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張志哲終于醒來,頭一眼便見著廖蕙緗正望著自己,不免為之一愣,「你為什麼還沒睡?」
「我睡不著……」廖蕙緗站起身,臉上的笑容十分勉強。
張志哲淡淡一笑,隨即下床,開始穿衣裳,「過兩天我得去大陸出差,你好好待著,等我回來……」
廖蕙緗一句話也不說,而是注視著他,臉上的表情很奇特。
片刻過後,張志哲穿好襯衫,打上領帶,轉身走出臥房時,終于發現房門邊的旅行袋,以及一個不知名的牛皮紙袋。
「你要出去?」張志哲神色驟變,「都十點多了,你準備去哪里?」
廖蕙緗十分平靜,「志哲,每次都是你先離開這間屋子,今天是否可以換換我先離開?」
「哦?」張志哲似是听出了興趣,「你說什麼?你確定你沒有說錯?」
「沒有,我沒有說錯。」廖蕙緗搖搖頭,神色異常堅定。
張志哲慢慢地坐在床沿,臉上顯露出狐疑之色,「我們是不是該坐下談談?」
廖蕙緗沒有回話,卻依言坐下,坐在梳妝台前的小椅子上,雙眼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張志哲神色數變,許久之後,才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你是不是外面有了男人?」
廖蕙緗絲毫沒有猶豫,「沒有,在今天之前都沒有。」
張志哲更不懂了,「如果沒有,那你準備去哪?你是想離開我羅?」
廖蕙緗沉默一下,「是的,我想離開你……這個問題我曾想了很久,今天,此時此刻,我想是離開你的最好時機。」
「為什麼?」張志哲似是顯得非常詫異。
看來,這一輩子他都不曾被女人甩過,因此才會做出這種表情。「我真搞不懂,你到底是怎麼了?打從認識你至今,你吃的、穿的、用的,我一樣沒少過,現在你說走就走,這不是很奇怪嗎?」
「一點都不奇怪,因為我需要的並不是那些。」廖蕙緗神色不變,仍然十分平靜的說︰「更何況……願意照顧你的女人已有不少,少我一個想必對你也沒有太大的影響。」
張志哲一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廖蕙緗淡淡一笑,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打開梳妝台的抽屜,取出那些相片,然後遞給他。
張志哲接下,漫不經心的望了幾眼,口氣有些不悅︰「這些相片你是打哪兒得來的?」
廖蕙緗淡應一聲︰「是你老婆送來的。」
「我老婆?」張志哲神色微變,「她來過這里?」
「嗯。」廖蕙緗點點頭,接著又說︰「她來找我談了些話。」
張志哲冷笑一聲,「就因為她找上你,所以你才決定離開我?」
「並不完全是。」廖蕙緗神色一陣黯然,「這一年多來,我經常在思索我們之間的這段感情。其實我很早就想離開你,只是我下不了決心,不過現在我已經決定了,現在正是我離開你的最好時機。」
「哦?你說你早就想離開,莫非你根本沒愛過我,一點兒都不在乎我?」
「你說的恰恰相反,我對你的心到現在都沒改變,只是目前的情況已不能再令我痴傻下去。我的人生才剛開始,我絕不能一輩子過這種生活。」
廖蕙緗吸了一口長氣,強壓抑住那股濃濃的傷感,「這一年多來,我的世界只有這間屋子、超級市場、百貨公司,我沒有朋友,出門又不敢開口與人交談,唯恐別人識破我的身分。但這些我都可以忍耐,因為我的世界里還有一個你。」
「我幾乎把自己所有的精力放在你身上,但你給我的是什麼?金錢、上床,難道除了這兩樣東西,你就不能給我一點關懷?沒有,你什麼都不給我,甚至把我最渴望的關懷都省略了。志哲,你知道這一年多來,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嗎?」
張志哲沉默片刻,「我實在不了解,你居然有如此貪念,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接著冷笑一聲,態度已見冷漠,「想當初我們在上海,兩個月見一次面,你總是快快樂樂的笑口常開,如今我們在台灣,雖然每天沒有生活在一起,但不論在任何方面比起上海會差嗎?」
不讓廖蕙緗有回話的機會,他接著又說︰「你們女人就是這樣,永遠都不知道滿足,永遠都要同別的女人爭……」
「我沒有!」廖蕙緗注視著他,聲音已然哽咽,「能夠住在這里我已經很滿足了,我不想同任何人爭,我只是渴望能得到你的關懷,即使是一絲絲我也心滿意足,難道我這樣錯了嗎?」
張志哲笑聲更冷,「我有哪一點沒關心過你?你自己說好了,這里所有吃的、用的,所有的開銷哪一樣我沒盡到責任!」
廖蕙緗搖搖頭,輕嘆一聲,「這些都是物質上的,可是在精神上我真的一樣也沒得到啊!可能你不明了,我可以每天粗茶淡飯的過日子,可是我卻非常在乎你的一聲問候,而你沒有!你甚至連一通電話都沒時間打給我,你知道我每天有多傷心嗎?」
張志哲當場傻了眼,「只是一通電話對你的影響有這麼大,這也太令人感到可笑了吧!」
廖蕙緗斬釘截鐵的說︰「一通電話對你而言不算什麼,但對我來說卻很重要,因為我可以感受到你對我的關心,我甚至還可以感受到你對我的愛。」
「荒唐!荒蓎!真是荒蓎!」張志哲大大搖頭不已。
廖蕙緗從他的言談中便可得到一個結論——或許他從來不曾用心去關懷過一個人。換言之,她所說的每句話他根本听不進去。
張志哲注視著她,「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進這間屋子?有多少女人想同我保持像你跟我一樣的關系?」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廖蕙緗緩緩走向門邊,拎起那個旅行袋,和那個牛皮紙袋,「我祝福你,同時也祝福那些想進這間屋子的女人……」打開房門,準備走出去。
張志哲大吼一聲︰「廖蕙緗!今天只要你一踏出這里,以後休想——」
廖蕙緗打斷他的話︰「你買給我所有的珠寶手飾我都放在那只盒子里,代我向你老婆問候一聲!」她邁開腳步,斷然地走了出去。
***
兩個小學生、四個國中生、三個高中生擠在王景禹的書房里,每個人面前皆擺放著一個畫架,同時目不轉楮地望著正前方的王學舜。
比起尚未開畫展前,王學舜這會兒已不能同日而語,現在他不僅名氣響亮,甚至前來求畫的人亦有不少。
打從他學畫畫的那一天起,他便渴望自己有一天能功成名就,然而,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他卻又是一臉不在乎的神情。若要追究這其中的學問,毫無疑問的正是為了廖蕙緗這個女人。
為了那個女人,王景禹已說破了嘴,但王學舜卻堅持他自己的執著,堅持過自己的生活。
他的生活一點都不健康,說它是醉生夢死還來得恰當些。
他每天只是無所事事的坐在沙發上沉思,有時一想就是好幾個鐘頭,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唯恐自己寶貝兒子的腦筋打結,王景禹又做了一次擅作主張之事——利用王學舜的名聲,開班授徒。
王學舜其實並不熱衷,但又不便同老爸翻臉,因此,每個星期三、六,都得從淡水騎機車來台北,幫這些未來的畫家上五十分鐘的課。
由于他不是心甘情願的前來幫這些學生上課,所以上課第一天他就嚇走八個學生。
「畫畫這條路不好走,各位要是反悔的話現在還不算遲,如果有人後悔,請立刻離開這間屋子。」
這是王學舜第一天幫那些學生上課時所說出的第一段話,話聲剛落,八個學生當場打了退堂鼓,另九個學生則坐著沒動。
王學舜滿腦子以為大伙肯定一哄而散,如此一來他豈不是落得清閑!?可惜這九個學生任憑王學舜如何挑剔,就是不走,也許,這也算是另一種師生緣吧!
今天上課的主題是「你畫我說」,由那九名學生隨堂作畫,而王學舜則給予一些指導小建議,當然也免不了下些評語,這對一個習畫之人而言,絕對是一項莫大幫助。
一堂課上完,已是傍晚六點二十分。王學舜送走所有的學生,正準備同父母親告別時,王太太卻率先開口︰「吃了飯再走,今天都是你喜歡吃的菜。」
王學舜遲疑著,「媽,我……」
「別再說了!」王太太硬是不讓他推辭,「你有好一陣子沒陪你爸吃飯了,他已經開始跟我嘮叨了呢!」
王學舜不好說些什麼,只得走去飯廳幫忙擺碗筷,待王太太燒好一桌子菜時,已是晚上七點。
七點零五分,門鈴聲忽然響起,王太太呼喝︰「死老頭子,快去開門啊!」一邊走去廚房再拿出兩副碗筷,擺在飯桌上。
王景禹走去開門跟客人說︰「你也真是的,人來就好,還買什麼禮物呢!」
走進他家大門的是隔壁鄰居李大嬸,還有她女兒小靜,李大嬸說︰「只是一點水果而已,哪算是什麼禮物!」接著人已走入屋內。
坐在客廳一角的王學舜忽然站起了身,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
王太太曾三番數次的告訴王學舜,說李大嬸的女兒不錯,希望他們倆能交個朋友……毫無疑問的,這頓飯正是個開始。
「飯菜都準備好了,快上桌趁熱吃啊!」王太太招呼大伙上桌,同時還暗暗朝李大嬸猛眨眼楮。
王學舜一旁默默觀察,早已得知他們的企圖,但他絲毫不在意,仍是很大方入座,只是臉色不怎麼好看而已。
于是,大伙開始吃飯,席間居然誰也不開口說一句話。
王太太夾起一塊雞肉放入王學舜碗里,笑吟吟地說︰「別只顧著吃飯,快說說話啊!」
「說話?」王學舜故作不解,「你要我說什麼話?」
王太太以眼神示意,要他和小靜聊聊天,但王學舜卻裝作不懂,王太太只好在桌下踹了他一腳。
「我是真的不知該說些什麼嘛!」王學舜提高聲調,同時臉已拉下。
王景禹瞪了老婆一眼,「有咱們這些老頭子老太婆在場,你想叫人家年輕人談什麼?」
「那怎麼辦?」王太太一愣。
李大嬸接口︰「不如吃完飯,你們倆出去走走……」接著凝視著小靜。
小靜還來不及開口,王學舜就已搶先說話︰「李大嬸,對不起,等一下我還有事,還是改天好了。」
「好啊!」李大嬸笑著說︰「那就這個禮拜六,下課後你們直接出去吃飯,記得十二點之前把我們家小靜送回來。」
「我知道了。」王學舜實在很想狂笑三聲,無奈場面太過嚴肅,他也只好在心里暗暗偷笑。
「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王學舜站了起身。
他本想話別,但王景禹亦隨後站起身,「我也吃飽了,走,我們去書房聊聊,我有話要跟你說。」
「好。」王學舜恭應一聲,隨著他一起走去書房。
兩人來到書房,王景禹邊關上房門邊說︰「我看你也沒吃什麼,你確定吃飽了?」
「嗯。」王學舜點點頭,「我真的吃飽了。」
王景禹緩緩坐下,注視著他,「你別怪你母親,她也是一番好意……其實,我們都很關心你,不願見你不快樂。」
「我知道。」王學舜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們都很關心我,不過話說了回來,我也沒什麼地方值得你們擔心的。」
「是嗎?」王景禹一雙眼炯炯有神,「天知道你有多少地方令我們擔心。」
王學舜把頭一低,沒有說話。
王景禹沉默一下,接著又說︰「我不知道我兒子對畫畫有天分,甚至還不知道他是個多情種子。該說的我都強調過了,如果老天爺真的不把那個廖小姐還給你,想必定有其道理在。眼前你需要的是重新振作起來,以保有你好不容易才在畫壇上闖出的地位。」
「我知道。」王學舜搖搖頭,苦笑不已,「我什麼都知道,只是我要求再給我一點時間,好重新調適我的心情。」
「你懂得這個道理就好,我也不想再多言了。」話聲一頓,王景禹沉思片刻,「想不想出國走走?說不定在心情上會有所改變。」
王學舜搖搖頭,「我暫時還沒出國的打算,還是等過些時日再說。」
「也好。」王景禹漫應一聲。
王學舜滿含感激之色,「爸,謝謝您的關心……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想回去了。」
王景禹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我沒事了,路上車多,你自己小心點。」
「我知道了。爸,我回去了,再見。」說罷,王學舜帶著苦澀的笑容,走出那間書房。
***
天上飄著細雨,海風突起,大地回蕩著海浪翻滾的聲響。
王學舜獨自坐在沙發上沉思,陪伴他的仍是那只忠心不二的大狼狗。
「大傻,你知道嗎?我成功了,我真的成功了,可是……我居然一點都不快樂,為什麼會這樣?」
王學舜撫模著那顆偌大的狗腦袋,「大傻,你有沒有發現人類實在很矛盾,為了追逐一些狗屎愛情,整個人都會變了個樣……」
大狼狗雙眼骨碌碌的望著他,臉上寫滿「你的遭遇我很同情,可惜我一點忙都幫不上」這段話。
「有時想想,我真的覺得自己很悲哀……我把煙戒了,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里,只是拼命的作畫,拼命的思念她,可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到頭來我一樣都得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