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六年張士誠割據平江,不久朱元璋便平定了蘇州,登上皇位,定國號「洪武」。而此時的沈萬三已經年過三旬,四年前羅硯織為他誕下一子,取名雋朗。
「朗兒呢?」見羅硯織一人走進大堂,沈萬三問道。
「我讓海棠帶他去花園了,整日捉弄先生,真拿他沒轍。」說到兒子,羅硯織滿臉的幸福。
「都是你把他給慣壞了。」沈萬三說道。
羅硯織才不買他的賬,「也不知道誰每次都帶些稀奇古怪的禮物回來,讓他玩得樂不思蜀。」
見夫妻兩斗嘴,一邊的談昕終究忍不住笑了出來,沈萬三這才輕咳一聲,回到剛才的話題上︰「我剛才還在和談昕商量,看來我們非搬不可了。」
羅硯織沒有出聲,但微蹙起的眉頭表明了她對這里的不舍。
談昕快人快語︰「還不是那個朱元璋,唯恐富室資助元朝造成自己的障礙,不僅定下重賦,還分期分批要富室遷離鄉土,兩個月前爺就接到了上面的通知。」
「談昕!」沈萬三喝道,「當心隔牆有耳。」
「我才不怕他,也不想想,他今日登帝還不是憑借爺的資助。沒有爺,他早就斷草斷糧,死……」
「談昕!」
見沈萬三變了臉色,談昕這才住口。
羅硯織輕聲道︰「憑借你當年和他的關系,我們可否……」
「沒可能。」沈萬三打斷她,他自是知道她的意思。可皇上已非當日的朱重八,他也怕落下個「功高蓋主」的罪名,為今之計恐怕只有安身立命,謹遵聖旨了。
「那我們什麼時候搬?」羅硯織笑著起身,走到他身邊。
「硯織,你……」
「我當然沒異議。」她牽起他的手,「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去哪里又有何分別?」
沈萬三點點頭,這個時候也只有她是他最大的安慰。
「我已經差人安排好了,下個月就啟程遷到臨濠,只是一路舟車勞頓,恐怕要苦了你。」
「我才不是你的拖累,我們當是合家出游吧。」
兩人四手緊緊交握,對視的眼神中道不盡夫妻間的默契與榮辱與共。
「爹、娘。」一個如白瓷般粉女敕的男童跑了進來,「我剛抓了一只大蝴蝶呢,你們看看。」
沈萬三見到兒子急忙上前抱在懷里,「是嗎?來,讓爹看看。」
雋朗伸出右手,緩緩打開掌心,中間果然躺著一只藍綠相間的蝴蝶。
「又淘氣了,衣服都髒了。」羅硯織笑罵道,伸手想要刮兒子的鼻子,兒子卻先一步躲在沈萬三的懷里。
「朗兒,你娘不高興了,我們該怎麼辦呀?」
雋朗探出頭,悄悄地打量羅硯織,然後伸出小手,「娘,莫氣莫氣,這只蝴蝶送給你吧。」
雋朗一伸開手,蝴蝶飛了起來,他急得怪叫,揮手又蹬腿的,讓兩個大人沒辦法只能隨著他撲東撲西地抓蝶。此情此景讓在一邊的談昕看得好不羨慕,何時他也能找到如花美眷,共享天倫之樂?
幸虧沈萬三考慮周全,大部分財產都已在先前逐步讓鏢局運送到臨濠,管家也帶了一批下人先去臨濠開路,將院落打掃干淨。這次隨著馬車上路的也就是一些家人和貼身的丫鬟。
從周莊一路前往臨濠,入目的是戰爭硝煙過後的荒涼和民不聊生,因災荒逃難的難民常常圍住馬車進行乞討,有幾次竟然掀開轎簾,將黑乎乎的手探進去亂抓,嚇得雋朗哇哇大叫,摟住羅硯織不敢動彈。
這日,一行人來到柳州,探路的下人早將別苑打掃干淨,煮了酒菜等他們來到。
「硯織,小心。」沈萬三先將兒子從馬車中抱出,再牽起妻子的手。
「這是怎麼回事?」別苑門口黑壓壓的人頭將羅硯織嚇了一跳,這些難民個個探頭探腦,朝院落里打量。
「忠伯。」沈萬三喚道。
忠伯回道︰「恐是我們的飯菜香將他們引了來,夫人不要驚慌,我這就叫人趕他們走。」
正說著已有下人朝難民呼喝去,羅硯織見有幾個年邁的老者被打倒在地,急忙制止。
「由他們去吧,讓廚房拿點吃的給他們。」
難民們立即呼好,跪在當地千恩萬謝。
羅硯織抱著兒子踏進院落,想了想還是拉住沈萬三的衣袖。
「萬三,我們在柳州的米鋪可否……」
「我知你意思。」沈萬三將雋朗接過,「我明日便讓他們開糧接濟。」
羅硯織展開笑顏,「那我去幫忙。」
「你啊,熱鬧哪能少了你的分。」沈萬三無奈道,「這樣吧,我讓談昕保護你。」
她挽住他的手臂,「如果不放心的話,你也一起來吧?」
「好好好,先吃飯吧,否則不等那些難民餓死,你就不行了。」他寵溺道。
次日,在柳州最熱鬧的街市上,沈萬三的米鋪開糧煮粥接濟難民。不少當地人得到消息後紛紛趕來幫忙,連官府都派了人手,有維持秩序的,有添柴煮粥的,羅硯織則一身粗布衣裳站在粥鍋前為難民們分羹。
「不要擠,不要搶,每個人都有份。」沈萬三生怕妻子遭池魚之禍,又是端粥又是分發饅頭的。
「三爺,這次多虧了你,可幫朝廷解決了燃眉之急啊。」當地的張縣令一臉感激,他也想接濟窮人,奈何朝廷並沒有發救濟糧,一時又涌來那麼多難民,真讓他著了急。
「張縣令真是過獎了,就算沈某不出手也會有其他人出手的。」沈萬三寒暄道。
「三爺。」羅硯織突然喚道。
沈萬三回頭見她緊緊地盯著一個亂發破衣的難民,臉色奇怪,「怎麼了?」
「沒什麼,應該看錯了吧。」羅硯織回他一個笑容。
沈萬三也朝那個難民的背影瞧了幾眼,並沒有什麼奇怪之處,他和一般難民並無二樣,一樣的落魄,一樣的狼吞虎咽。
突然,那個難民似見了鬼一般地拔腿就溜,身後一個官差緊追不舍,還未跑開半條街便被抓了回來。
「什麼事?」張縣令問道。
闢差把那難民推倒在地,「回大人,這個人就是七日前當街搶奪葉掌櫃銀兩的小賊。」
「大人饒命,饒命啊,我再也不敢了。」難民求饒道。
一听這聲音,沈萬三和羅硯織同時一震,兩人對望一眼後紛紛走上前去。
「來人啊,給我把這賊人押到大牢里去。」張縣令喝道。
「且慢。」沈萬三抱拳道。
「三爺,有何指教?」
「不敢。」沈萬三蹲子,與那難民的眼神對個正著。
難民突然慌亂起來,抓住闢差的靴子嚷道︰「對,是我偷的,你們快把我抓了吧。」
「澤宇,真的是你?」沈萬三驚道。
「不是,不是,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難民扯著自己的頭發,將掌心使勁往臉上涂抹。
「怎麼?莫非三爺認識這個人?」張縣令奇道。
「是,此人是我的朋友。能否懇請大人賣給沈某一個面子,讓我帶他回去,至于遭竊的欠款沈某願意三倍償還。」沈萬三道。
張縣令樂得還他一個人情,「既然是三爺的朋友,我相信也並非雞鳴狗盜之輩,一定是我的手下弄錯了。」
「既然如此,謝過大人了。」沈萬三抱拳道。
「澤宇。」沈萬三走上前去,想將他扶起,但對方卻不停地向後躲避。
「大爺,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不認識你……」
沈萬三一個用力,抓住他的腦袋,將他的頭發撥開。
「你的眼楮……」沈萬三驚愕道。
這難民果真不是別人,正是昔日被沈萬三趕出門去的彭澤宇。
彭澤宇的眼淚落了下來,「三爺,三爺。」
「你怎麼會淪落到這般田地?」沈萬三將他扶起。
站在沈萬三身後的羅硯織此時也將彭澤宇看個清晰,趕忙捂住自己的嘴,他的一只眼楮竟是空洞洞的深孔,長年在外的流浪竟使他臉頰凹陷,髒亂的頭發已白了大半,怎麼看也不像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彭爺。
彭澤宇撲在沈萬三的懷里也不答話,只是號啕地大哭,似要把一切的委屈和怨由都發泄個精光。
「三爺,我們先送澤宇回府吧。」羅硯織見一旁已不少人圍觀,當下差人抬來轎子。
回到別苑後,羅硯織讓廚房做了一桌的菜,彭澤宇似惡狼般地撲了上去,也不用碗筷,直接抓著往嘴里送。
一邊的雋朗見到如此場面,當下窩到母親懷里嘀咕︰「娘,他好髒哦。」
彭澤宇臉一燒,但他臉上已污垢多時故也看不出表情,回頭瞪著雋朗好一陣子。雋朗被他恐怖的五官給嚇著了,當下哭喊了起來,害得彭澤宇站立不安,不停蹭著褲子。
「朗兒,不可無禮,這是你的叔叔。」沈萬三喝止住兒子。
「爹爹騙人,他不是叔叔,叔叔都在爺爺家呢。」雋朗說的是沈萬三的同胞兄弟,他當然不知道彭澤宇是何人。
「三爺,他是你的兒子?」彭澤宇怕自己再嚇著孩子,邊扭過頭道。
「是,他叫朗兒,已經四歲了。」羅硯織喚來海棠,讓她帶了雋朗玩去。雖然彭澤宇淪落至此她也同情萬分,但她更不願兒子受到驚嚇。
「呵,三爺,那真要恭喜你了。」彭澤宇的笑容看來真誠無比。
「澤宇,先不要說這些,你告訴我,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沈萬三急道,當年他一氣之下將彭澤宇趕出沈府,其實只是想給他個教訓,等氣消了便將他尋回。但怎知他竟走得毫無音信,他也派人四處打探,奈何人海茫茫談何容易。想不到今日得見竟然已物是人非。
「三爺,一言難盡啊。」彭澤宇垂下頭來,「總之是我自己不好,怨不得人。
「當年我離開了沈府,拿著三爺你給我的錢,我本想用那些銀兩開創一番事業,但哪知處處踫壁,不到一年就花得差不多了。之後我又迷上了賭博,天天出入賭場,到最後甘願不吃不喝也要賭上兩回才算過癮。」
「你那眼楮……」羅硯織問道。
彭澤宇模上自己的臉,「我這眼楮也是賭掉的。等到銀子都賭得精光後,我還欠下賭坊一的債,我躲無可躲,最後這眼楮……眼楮就保不住了。」
沈萬三黯然嘆道︰「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我……我沒有面目見您啊,三爺。」彭澤宇痛哭失聲,「是我一直辜負您的好意,我活該有這樣的下場。」
「你之後就靠乞討為生?」沈萬三問道。
「不錯,我混在那些難民里頭,哪里有布善我便乞討到哪里,總算是有一口飯吃的。」
「什麼都別說了,你之後就留在我這里吧。」沈萬三拉住他道。
彭澤宇掙月兌開他的手,「不,我吃完這頓飯就走,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你這是什麼話?」沈萬三皺起眉頭,「不要忘了,我們可是情義無間的至交,這些年做大哥的沒有好好照顧你已經是大錯特錯了,我又怎麼可以看你繼續這樣生活下去,你是故意想讓我難受嗎?」
「三爺,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彭澤宇結巴道。
「既然不是,那就留下吧。」羅硯織笑道,「你不在,三爺也少了個幫手,愁得慌呢。」雖然過去的彭澤宇令人憎惡,但她相信經過那麼多事之後他應該有所頓悟。
「香梅、小雪,快去燒水讓彭爺梳洗,再準備一套干淨的衣裳。」她回過頭來道,「你先洗個澡,換一身衣裳,晚上我們再來看你。」
沈萬三拍拍彭澤宇的肩膀,與羅硯織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丫鬟們便端來了澡盆,「彭爺,洗澡水已經備妥了。」她們都低著頭,不敢多看一眼。
「好,你們下去吧。」彭澤宇自知相貌駭人,等下人們都出去後他將門窗鎖禁,換下一年多沒月兌下的臭布,坐進了澡盆。舒服的水溫讓他感動得想哭,卻讓他的頭腦越發清晰。
「情義無間的至交……」他輕輕重復道。
洪武元年的九月正值朱元璋四十大壽,舉國上下鄭而重之,朝中大臣更是忙著籌辦大禮,這天吳江富室莫禮、葛德昭一起尋上門來。
「莫兄、德昭兄,真是好久不見啊!」沈萬三寒暄道,自從他遷到臨濠,便與眾多富室斷了往來,大家多是自身難保,又怎想落一個「聚眾叛亂」的罪名。
「三爺還是老樣子,老天真是對你特別優待啊,你看我們都老了許多啊。」葛德昭的口才是出了名的好,就像抹了蜜似的,而一旁的莫禮只是應和著笑。
「德昭兄真是說笑,說笑。」沈萬三將兩人迎上大堂,「二位來找我有什麼要事嗎?」
「怎麼?沒什麼事就不能來看看三爺你啦?」葛德昭拿出商人本色,油腔滑調道。
「葛兄,你就不要再繞彎子了。」莫禮沉不住氣,「三爺,我們是來商量,與你一起進宮祝壽的事的。」
「進宮祝壽?」沈萬三當下變了臉色,喃喃道。
「是啊,再過二十日便是聖上的壽辰,我們承蒙聖恩,自當是該奉上一份厚禮,不過我和莫禮都認為,我們商界缺了別人都可以就是唯獨不可缺了三爺你啊。」葛德昭道。
沈萬三笑道︰「德昭兄今天盡編我蜜糖啊,難不成笑里藏刀?」
梆德昭尷尬起來,只能僵笑化解氣氛。
「我當然也想進宮祝壽,只不過……」沈萬三嘆氣起來。
「怎麼了?」
談昕接到沈萬三的眼色解釋道︰「三爺最近身體欠佳,恐怕受不了這舟車勞頓。」
莫禮皺起眉頭,「三爺,你的意思是不去啦?這可不行。」
梆德昭立馬打圓場︰「唉,莫賢弟,你這話可不對,三爺身體不好我們也不能強人所難。只是皇上對三爺可是思念得很啊,若是你不去……」
沈萬三自是知道葛德昭話里的含意,只能答應道︰「這是當然,我只是小病而已,並不礙事,兩位什麼時候進宮通知沈某一聲便是,我自當同行。」
「如此甚好!」葛德昭大笑道。
「既然這樣,我們就告辭了。」一達到目的,莫禮一分鐘都不想浪費。
兩人一走,談昕便氣道︰「這個葛德昭早就是朱元璋的走狗了,听說他三天兩頭搜羅各種珍寶獻到宮中,現在居然主意打到爺您的頭上了。爺,難道你真的要服軟嗎?」
沈萬三沉默了許久,疲倦道︰「談昕,你知道不久前那些同皇上一起起義的將士都意外身亡的消息了嗎?里面不乏曾經隨皇上出生入死的徐達、常遇春……」
「爺……」談昕突然明白了個中深意。
沈萬三擺了擺手,向後院走去,那里羅硯織正陪著小雋朗在玩耍,在他們的臉上他尋到了不諳世事的原始幸福,只消一點點陽光,一點點微風,他們便已足夠。但為何世上有人已擁有了所有卻還覺不滿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