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後,冷蝶再也沒見過項封魂。
在病榻上躺了近兩個月,每日都有個叫雪兒的姑娘來照料她的身體。在傷勢逐日恢復的同時,她也和大她三歲的雪兒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一日,項仁來找她,交代在項家堡內該注意的事項與規定,以及她被分配到的工作範圍。
「那個項……堡主是什麼樣的人?」當時,她問了項仁有關項封魂的事。
「堡主……」項仁遲疑一下,而後開口︰「堡主是個難以捉模的主人。」
蝶兒也曾問過雪兒同樣的問題,雪兒的說法也差不多如此,不過她回答時眼神還流露出一絲絲的戀慕之意。「堡主有股難以親近的威嚴,我來項家堡快一年了,從沒見他笑過。」
這話蝶兒就不明白了,雪兒說堡主從未笑過,可是那天他來看她時明明笑得很……欠揍,這不是很奇怪嗎?
她實在想不通項封魂的笑容代表何用意。
總之不會是和藹可親的那一種。
一個多月來,她已經听說了項封魂短短時間內建立起的威信以及種種英明事跡,現今留在項家堡內的僕人全都是佩服且忠心於他的。
為什麼呢?因為不忠於他的全都消失了。
另外,她發現項家堡內的女性幾乎都對項封魂存有愛慕之心。
「堡主態度雖然不苟言笑,不過倒不曾對我們疾言厲色,他總是保持著尊不可欺的嚴肅,光是如此,就已經懾服許多人的心。」這是項仁的說辭。
這又是一個讓冷蝶弄不清的地方。
不苟言笑?尊不可欺?嚴肅?她完全無法認同,她所認識的項封魂根本就是個冷血、倨傲、刻薄外加仗勢欺人的小人,沒任何地方可讓她「懾服」。
「唉。」冷蝶嘆了口氣。
花季已結束,原本在枝頭盛開的花兒紛紛落下,她手持掃帚清掃著項封魂住所前頭花園內的殘花落葉。
說實在的,項家堡的月俸確實是很優渥,像她這樣的小丫頭每月都還有一兩銀可拿。
但話雖如此,她要多久才能離開這兒呢?
冷蝶低頭算了算,一個月一兩銀,一年十二個月,五百兩……
天吶——她得要做上四十年呀!誰來救她早日月兌離苦海吧!
「我剪!剪給你花開富貴!剪給你歲歲平安!」冷蝶持著剪刀修整多余的枝葉,邊剪邊念念有詞。
「蝶兒!」前方突然傳來一聲呼喊,打斷冷蝶的動作。「蝶兒!你在這里真是太好了!」
雪兒自水池方向急急忙忙朝她走來,手中還端著一個白瓷碗。
「雪兒姊,有什麼事情?」冷蝶笑咪咪地看著雪兒。
「我本來是要端這銀耳湯到堡主房里,但臨時被別的事兒絆著,麻煩你幫我跑一趟吧!」雪兒氣喘吁吁地說著。
「雪兒姊,你不想見到朝思暮想的夢中情人呀?有什麼事比這更重要?」冷蝶眯起眼促狹道,反正項封魂是眾人的愛慕對象也不是什麼秘密了。
「唉呀!你別笑我了,我……其實我是內急啦……你發發慈悲吧!」雪兒苦苦哀求道,順便將手中的瓷碗塞給冷蝶。「好姊妹,別這樣,拜托你嘍。」
說完,雪兒轉身就往原來的方向離開。
看著雪兒碎步奔離的模樣,冷蝶不禁噗哧笑了出來。「呵呵……」真是可惜,雪兒難得有接近堡主的機會,居然因為內急而拱手讓人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得快點將手里的東西送達項封魂的房中,免得害雪兒白白受罰。
她捧著瓷碗,快步往項封魂的住所方向走去。這一個月來她都在外圍花園打掃,從沒機會進入內部一窺究竟,所以她也不太確定自己是否找得著路。
定進內院,鵝卵石鋪成的小徑旁植著兩排青竹,迎著風搖搖晃晃,空氣中挾帶著竹香,令她腳步格外輕快,整個人都清爽起來。
想不到那個冷血堡主居然住在這般清幽的環境里,真是叫她感到意外,感覺上總以為他該住在宏偉壯觀的銅牆鐵壁之中,這才符合項家堡的氣勢。
「嗯,好香呀!」濃郁的香味吸引她穿過花磚砌成的耳門,面前一大片盛開的薔薇讓她險些移不開眼——只見竹圍籬上盛開的薔薇一株比一株還嬌艷動人,美得令人難以置信,宛如身處世外桃源一般……噢不,猶更勝世外桃源三分吧!
在冷蝶尚未從這片花海中調適過來時,前方的人影差點讓她將手里的銀耳湯打翻在地。
只見項封魂赤果著上身,扎著穩健的馬步,一套八極拳打得虎虎生風,勁力強猛到似能態意操控風勢,在他的四周流動。
冷蝶站立在薔薇架下,呆呆的看著正在打拳的項封魂,花辦隨風亂舞,落花撒滿了肩頭衣袖。
自小的印象中,習拳之人應該是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像他這樣的體格應該比較適合舞弄行雲流水的劍術。但沒想到他打起拳來威風凜凜,更顯出那股震懾人心的力道,雖然她不懂功夫,不過還是要贊美他一下,也難怪項家堡所有女子都會迷戀上他。
「你在這里做什麼!」
一聲呼喝敲醒了神游中的冷蝶。
項封魂語帶下耐地斥責她這只誤闖禁地還在狀況外的小白兔。「沒人告訴你規矩嗎?」
「什麼規炬?我是送銀耳湯來的。」冷蝶不知死活的辯答著。
「這個地方不許閑雜人等進入。」見著是她,項封魂索性告訴她「規矩」。
「什麼?」冷蝶張大眼。等等,這麼說來她是閑雜人等嘍?太可惡了吧!這樣損人。
「是是是,我這閑雜人等即刻退下!」哼!反正她也不希罕留在這里。
「慢著。」項封魂星眸掠過一絲光芒,招手命她上前。
這女娃年紀雖小,可個性真是倔得讓他激賞,原本想說將她丟在堡里一陣子不理,就能讓她知道他在堡中的地位及威嚴何等崇高,想不到她非但不怕他,還敢跟他頂嘴。
呵,偶爾找個這樣的樂子來松松筋骨也不賴。
「好刁的舌!誰教你這樣跟我說話?」
「奴婢不敢。」冷蝶低下頭,假意應承他的話。
「你還知道我是主人?」
「大恩大德永銘在心。」她暗藏諷刺說著。要不是為了那五百兩,她何必在這當奴才?
項封魂微微眯起眼,目光緊鎖著她心不甘情不願的小臉蛋。
呵!真是救回一顆不知舍身相報的石頭,永遠只記得第一眼他對她的視若無睹,而不領情他將她帶回、費心醫治的救命之恩。
他派人調查過她的身分背景,得知她從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只因父母相繼亡歿,才被篡奪家產的後娘賣入青樓。
那日她在市集上寧願被打死也不認輸的倔樣,就說明了她天生的傲氣。
他想試試這個小女孩的性格,能賦予她什麼樣的能耐……
「五百兩湊到了嗎?」他沒來由地問上一句,試探冷蝶的反應。
「還沒。」她沒好氣地回道,怎麼可能湊得到!
「還沒?我以為你是來這里替自己贖身的。」項封魂嘲譫地望著冷蝶,故意想看她被激怒的模樣。「一日沒湊足就得一日當奴才,日日沒湊足可就得日日當奴才,你明白吧?」
他態度輕輕松松,說出口的話卻一針見血地刺入冷蝶的心。
「你這個——」不行,她不能生氣,要是激怒他可就不好了。冷蝶硬是將怒氣壓下來。
「我這個什麼?」他劍眉高揚,等待她的答案。
「這個……可敬(可憎)的堡主。」故意說得口齒不清,好氣死他!
「哼哼。」他越來越覺得這小女孩有趣了,她仿佛有著反撲的利爪,隨時等待機會將他撕個稀爛,比那些嬌軟吟哦的女侍更能逗他開心。
看來養只小野貓兒在身邊,好像也不賴。
「你說你的名字叫啥?」項封魂故意裝作不記得,好挫挫冷蝶的銳氣。
「堡主不記得?」
「這等芝麻小事我從不掛在心頭。」
冷蝶作了個深呼吸,咬牙切齒地回答︰「蝶、兒。」
可惡,他居然完全忘了她的名字,好像她從不曾存在過似的。虧她還將他項封魂列為頭號敵人,日也念、夜也念著他的「尊名」,哼!從今以後,她要改口將他日也詛咒、夜也詛咒。
項家堡內,婢女們為求統稱方便,名後一律加稱「兒」字,也暗喻著一律平等之意——這是項封魂制定的。
「喔,蝶兒。」項封魂點點頭。「好像有那麼丁點兒印象。對了,你會認字嗎?」
「還瞧得懂一些。」何只一些,四書五經她早滾瓜爛熟了。
「你現在負責什麼工作?」
「打掃後院。」
「不用做了,你來我房里。」
「房里?!」她……她才十二歲耶!
冷蝶希望是自己听錯話,捧著碗的手略略顫抖著,頭搖得像博浪鼓似的拚命說道︰「不……我不要到你房里。」
項封魂看到她驚慌失措的模樣,心里煞是好笑。哈哈!他還沒辣手摧花到這種程度,他只是打算將她帶在身邊,每日整她一回,以取悅自己封閉的心靈。
「哼,你以為我會對你有興趣嗎?別想太多,我書房里缺個磨墨的書僮,正好用你來補上。」
「我、我還是掃地就好。」她才不打算與這樣的人朝夕相處。
「你確定?書僮月俸五兩銀。」他開出極誘人的數字。
五兩?!冷蝶腦子里飛快盤算過一逼。一個月五兩,那……不用十年就可以月兌離他的魔掌控制了。
「好,我答應你。」
「明日卯時,準時報到。」
「一言為定,不能反悔!唉呀!」她說著說著,突然叫了一聲。「我差點兒給忘了,這銀耳湯是給你喝的。」
「擱著吧。」項封魂指向一旁的木桌。
冷蝶將瓷碗放在木桌上,好奇地看了看四周的布置。「這些……都是堡主喜歡的嗎?」
種滿薔薇花的院落,實在很難跟打拳的男人連接起來……
「是我母親喜歡的。」項封魂面無表情的回答。
「堡主的娘也住這兒?」她怎麼沒听說?而且項家堡里的人對項封魂的親人好像都避而不談。
「她已經過世了。」他輕描淡寫地回答,沒有流露任何情緒。
「我……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冷蝶見氣氛驟降,抬起細細的眉兒問。
「無妨。」項封魂簡單丟下兩個字,就開始陷入無聲之中。
奸尷尬喔,她還是趕快離開好了。
「呃……堡主若沒什麼事,那我就先退下了……」
「……等等。」
「啊?」還有什麼事嗎?
「等我喝完湯,你一道拿走吧!」他走向木桌,端起那碗已涼了的銀耳湯。
「堡主這里真多兵器耶!這些你都會嗎?」冷蝶左顧右盼,把握機會改變話題,驅除尷尬的氣氛。
他將喝完的瓷碗交到她手中。「當然。對了,提醒你,剛剛你已經犯了忌諱了。」
他並沒有對她的不敬多作計較,不過下人多嘴是項家堡的忌諱,她自己得注意點兒。
「是是是,蝶兒失言了……請堡主原諒。」再開罪他,她可能一輩子也離開不了項家堡,她要步步為營才行。
「哼哼。」他滿意地哼了兩聲。「你對這些也有興趣?」
「嗯嗯,當然有。」這倒是實話,她對習武還有一點點興致。
小時候,爹親總愛抱著她比手劃腳,教她一些花拳繡腿,而娘親則在一旁笑說女孩兒學什麼武,跳跳舞還適合些,那段日子真叫她懷念……
「我可以教你。」項封魂說出令她極為意外的話。
「真的?」冷蝶不自覺笑開來,忘了仔細揣想項封魂說這話背後的意義。
「學費二兩銀。」又是一桶冰塊瞬間倒在她的身上。
「二兩?!」笑容當場僵住。
「不學可以,頂多我另外找人補書僮的缺而已。」項封魂勾起笑意,笑得冷蝶又開始發毛。
「等等,我考慮一下……」冷蝶舉起手阻止他的決定。「做書僮五兩,扣去學武二兩……剩三兩,一年三十六兩……又得多出好多年……」她低頭盤算自己的月俸加加減減還要多久才能離開這里。
「可不可以便宜些?」她抬頭,露出討好的表情。
「我是可以免費教你。」他雙手交疊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著討價還價的她。
「真的?!」
「不過你得回去掃地,學不學?」他從不做賠本生意,能挫挫這倔強的蝶兒也是得意的戰績。
這、這根本是強迫推銷嘛!
「我……學……」不然她還有拒絕的余地嗎?都已經進退無路了,學也不是、不學也不是。
「你想學什麼?」項封魂噙著勝利的笑容問道。
冷蝶瞄瞄四周擺放的各式兵器,還在猶豫時,突然看到一個東西,令她眼楮一亮。
「我要學使鞭!」
「鞭?」項封魂挑起眉,探測的眼神打量著冷蝶。
這娃兒有聰明到知道他最擅長的就是使鞭,或是……她根本是有目的的在接近他?
「沒錯。」就是那個。
「理由?」
「理由……」冷蝶俏笑,直率的說出內心的想法。「很簡單,我要在離你遠遠的同時,還能狠狠修理你。」哈哈!這就是她真正的目的。
項封魂一愣,一時之間沒想到她竟敢這麼回答。
「哈哈哈……」他忍不住大笑了出來。
好!被坦率!他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人。
這個小女孩可不是三言兩語、簡簡單單就能夠收服的,這場勝負之爭,誰輸誰贏還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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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明,清晨的霧露已喚醒了冷蝶。
「呼……好冷。」下了床,冰冷的地板讓她直覺縮回了腳。
她套上厚襪,坐在房里的銅鏡前看著睡眼惺忪的自己。鏡中的她,長發凌亂地披散在肩頭。
又是新的一天,五個寒暑過去了,她跟在項封魂身邊也持續磨了五年的墨。
冷蝶執起牛骨雲篦,一道一道梳理自己烏亮的發絲,銅鏡前的她已經不是五年前的小女孩,不復過去瘦小的身材,年方十七的她出落得明艷大方,外貌楚楚動人。
澳變的不只是外貌,還有她對項封魂的認知。長達五年的相處,足以讓她對項封魂這個人有所改觀。
在人前,項封魂是冷漠無情的掌權者,擁有不可侵犯的權威,但在私下——也就是在她面前時,他總是露出笑容,悠然自得的與她斗嘴說笑。
她很清楚,項封魂之所以性格陰騖、作風強硬,是因為他肩負著「項家堡」這個重責大任。不僅每日要與外界虎視眈眈的權謀者周旋,更身系雜項瑣務,還要提防底下陽奉陰違的執事者造亂。
在他行事果決的魄力之下,有著掌權者不欲人知的無奈。
這幾年來她跟在項封魂身邊,也不得不感受到那份沈重與執著。
她是有些喜歡項封魂,也感覺得到項封魂對她的待遇較為特別,和一般的侍從不同。
但她清楚知道自己並不愛他,也不認為項封魂對她有著所謂的愛。
為什麼呢?
她綰起一個俐落的髻,掩蓋女兒的嬌娜,反顯一股男兒英氣。脂粉末施地套上黑皮靴,戴著貂皮帽,再順手搭了件鹿裘即出了房門。
「叩叩!」
冷蝶來到西廂的某間房前,輕輕敲門。她可是推敲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項封魂昨夜留宿的地方。
「誰?」項封魂的聲音自里頭傳出,似乎還夾帶著一絲絲沙啞。
看吧!丙然不出她所料,今天是在燕姬房里。
「堡主,卯時初刻了。」冷蝶向房內喊著,刻意提高棒打鴛鴦的音量。
「你先去書房。」屋里傳來淺淺的回應。
「是。」臉上掛起得逞的笑容,冷蝶悄悄退下,轉身前往書房。
知道了吧!她怎麼會愛上夜夜流連花叢的項封魂呢?
從她跟在他身邊起,便見識到了項封魂所向披靡的男性魅力。面對主動送上門來的美女佳人,他一向來者不拒,照單全收,不過,卻不曾看過他對誰特別眷寵。
堡里住著好幾房從各青樓邀來的嬌客,個個都當自己是項封魂的妾室,明里暗里爭風吃醋,有時也會嫉妒長年跟在堡主身邊的她。
不過他至今並未有娶妻傳宗接代的打算,令人模不清他的想法究竟為何。
「耶!終於下雪了……」冷蝶走在回廊上,探頭望向蒙蒙的天邊。
天邊下起初雪,飄飄落下鵝毛似的雪,將大地覆上一層剔透的雪毯。
冷蝶穿過內院,薔薇架早已被白雪蓋滿,木桌也覆上了層薄薄的冰,提醒著院內的人要是再不收拾,那些刀啊劍的就得埋到雪堆里了。
她推開書房門,一進門首先點起暖爐、燭台,將室內照得火光閃爍,再燃檀香,沈澱整間屋子的涼氣。排上筆硯書冊,擦拭過書案後,她又拿著小火爐到一旁添炭煮茶。
斟了水、起了火,屋內的瑣碎事項都打點好了以後,冷蝶走出書房,將項封魂平常慣用的兵器給一件件抬進旁邊儲物的小綁里。
刀劍鞭索——簡單,單手輕輕松松就可以提起。
槍矛棍棒——雙手也能搬進屋內。
矮錘盾——重了些,不過勉強還拿得了。
這個大刀嘛——呃,好重……平時看項封魂要得輕而易舉,想不到居然這麼重。
唉喲……冷蝶吃力地扛起那把仿偃月刀的大刀,前進一步便要倒退三步似的搖搖晃晃走著。
「啊啊……要倒了……」承受不了關刀的沈重,冷蝶重心下穩地向後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