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和刺桐花聊天,又過了一個星期。
那次談話後,下午,我就收假回部隊去了。
為了證明我與刺桐花的相遇是基于「緣」,在這一星期里,我沒有刻意上網,沒有特意去找尋她的芳蹤,特意去制造不經意的相遇。
這天又逢放假,我照例呼朋引伴,在外頭混了一下午,直到晚上才回家。
回到家,整個屋子都靜悄悄地,就像過去的二十幾個年頭的夜晚,我早已習慣。
我家位在陽明山上,是一棟歐風別墅,佔地有一百多坪,有廣大的庭園,就像西洋電影里看到的場景。整個房子裝演得非常氣派;但,父親大半時間都在外國做生意,母親又是個立委,整日在外為民喉舌,阿拓則把自己關在房間。我們這一家子,各人有各人的生活,這個家早就不成一個完整了,只是徒具一個漂亮外表的空殼子。
從小,我就很不喜歡待在家里。
我的個性外放,喜愛呼友引伴;阿拓則喜靜,他可以一整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阿拓比我小六歲,初中時,阿拓還小,我怕他孤單,總陪他待在家里;高中時,我實在是受不了家里這種氣氛,我渴望呼吸外面的空氣,漸漸,我就不愛回家了。一下課,就淨往球場跑,直到天昏地暗、伸手不見五指才回家,假日也是跑得不見人影。
我和阿拓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才開始漸漸變得疏遠吧。
我兩步一階地蹦跳上樓,經過阿拓的房間時,照例地停在他門前,舉起手想敲他的門。阿拓一向怕吵,雖然知道我敲門的舉動又會惹起他的怒氣,即使阿拓很清楚我每個星期的今天不管玩得多晚一定會回家,但,我還是想告訴他︰我回來了。
才舉手,鼻間突然感到一陣搔癢,我低頭一看,門縫下泄出的不只是燈光,還有大量的煙霧。我反應極大地捂住口鼻,倒退數步。
我的鼻子很容易過敏,一聞到煙味,或是吸進空氣里不干淨的塵絮,都會令我打噴嚏,嚴重時會引發眼病流淚、呼吸困難。
雖然我的外表看起來很會玩,但我卻不曾踫過煙。
阿拓會抽煙?我怔愣在那里。我從來不知道他會抽煙!
印象中的阿拓,一直都是個乖孩子、乖學生,雖然他的性子孤僻了些、冷傲了些,但他始終表現優秀,一直沒讓人操心。
我站在那里,直直盯著門。雖然只隔著一扇門,阿拓在門內,我在門外,我卻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不只一扇門,而是好幾年累積的隔閡。
我腳跟一轉,下樓提了一桶水上來,站在阿朽門前。
阿拓有什麼心事是不會跟我說的,我只能用這種方式去激怒他,就算是罵我也行,總比不說話的好。
我深吸一口氣,然後嚷嚷大叫地撞開他的門。「不好了,失火了,失火了……」
我把那一盆水直接往那一團濃濃的雲霧澆下去。
剎那間,空氣突然凝窒。
當煙霧散去,我看見阿拓一頭一臉是水地瞪視我,嘴邊還咬著濕透的香煙。
「你究竟以為你在做什麼?」他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問我。
「我看到你的門縫竄出煙,我以為失火了。」我一臉無辜。「啊,你的眼鏡都濕了,我幫你……」
「不要踫我!」我想拿他的眼鏡,阿朽卻一手揮開我。他氣抖抖地指著房門︰「立刻離開我的房間!」
「唉,我們難得一個禮拜見一次面,你難道一點都不想我、不歡迎我嗎?」我攤攤手,哀怨地說。
「我一點都不想見你!」他取下眼鏡,忿忿地拿起毛巾抹去臉上的水。
我壓下受傷的感覺。「哇,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借我哈一口?」
我從桌上的煙盒里取出一根煙,點燃,深吸一口——「咳……」由于第一次嘗試抽煙,我吸得太快太急,才第一口,我就猛烈地咳嗽,加上空氣中大量的煙味,我受不了地眼楮睜不開,又不停地打噴嚏。
即使知道我的毛病,阿拓始終冷眼看我。直到我嗆得滿臉眼淚、鼻涕,快不能呼吸時,他才好心大發的打開窗戶,把我拖到窗前呼吸新鮮空氣。
他這個舉動令我感到窩心,阿林畢竟沒有那麼討厭我。
「不會抽煙,就不要逞能!」阿拓把毛巾丟到我臉上,然後坐到桌前看他的書。「抹干淨了就離開我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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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地抹臉,眼楮瞟到他桌上的煙灰缸,里頭躺了一堆煙尸。
「阿拓,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我問。
「別對我說教!」
「阿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像電視劇里的苦命媳婦,一副逆來順受。
「我看到你就心情不好!」他連眼皮都不抬。
「阿拓,你是不是書讀得很累?」我當作沒听見他的話,自顧自地說著。「其實適時地放松自己、解放壓力,讀起書來才會事半功倍。」我抬眼看他。「這樣好了,今晚你就早點睡,明天清晨五點,我們一起去打球。你太瘦了,讀書、考試除了靠頭腦,還要有一創強健的體魄,才有體力應付考試。」
阿拓冷冷地看我。「你是唱夠了沒?唱完了就離開,不要妨礙我看書。」
「阿拓……」我心里嘆氣,雙手一攤。「我到底該怎麼做,你才會開心?」
阿布冷而黑的眼楮,直直地看我。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像來自地獄的聲音︰
「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房間,仍舊習慣性地按下電腦brOWer,連上BBS站。接著,打開電視。我並不一定是要看,只是習慣讓房間里充滿聲音。然後,我像打了一場敗仗,整個人疲乏地躺在床上,干瞪著天花板。
我們到底是怎麼了?明明是家人,卻像對立的仇人充滿敵意與憤慨?
我一直努力著想親近阿拓,可他卻將我愈推愈遠。
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他是這麼恨我嗎?還是因為聯考的壓力,所以對誰都看不順眼?我實在不住。
電腦在這時突然發出聲響,表示線上有人在呼叫我。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坐到電腦前。
「晚安!」
是刺桐花。這次,是她先向我打招呼。
原來她也把我設進她的好友名單,看來,她對我並不是全然地不在乎。
「晚安!」我說。「好久不見了,你最近好嗎?」
「說不上好或壞,反正就是老樣子。」
「听起來……你的生活似乎很無趣。」
「比起你數饅頭的軍人生活,我們是半斤八兩;誰也不要取笑誰。」
這是我們第二次聊天,但,我們卻仿佛認識好久似的消遣對方,不復第一次的防備,一切是如此地自然。
「放心,再過半個月,我就跟你一樣,是個老百姓啦。」
她好久不作聲。「嘿,你今晚是不是心情不好呀?」她突然這麼問我。
咦?我忍不住看看房間四周,想她是不是躲在某個角落看我,還是哪里裝了針孔攝影機。
「你怎麼知這我心情不好?」我好奇地問。畢竟我的語氣並沒有泄漏任何沮喪。
「之前跟你聊天,你講幾句話就會打一個笑臉,」她解釋。「今天跟你聊到現在,都還沒見到你的笑臉標志,所以我猜你心情肯定不好。」
沒想到她竟有如此細膩的觀察力。我沒看錯,她果然是個很特別的人。
「你猜對了,我的心情很不好,剛剛和我弟弟有一點不愉快……」
很自然地,我把我和阿拓從以前到現在之間的點點滴滴告訴她,一點也不過諱。
「你一定覺得我們兄弟很奇怪吧?」發泄完了,我帶著有些無力、有些自力的語氣,這麼問她。
「才不,我反而羨慕你們。」她說。
「咦?怎麼說?」
「我是獨生女,從來都是一個人,我一直都很想要一個哥哥,每次听人家談他們家的兄弟姐妹,我都很羨慕,感覺很熱鬧、很溫馨的樣子。」
我今天總算又多了解她一些了,她是個獨生女,難怪有時她的個性顯得驕縱了點,偶爾又透露了一點寂寞O
「熱熱鬧鬧有時候反而不得安寧呢。我就听過我一位女性朋友說過,她家共有五個姐妹,每天都會為了一點芝麻小事吵架,例如誰偷穿了誰的衣服,誰又偷用了誰的化妝品,有時候,她們還會搶對方的男朋友呢。」我打出不敢恭維的表情。「話雖如此,不過有時候她們姐妹之間的凝聚力又很強,像上次她們的大姐被她的先生吸打,她們姐妹氣死了,一起到對方家里理論,結果,對方一點歉意都沒有,她們干脆幫她大姐打包行李回娘家住,還找人向對方撂話,大大修理了對方一頓。
「哼,我最看不起會打女人的男人了。」她也忍不住義憤填膺。「後來呢?」
「她大姐後來離婚了,是她們姐妹幫她走出這個低潮,現在,大姐交了一個非常呵護她的男朋友,每天都很幸福。」
「哇,真替她高興!」
苞她交談了這麼久,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她打出笑瞼,而且還是咪咪眼,這代表她是真心為這個hsbrbryending發自內心的開心。
我想她一定很寂寞。從她的字里行間,我看得出她是真的很渴望兄弟妹妹之間那種時而打鬧、時而互相扶持的情感。心里突然一股沖動,我想讓她的渴望成真,我想讓她享受被寵疼的感覺。于是,我說︰
「我家有兩個兄弟,兩個人的脾氣南轅北轍;我母親雖然身為家中唯一的女性成員,可她的個性跟男人一樣好強,家!一點女人味都沒有。每次看到朋友的妹妹,我總會忍不住想,如果我有一個妹妹,她會每天都用她那軟軟的嗓音叫我一聲‘葛格’,會跟我撒嬌,那該有多好。我想,如果我真的有一個妹妹,我會保護她,不讓臭男生欺負她,若有男生想追她,得跟我過招三百六十回,我才肯定他。」我說得好像真有這麼一回事。「你想要一個哥哥,我想要一個妹妹,而且我們倆也談得來,不如你就當我的妹妹吧。」
「你對幾個女孩說了這樣的話?」
我感覺方才和樂融融的氣氛消失了,她又豎起了她身上的刺,隨時扎我一口。
「我的動機很單純,絕對沒有其它不良企圖。」我很誠摯地說,只差沒對著熒幕舉手發誓。「還有,我從未向他人提出這個請求。」言外之意,是告訴她,她對我而言是特別的。
「你真的會像待親妹妹那樣愛護我?」她問。
「絕無虛言。」她得不到手足之情,而我可以給她阿拓所推開的關懷。
她陷入長長的沉默,似乎在考慮我的提議。
「好唄,你就讓人家圓一圓這個小時夢想吧。」我撒嬌地說。
「嗯……」她故意吊我胃口。「看你如此可憐……好吧。」終于,她答應了。
「太好了!」我打出歡呼的表情。「快,叫一聲‘葛格’來听听!」我要求。
「我又不是牙牙學語的三歲小女圭女圭,感覺很肉麻耶。」她似乎很難為情。
「快,別害羞,一回生、二回熟,多叫幾次,你就會習慣的。」哎,真想看到她窘迫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等了好幾秒,我才看到熒幕上浮上「哥」一個字。她堅持不用「葛格」,而是喚我一聲「哥」。雖然只是從畫面上看到字,並未親耳听她喚一聲,更不知道她的聲音是否如我所想像的輕輕軟軟,但,我卻有一種甜到心里頭的感覺。
稱兄道妹後,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一些。
我說了許多軍中的趣事,她總是靜靜地聆听,偶爾回應我。
她還是不太談她自己,但對我的戒心已經不再那麼重了。
愉快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當時鐘的短針指到「2」時,提醒我們該休息了。
「你弟弟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在互相道別時,她對我說。「如果,我有這麼一個呵護關心我的哥哥,我會非常幸福的。
剎那間,我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即使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但知道在線的那一端,有人如此懂我,我心底不覺涌起一股好柔好柔的溫暖,頓時,稍早在阿拓那遇到的挫折與祖喪,突然之間,被撫平了,心里的陰至一掃而盡,開朗得一如晴空。
于是,我對她說︰
「別嘆氣了,你當然是幸福的!因為你已經有我這個‘葛格’了。
***
三月,數饅頭的日子終于結束了。
褪下軍服的那一刻,我突然好懷念那段戰斗澡、出操、行軍的日子。
退伍一個星期後,我那一雙忙得日月無光、天昏地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爸媽,難得地把我排進他們的行事歷,排開工作,約我吃飯談事情。
「終于等到你退伍了。」媽說。
她坐在我的對面,留著削薄的短發,利落的套裝打扮,眼神銳利,一副干練強勢的模樣。她說希望我能去念法律、政治,又說她在美的朋友已經幫我看了幾間不錯的學校。
我這人什麼都很隨便,就是受不了在吃飯的時候有人在耳邊嘰嘰喳喳說個沒完。于是,媽說她的,我左耳听,右耳出,暢意地享受我的美食。
「你準備什麼時候出外?」巴啦巴啦一堆後,媽終于記起來要問起我的意願。
「我沒想過出外。」
「什麼?」媽皺眉。「你不是答應我們了嗎?」
「我沒有答應什麼,我只說我考慮看看。」
「像你這種半調子,不出外,有什麼出頭?」媽提高聲音。
媽被我漫不經心的態度惹惱,氣得不自覺地舉起刀叉,我從眼角瞄到一旁的侍者緊張地退了幾步。
「媽,快把刀叉收好,它們是用來吃東西,可不是謀殺工具。」幸好我是坐在她對面,否則那把刀或許就候在我光溜溜的脖子上。不過,我最好防備一點,媽曾在立法院問政時,氣得把麥克風丟向被她質問的可憐官員。雖然身為她的兒子,我也得小心應對,免得她失控把刀子丟過來。一來,讓兒子為您服務。「我體貼地幫她的娃魚排切塊。
「被你氣飽了,哪還有胃口吃!我一心指望你能出外去念念企管或法律,學有專精,可以回來好幫你父親或我…
「媽,你一定口渴了吧,來,請用茶。」一杯水遞在她眼前。瞧,我這個兒子多孝順,怕她說得口干舌燥,立刻奉上一杯水,潤潤喉,讓她有口水繼續對我說教。
「那年你沒考上任何一家公立高中,已經丟盡秋家的臉,我本來準備要送你出外,結果你說阿拓還小,你要陪他。」喝下一口水,媽的精神果然好多了,講話更有力了。「後來,你考上師院,你說既然考上了,不讀白不讀,而我正值選舉期間,實在無心煩這些,只好依你。好不容易等到你畢業,我國防部有朋友關照,你不用當兵就可以出外,結果你又說這對我竟選連任有影響,會落人口實,讓對手有把柄攻擊我。好了,現在你也退伍了,你還有什麼理由不出外?」
「我要去台東的秀水小學當老師。」
「老師?」媽尖銳地提高聲音。
我刺耳地翻翻白眼。「我讀師院,當然是當老師,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爸本來一直讓媽主導一切,听到這里,他連忙拿下口中的雪茄,訝異地揚眉︰
「罌粟呢?她沒意見嗎?」
我家與罌某是世交,難怪爸會特別關心她的反應。
「我們已經很久沒聯絡了。」我不冷不熱地說。
「怎麼?你們吵架了?」
「差不多。」我聳聳肩。「事實是,我們分手了。」
「你跟罌某分手了?」媽又是一聲尖銳。
我們這家人多生疏,我與罌粟分手已經是八百年前的事了,他們居然不知道。
「媽,你除了重復我的話之外沒有別的話說嗎?」我好笑地揚揚眉。「例如,問我為什麼要去當老師?」
「你為什麼要去當老師?」听到我的話,她呆呆地順著我的話問。
「因為這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要的生活?!」
God!媽又來了,還是改不了這個鸚鵡習慣!我忍不住笑出聲。
「笑什麼?好,你倒是說說看,你想當老師,你能教什麼?」
媽質問我的方式,咄咄逼人,仿佛當我是她平常質問的那些政治官。
「國語、數學、美術、音樂、體育,只要你想得到的,我都教!」
「怎麼?你是嫌日子過得不夠刺激嗎?非要搞這些飛機!
「正好相反,」我頭一次這麼認真地正視媽的眼楮。「我的日子就是過得太刺激了,所以才需要尋求平靜。」
「你——」
「再說,當老師有什麼不好?」我挑挑眉。「所謂‘天、地。君、親、師’,老師雖然賺不了什麼大錢,但也是一個令人尊敬的行業。」
「要當也去當大學的教授!」
「可是,我比較喜歡當小學老師耶。」我將手撐在下巴,打從心底微笑。
媽完全感受不到我平凡的快樂,氣得轉頭看從頭到尾冷眼旁觀的父親。
「你還不幫我說說木槿,他不知道吃錯什麼藥,還是頭殼燒壞了,居然好好的秋少爺不當,要去台東那個鳥不生蛋、雞不拉屎的鄉下地方當老師!」
「木槿,」相對于媽反應激動,爸卻是一副老神在在。「既然你已經決定了,你就去做吧。」
「什麼?連你也這麼縱容他!」
「好了,別說了。」爸對媽覷了一眼。「兒子都已經這麼大了,他知道他在做什麼。」說完,他轉向我。「要是你不習慣那里的生活,就回來吧,看是要出外,還是到我公司實習。反正,公司總有一天是你們兄弟的。」
爸輕松地咬著雪茄,拍拍我的肩,一派很開明的模樣,以為我吃不了苦嗎?我望著爸,皺眉。他是個好父親,總是扮演慈父的角色。可惜,他太不了解他的兒子了。