響地繼續吹簫,靜靜聆听著淅瀝雨聲中夾雜著廝殺時的吼叫聲,感受著混雜在雨天里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味。
片刻後,當書生吹奏的曲子到達尾聲,外頭的打斗也已經到了盡頭。他衣袍一掀,在棋盤前坐定,才放下手里的長簫,就感覺到身旁多了另外一個人的氣息,下一刻,一柄亮晃晃的長劍已經無聲無息抵住他的頸項——
「修羅,我們這麼久不見,這種打招呼的方式是不是太過粗魯了?」書生斯文的臉上咧出淡淡笑痕。
「打招呼?所以外頭那三、四十個人,就是你請來和我敘舊的方式?」男子語氣平靜,隨即撤去手中的長劍,主動選了對面的位置坐下。「認識你這麼多年,你無聊的個性還是一點也沒有改變,‘夜魘’。」
這個被喚作夜魘的斯文男子,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對面,臉上戴著修羅鬼面具的男子,扯開一抹無所謂的笑容道︰「既然肯來見我,為什麼還要戴著面具?」
「面具下的這張臉還有用處,我暫時沒有曝光的打算。」修羅很干脆地坦承道。一張面皮代表一個身分,若是多一個人看到,就多一分危險,所以他干脆在面皮外再多戴了一個面具。
「說起易容,這世上或許再也找不出比你更精湛的高手了。」夜魘笑著搖頭。修羅的易容術早已青出于藍,就連當初指導他的師傅都自嘆弗如,這也是為什麼當修羅主動切斷聯系後,組織很難再找到他的原因。「可惜,過于精湛的技巧如今卻為你惹來這場殺身之禍。」
修羅是組織里數一數二的高手,一旦反叛,立刻成為必須除去的目標。
「這是組織下格殺令的原因?因為我的易容術?」修羅冷笑。
「再優秀的人,若是不能為己所用,那麼就要盡快斬草除根。」夜魘不禁咧嘴微笑道︰「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應該清楚組織里的規矩。」他們同樣是組織收留的孤兒,從小在組織里接受訓練,修羅自小沉默寡言、獨來獨往。
多年前他在執行任務時犯了一個小小失誤,差點死在對手的劍下,多虧修羅及時出手了救他一命,雖說事後誰也不曾再提起,但從那時起,他們兩人就建立起一種似友非友的交情。
「為什麼刻意引我來這里?」修羅直接開口發問。
組織既然下達了格殺令,夜魘必定是執行人選之一,但他卻刻意留下線索將自己引來,讓他不禁懷疑起對方的目的。
「那麼你為什麼要來?」只要修羅有心想躲,組織里永遠找不到他,何必自投羅網?而他此行完全不打算隱藏行蹤,只因心里存著一份好奇,想見修羅一面,只是沒想到他真的來了。
「我必須來,因為你身上有我需要的解藥。」修羅語氣平靜地說道。
組織里人人各有所長,他擅長見血封喉的殺人技巧,而夜魘擅長使毒,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取人性命。
「什麼解藥?」夜魘淡淡挑高一道眉。
「可以讓司徒寧靜雙眼恢復光明的解藥。」他雖然不擅長使毒,卻能分辨施毒者的身分。能夠無聲無息混入皇宮,只讓司徒寧靜雙眼失明、卻不損及其他部位,天下間唯有夜魘擁有這能耐。
「司徒寧靜?」夜魘以一種若有所思的目光看著修羅。「原來,你今晚來見我的原因,就是你背叛組織的原因……」
對司徒寧靜下毒,確實是組織交給他的任務之一——要不致命、要獨特到無人能解,還要達到足以威脅的效果。這確實是個挑戰,自己整整研究了一個月,才調出這特別的毒。
「把解藥給我。」修羅再次開口,說出他此行的唯一目的。
「為什麼?」夜魘皺眉,神情困惑。「你真的要這麼做?為了一個女人背叛組織,值得嗎?」
修羅沉默,並不打算回答他的疑問。
「就算拿到我的解藥,你也不能再回皇宮了。」夜魘搖頭嘆息。
修羅在宴會里,頂著任無痕的身分殺掉組織派去的殺手,擺明捍衛銀鏡公主這件事,讓組織的顏面盡失,所以才對他下達格殺令。
除了他之外,上頭還派出另外三個能力相當的殺手,此刻只怕他們早已埋伏在皇宮里等著修羅自投羅網。
或許,組織早已算準了修羅會找上他拿解藥,所以才會刻意安排他守在城外,因為修羅為了銀鏡公主,一定會找上門。
「主使者究竟是誰,為什麼要針對司徒寧靜?」三番兩次,次次都要置司徒寧靜于死地。
夜魘淡淡瞥了修羅一眼,根本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回答他的問題。
技巧再精湛的殺手,都只是組織的棋子,負責執行任務、從來不問為什麼,修羅應該比誰都清楚。
修羅會這麼問,只是顯露出他對銀鏡公主有多在乎。
即使是隔著那一層鬼面具,夜魘依然感受得到對方因為自己的沉默而散發出的殺氣,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紅顏禍水!好一個銀鏡公主!
「這是你要的解藥。」夜魘從腰間取出一只瓷瓶放到桌上。
夜魘的干脆讓修羅一怔,他本以為自己得費好一番功夫才能取得解藥,沒想到對方這麼容易就拿出來了。
「你明白我的本事,亦如我明白你的能耐。」夜魘淡淡一笑。他或許來得及下毒,卻未必躲得過修羅索命的長劍。同歸于盡?執行任務不需要賠上性命吧!
「多謝。」修羅不再多問,衣袖輕輕一卷,已經將瓷瓶收入懷中。
修羅緩步踏出涼亭,才走幾步,就听見夜魘漫不經心的提醒。
「真的值得嗎?就算你能從我這里拿到解藥,但其他人未必像我這麼好說話哩。」
見修羅連頭都不願意回,夜魘知道他不會改變心意,心里一時感觸,忍不住月兌口道︰「既然你這麼堅持,赴死之前,讓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修羅從小就開始學易容術,從他戴上第一張人皮面具起,就再也沒有人看過他的臉孔,就連一起長大的伙伴也不例外。
「你想死在我的劍下?」
「你會殺我嗎?」夜魘似笑非笑地反問。
「我不想。所以別給我必須殺你的理由。」修羅說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一直到修羅的氣息完全消失後,夜魘才輕輕吐了一口氣。幸好,他還有外頭那些尸體,至少可以順利回去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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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的時候,下了一整夜的雨才轉為綿綿細雨。
一張新面皮,代表一個安全的新身分,修羅也不著急,轉向城外一間土地廟,打算在那里休息片刻、等待城門開啟。
這間小廟十分僻靜,來參拜的人也不多,只有住在附近的居民會定時來這里打掃、更換鮮果供品,再加上現在天還沒亮,所以整間廟空蕩蕩的十分安靜。
修羅先以目光巡視四周一圈,這才選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他閉上雙眼休息,但全身上下卻絲毫不敢松懈。
夜魘沒必要說謊,他也明白,這次入皇宮或許是一趟有去無回的旅程,組織不會容忍背叛者,一定布下了天羅地網等著他。
修羅忍不住伸手探向胸口,確定解藥還完好地藏著,這是能讓司徒寧靜雙眼恢復光明的藥,無論如何得送到她手上才行,因為她是唯一……
你,已經找到人世間最好看的一張臉了嗎?
突然之間,修羅腦海里竄出這樣一句話,讓他閉起的雙眼倏地睜開,甚至有片刻的恍惚,誤以為說話的那人此刻就站在自己眼前。
修羅斂下眼,平復自己的心情。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那個人呢?那是自己多年前偶遇的男子,那人擅長制作易容專用的人皮面具,卻不懂易容的技巧,在知道修羅必須長期易容、隱藏身分後,他毫不吝嗇地將所有的人皮面具相贈,認定了唯有修羅巧奪天工的易容技術,才配得上他制作的易容人皮。
「這些人皮面具都是你花費心思制作的,為什麼要送給我?」當年修羅好奇地問了。
「只要我心里有想法、手上有工具,我就能做出無數的人皮面具。」那人笑了笑,似乎覺得修羅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就算人皮面具再怎麼精致,要是沒有易容的技巧,一切也只是徒勞無功,既然如此,還不如將這些面具送給能好好使用它們的人,不是嗎?」
「既然你沒有易容的技巧,為何還要不斷地制作新的人皮面具?」修羅又問道。
男子沉默了好一會,才開口道︰「因為,我始終做不出一張能讓我心滿意足的臉皮。」
男子擁有精湛的技巧,出自他手上的每一張臉皮都堪稱完美、栩栩如生,但不知能讓他覺得心滿意足的臉孔,究竟是什麼模樣?
「要做出能讓我心滿意足的臉皮,得先找到人世間最好看的一張臉。」男子搖搖頭,隨即淡笑著轉移話題。「好好使用我送給你的這些人皮面具吧!說不定日後重逢的時候,就是我能做出那張臉皮的時候……」
之後,修羅就再也沒有遇過那個人,隨著歲月不停流逝,慢慢地,這件事也成為某個遙遠的回憶。
修羅依稀還記得,當年遇到那個人的時候,也是像現在這樣的雨夜,那時他隨意找了一間破廟避雨,正準備升火烘干衣服的時候,一名身高中等、身形清瘦的男子也正巧入廟躲雨,見里頭已經有人,于是彬彬有禮地開口問道︰兄台,這場雨來得突然,不介意我也進來避避雨吧?
就在此時,門口同樣傳來了男子彬彬有禮的斯文嗓音,對著盤坐在角落的修羅問道︰「這位兄台,不介意我也進來避避雨吧?」
修羅錯愕地抬眼,見到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站在廟門口,他身高中等、身形清瘦,斯文的臉上噙著客氣的笑痕。
「你……」修羅難掩心中的震撼。世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腦海里才剛想起多年前偶遇之人,居然又遇見他了?
「啊!好久不見、好久不見。」白衣男子一見到修羅,隨即認出了他臉上的人皮面具,只見他臉上綻放無比誠懇的笑容。「這些年別來無恙?不知兄台是否還記得我佟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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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呀未明,廟里兩個人各自懷抱著不同的心思。
「說起來我們倆還真有緣分。」姓佟的白衣男子坐在修羅的對面,對兩人多年後再次于廟中巧遇之事直呼不可思議。「我記得,當年佟某也是因為躲雨才會遇見兄台的,人生真是充滿了巧合啊!」
修羅笑而不答。
「唯有兄台鬼斧神工的易容技術,才配得上我制作的人皮面具啊!」男子一邊凝視修羅的臉,一邊贊嘆著。「這樣也好,不枉費我當年制作的這些臉皮了!」
「多謝,這些人皮面具確實幫了我許多忙。」修羅簡單道謝。
「哪里哪里!」男子揮揮手,隨即關切地問道︰「只不過經過這麼多年,當年我送給你的面具現在已經不夠用了吧?」
「……」修羅不語,一雙黑瞳瞬間沉了下來。
或許,這就是讓他覺得不對勁的地方。當年在他需要許多人皮面具變換身分時,他遇見這個佟姓男子;幾年後,當他手上人皮面具就快用完的此刻,姓佟的再一次出現。世上真有這麼多巧合?還是,這一切都出自于對方精心算計後的安排?
這姓佟的究竟是刻意接近自己,抑或背後另有指使者?
男子感覺到修羅身上迸射出的冷冷殺意,但他不以為意,甚至大大方方地轉過頭,從自己攜帶的行李中取出一個木盒,將它遞到修羅面前。
「這些是我這幾年閑來無事做的面皮,也送給你吧!」
修羅伸手打開木盒,看到里頭疊了約莫七、八張栩栩如生的人皮面具。「你做面具的速度慢了,是因為被其他的事情耽擱了?」
「既然始終做不出心里想要的那張面具,時間久了也沒這麼起勁了。」男子的態度依然從容自在,笑著和修羅聊著自己的事情。「我這些年四處游蕩,東做一點生意,西做一點買賣,倒是存了點銀子,听說京城繁華熱鬧、最適合做生意,因此想找個合適的地方頂下來開家鋪子!」
他見修羅將木盒重新蓋上,再次微笑說道︰「能在這里遇見你是再妤不過了!除了兄台之外,佟某也想不出還能將這些面皮送給誰呢!」
「你將這麼多面皮送我,難道不求回報?」
「或許有一天,兄台身邊會出現佟某需要的東西呢!」男子輕松回答。
「難道你從來不擔心我會利用它為惡,甚至牽連到你嗎?」見對方不肯回答,修羅再提出新的問題。
「人世間有絕對的善,或絕對的惡嗎?」男子笑了。「佟某只相信,將對的東西交給適合他的人。而你,就是佟某認為最適合這些面皮的人。」
「這麼說來,你打算一輩子都提供面皮給我?」修羅似笑非笑,不打算讓對方以這種似是而非的論點閃躲他的問題,又再好奇地問︰「這木盒里只有七、八張面皮,用完了以後又該如何?」
「或許,兄台再也不需要更多的面皮了呢!」男子輕笑出聲。「不過,這些都是還沒發生的事情,現在又何必煩惱呢?啊!天亮了,雨也停了!」
修羅沒有移動,只是看著男子一臉欣喜地站起,慢條斯理地走到外頭。
「兄台也打算進城?」男子回頭問他。
「我現在還不打算進城。」修羅很直接,說明自己喜歡獨來獨往。
「那麼,佟某不打擾兄台休息,先告辭了。」男子不以為意,隨手抓起自己簡單的行囊,在拱手向修羅道別的同時,有些戲譫地開口道︰「兄台既然不願意以真面目見人,那麼多年前自稱姓‘冷’也多半不是真的吧!不知其姓、不知容貌的兄台,咱們有緣再見了!」
「修羅。」平淡的男音響起,喚回了白衣男子離去的腳步。
「什麼?」白衣男子微笑回頭。
「我沒有名字。」出于本能的,修羅說出自己的名字。「但所有認識我的人,都是這麼稱呼我。」
「修羅?佟某記住了。」白衣男子再次展開和善的微笑。「對了對了!下次若是在京城見到我,說不準你也得改改對我的稱呼了!」
男子見修羅露出困惑的表情,笑得更開心了。「侈某剛剛不是說了,此行要到京城頂下一間鋪子做生意,若是順利成功,你下回見了我,不就得改口喊我一聲‘佟老板’?」
修羅聞言笑了,隨即想起自己即將進皇宮、面臨有生以來最凶險的挑戰,是不是有命踏出皇宮都不確定,又怎麼還有機會談到未來的事情呢?
白衣男子並未察覺到修羅復雜的思緒,他向前走了幾步,跟著又像想起什麼似地轉回頭,對著修羅喊道︰「別擔心!好好使用我送給你的人皮面具!總有一天,當你不需要某樣東西的時候,再把它送給佟某吧!」
說完這句讓人模不著頭緒的話後,男子再也沒有回頭,踩著輕松的腳步離開,不一會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